第67節(jié)
兩人在這隨意找到的酒肆里不知喝了多少,李谷大醉。郭紹叫來他的隨從,帶人把他送回下榻處,這才離開。 ……郭紹下午先騎馬趕回下蔡,見到了楊氏,又把京娘等叫了過來,安排道:“淮南禁軍可能要班師回朝了,你們和大軍一同并不太方便,而且軍隊走得慢?!彼聪驐钍?,“你的仇也報了,讓京娘和羅猛子帶一隊馬兵和你們一道先走?!?/br> 她們都點頭稱是。 郭紹見那個找丈夫的婦人還在這里,便道:“你也和她們一起回開封府,然后就回家罷?!?/br> 年輕婦人忽然小聲道:“郭將軍能不能收留我……我只要到府上做一個奴婢?!?/br> 郭紹聽罷,暗自回憶了一下當初碰到她的狀況,感覺不像是被刻意安排:首先她是被斥候逮到中軍來的,不然她無法正好碰到出營的郭紹;其次她那天的傷心如果是演戲,那也演得太逼真了點;身份是一個名叫郭二的士卒,軍隊部屬番號也對得上……應該是自己多慮了,郭紹在這個時代幾年,不認為五代十國有什么像樣的間諜組織:像明朝廠衛(wèi)那樣的東西。 但讓陣亡禁軍將士的遺孀做自己的丫鬟,似乎也不太好。 他便不動聲色問道:“為什么不回家?” 婦人低下頭,道:“我家很窮,之前就嫁過一次了……丈夫是個病癆,婆家給我父母一筆錢財要娶過門沖喜,不料洞房當晚他就去了,喜事辦成喪事,村子里很多人都說閑話。后來的夫君郭二和親戚來奔喪,他便看上了我……夫君人很好,既有武藝又能干活、一有空到我家來幫忙,人長得年輕高大,還領皇糧軍餉;他還一點都不嫌棄我,我還以為總算命好。不料剛高興地定親,他就出征了,我送他走的時候,他說了要我等他回來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垂著頭,忽然就一滴大淚珠啪地打在了她的手背上。她哽咽道:“我不想再回去了,肯定有人會說我晦氣,還會有人欺負我?!?/br> 郭紹嘆息了一聲,說道:“確實有點難以面對,不過你父母肯定會擔心你的。還是回家吧,到了東京,讓京娘送你回去……對了,你叫甚么名?” “巧娘。”婦人道。她不再多說,默默地退出去了。 郭紹轉頭看她,只見她身子單薄、穿著樸素,經歷著實也可憐。他當下便沉聲對京娘說道:“你設法查清楚她的底細,確認她的身份。從她家的鄰居、親戚入手,還有郭二所在的小隊,總有一些人和郭二熟悉的……我讓羅猛子協(xié)助你?!?/br> 京娘正色道:“我明白了。” 郭紹安排了下蔡的事,便告別京娘和楊氏,相約到東京后再見面。 …… 柴榮對淮南十四州進行了一番部署,建立四個節(jié)鎮(zhèn)控制淮南。忠正節(jié)度使(下蔡、治壽州)、淮南節(jié)度使(雄州)、保信節(jié)度使(廬州)、永泰節(jié)度使。 其中李重進帶禁軍軍職出任淮南節(jié)度使,禁軍高級武將出鎮(zhèn)地方,李重進的發(fā)展似乎不容樂觀。柴榮還進行了一番調兵部署,投降的南唐精兵大多被遷出了淮南。 臘月中旬,禁軍開始陸續(xù)班師回朝。 郭紹部虎捷軍左廂在濠州,搭浮橋渡過淮河就是北方,他希望能在年關之前趕回東京,好過個年。但諸事繁瑣,最終沒有如愿,前期部隊也是顯德三年正月才到達東京。 各軍人馬分別從幾道城門入城,城里十分熱鬧喧囂。長街兩旁掛著紅燈籠,還有各種販夫走卒、戲耍賣藝的都被攆到道旁觀望,節(jié)日的氣氛還沒有褪去。百姓們在街邊鬧哄哄地看著進城的將士,有的家眷還送上來吃的,打了勝仗的將士一個個興高采烈。不過南唐在淮南的軍事力量也不是浪得虛名,雖然迅速在半年多就解決了戰(zhàn)爭,但周軍陣亡人數(shù)也不是小數(shù)目,那些死了人的家眷會是什么感受就不得而知了……正如宰相王溥所言,打仗就要死人。 虎捷軍不是禁衛(wèi),郭紹在進城前就下令左廂軍都校,回京后除了留下少數(shù)人當值,其他人進城就可以自行解散,讓將士回家休整三日。 “連破壽州、濠州城的大將叫郭紹,號郭破城……”走在大相國寺南邊的街上,郭紹居然聽見有人在議論自己,不過那幫人顯然不知道他正帶著寥寥數(shù)騎打旁邊過。 剛進入府邸所在的大街,就見玉蓮和幾個婦人站在那里等著了。她見到郭紹騎馬過來,臉上頓時一喜。 郭紹從馬上翻下來,走到她的面前,喚了一聲:“玉蓮。” 玉蓮的鵝蛋臉凍得紅撲撲的,不知道等了多久了,她走到郭紹面前一下子就撲進了他的懷里,嗚嗚地哭了起來,哽咽道:“以后你不準再寫那種嚇人的信了!” “玉蓮。”郭紹撫摸著她的肩膀。 幾個月前在壽州,郭紹著實做了一些最壞的準備,其中就有給玉蓮的一封信,明確提到如果自己不測,他的所有個人財產歸玉蓮支配……這相當于用最俗氣的方式說:在郭紹身邊的人,玉蓮在他心里占的位置最重。 郭紹讓她在自己懷里縱情地發(fā)泄情緒。男女當眾在大街上抱在一起,似乎有點稀奇,不過也沒人敢理會一個武將在干什么。 “郎君……”玉蓮一副委屈的樣子喚著他,手臂抱得非常用力。 她的身子軟軟的在懷里很舒服。郭紹忍不住又伸手摸她的柔順的頭發(fā),忽然見一朵雪花掉落在那青絲上。他抬起頭時,只見天空中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分外漂亮。 但透過雪花,他忽然看到一張俏臉在旁邊茶樓上的窗戶上……不是李家小娘么! 李娘子發(fā)現(xiàn)了郭紹的目光,頓時一愣,她很快就消失在窗邊。 郭紹好言道:“這里很多人,咱們回家說罷。” 玉蓮乖巧地點點頭,總算放開了他。郭紹牽著馬,和她并肩走在雪花之中,向著不遠處的府邸走去……郭紹回頭對幾個親兵說道:“回家和親人團聚罷?!?/br> 幾個人抱拳執(zhí)軍禮道:“屬下等告辭。” 郭紹走到門口,又回頭看向剛才的那座茶樓,站了一會兒,然后進門去了。李處耘現(xiàn)在已升作禁軍都指揮使,雖然是郭紹的部下,但地位已經很高,在此時比起一般的官僚還有地位;郭紹覺得自己不該再去招惹李娘子,除非他想清楚不娶符二妹,而娶李娘子,這樣的話當然李處耘和李娘子應該都不會反對的。 郭紹不想那么做……雪花飄蕩在地上,很快就化了。李娘子那一見鐘情般的心動,不過如此……如果拋卻利益,卻沒人能取代符氏在他心里的位置。 還是聯(lián)姻得到的實力鞏固和威望積累來得實在。得告假去一趟河北,不過也不能太急,這幾天得先去拜訪一下向訓。向訓這回留守東京,什么軍功沒撈著,但總算是以前幫過自己的人、關系也不錯,不走動關系就淡了。 “主人?!币粋€溫柔的聲音驚起了郭紹。 郭紹抬起頭,只見楊氏正在前面,輕輕屈膝雙手置于腰側,向他作了一個萬福。就在這時,郭紹感覺手上微微一涼,身邊的玉蓮悄悄牽住了他的手。 “剛下雪……”郭紹抬頭看著天空笑道。又用隨意的口氣招呼楊氏,“免禮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邀請信 玉蓮醒來的時候,伸手往旁邊一摸空空的,郎君什么時候起床的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她把光溜溜的玉白胳膊伸出被窩伸了個懶腰,聽到屋子里窸窸窣窣的有動靜,以為是那小女孩董三娘,便問:“什么時辰了?” 一個柔軟的聲音道:“快中午了,看你睡得香,我就沒叫你?!?/br> “呀!”玉蓮聽得聲音陌生,不禁驚呼了一聲。轉頭看時,只見一個窈窕婀娜的身影正走過來,她頓時想起是京娘帶回來的美人楊氏。玉蓮拿被子把身子捂得嚴嚴實實的,皺眉道,“你怎么進來的?” “門開著?!睏钍系目谝艉懿灰粯?,聽起來又輕又軟。 楊氏忽然掩住朱唇“嗤”地笑了一聲,她看著玉蓮亂糟糟的頭發(fā)和床鋪,輕輕道:“很累吧?” 玉蓮臉上刷地一紅,不知如何作答。 楊氏小心走過來坐在她的床邊,小聲說道:“你可別多心,我又不會和你搶什么。我只是主人的一個小妾,只要個容身之處,真不愿意在這么個院子里斗來斗去,太費心了。你要是愿意,我還能侍候你?!?/br> 這楊氏長得明眸皓齒,身上每一個地方都十分講究,從衣著到手指都修飾得非常精致。所以玉蓮一看到她就有種本能的威脅感,但聽到她這么一說,玉蓮心下便一軟,沒多想就說道:“我也不過是個妾,唯一的依靠就是郎君?!?/br> 楊氏姿態(tài)很低,又很溫柔,輕輕拉住玉蓮的手道:“凡事總有個先來后到、大小之分,以后我把你當jiejie一樣看待?!?/br> 玉蓮被三言兩語就說得十分受用,態(tài)度也溫和起來:“我初見你的模樣以為是大戶人家的娘子,倒沒想到你是個這么好相與的人?!?/br> 楊氏聽到她提到大戶人家,想起自己確實也是宦官之家出身,便幽幽嘆了一口氣。只這么一嘆氣也是如有婉轉風情。她臉色凄清,苦笑道:“都是過去的事了?!?/br> 楊氏收住心神,彎腰拾起掉在地板上的玉蓮的胸衣,又看玉蓮羞臊的神色,便輕輕把東西給她藏到床頭的襖子下面。她又悄悄說道:“我注意看了一下,內院住的人就玉蓮姐能服侍人,其它的不是粗手粗腳的婦人,就是兩個身子單薄的小娘,不像是能侍寢的。以前就你一個人和主人……你還真受得了?” 玉蓮紅著臉,沒好氣道:“你說這些作甚……” 楊氏輕笑,悄悄說道:“我在淮南時,被皇帝送給主人,第二天一整天腿都站不直了,累得連著幾天人都是恍惚的……要是每天這樣,誰受得了哩。所以多兩個姐妹還是好事,只要人好相與,玉蓮姐你說是不是?” 玉蓮想了想,說道:“郎君可能要娶妻了,衛(wèi)王家的二娘子,卻不知道是怎樣的人?!?/br> 楊氏道:“衛(wèi)王?符家么,那她的jiejie應該是當今皇后?!?/br> 玉蓮點頭道:“正是?!?/br> 楊氏道:“如此尊貴的女子,我們更沒法和她比的。要是今后咱們自己又生出間隙,上下受氣,這日子還怎么過?” 玉蓮當下看楊氏便越來越順眼了。她最是容易生出同情心,心道:楊氏在淮南被武將搶了來,就好像當年李守貞府被攻陷一樣……幸好搶她的人是郭紹。不過也是無依無靠地來到郭府,在這里人生地不熟,自己干嘛還要欺負人家? 玉蓮又想起以前那個武將家的妻妾把自己當貨物一樣賣,只覺得自己不是那樣惡毒的婦人,不能那般對待楊氏。 楊氏也挺聰明,在府上才沒幾天日子,瞧出玉蓮是內府最有權力的女子,便多般討好。 楊氏又一面夸贊玉蓮的模樣兒,一面痛心疾首地說:“主人是大周朝廷有數(shù)的權貴人物了,你怎么還穿這種粗糙的布料?” 玉蓮道:“郎君讓我管著收支,要是婦人不持家,金山銀山都會銷空的。” 楊氏笑道:“玉蓮姐可不能這么想。主人到現(xiàn)今這個位置,錢財多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住地位。你不用給他節(jié)省一些身外之物?!?/br> …… 郭紹從向訓家回來,左攸一路,二人一前一后先在外院的客廳里又坐下來談論。 左攸皺眉道:“不是去拜訪向將軍,我也沒聽說趙匡胤的元配過世了。趙匡胤急著要去河北娶王璋的女兒。” 郭紹道:“趙將軍如今貴為殿前司都指揮使,和王侍中家聯(lián)姻并不奇怪?!?/br> 左攸沉聲道:“主公可還記得董遵訓說他娘在幽州的事?” “記得?!惫B點點頭。 左攸道:“董遵訓是高懷德的外甥,他的娘就是高懷德的jiejie。高懷德如今可是侍衛(wèi)步軍司都指揮使……上面主公任侍衛(wèi)馬步司都虞候,下面虎捷軍左廂的兄弟是您的底子;那高懷德不上不下卡在中間,直接管轄虎捷軍,位置十分重要。要是高懷德被趙匡胤拉攏過去了,咱們以后真是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左攸口氣很焦急地說:“那天主公所言,董遵訓說起他娘的時候,趙匡胤也在場。趙匡胤這次去河北,會不會也想到通過搭救董遵訓娘親的事,試圖修復和高懷德的關系?” 郭紹沉吟不已,心里尋思了一遍:高懷德被從殿前司踢到侍衛(wèi)司,據說是因為趙匡胤說他不會帶兵。趙匡胤剛剛才說人家的壞話,這就要想方設計拉攏了? 不過也說不定。郭紹的腦海里閃過趙匡胤那張黑胖的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偏見,郭紹總覺得黑臉趙匡胤很厚黑。為了權力布局,他想盡釋前嫌也說不定。 郭紹想到這里,從懷里把符彥卿的邀請信掏了出來,這時在攻陷壽州后,符家派門人送到淮南的信。郭紹遞給左攸:“你來保管這份東西?!?/br> 左攸謹慎收好,說道:“東京市井南北商賈極多,做什么生意的都有??梢宰寳畋肴フ?guī)讉€去過幽州的向導,楊彪嗜賭,和坊間烏七八糟的人頗有來往,讓他去辦這事最好?!?/br> “甚好?!惫B點點頭,“左先生稍等就去找楊彪。” 左攸又道:“羅猛子忠心最可靠,可以讓他帶親兵輪流到主公府上當值,既能保衛(wèi)主公安危,也多差遣的人手?!?/br> 郭紹采納了左攸的全部建議。 他想了想又問:“在濠州時,我布置的傳令兵組織是否堪用?” 左攸的臉一黑:“太繁復了!沒打仗的時候,尋思起來還是那么回事;一打起來,諸事緊迫,不僅軍令十分緩慢;而且一道軍令要經過太多繁復過程,極容易出錯?!?/br> 郭紹想起在濠州月城上左攸滿頭大汗的樣子,點頭道:“我覺得不適合實際。不如解散了,把覃石頭的傳令兵指揮改編為鎮(zhèn)節(jié)部曲,讓他們先去許州駐扎落戶。還有在淮南抓到的周端,可以先讓他去許州住著,我看此人沒什么問題。過陣子如果他愿意,就讓他領許州幕府的長史。” 左攸以為善,贊同郭紹的考慮。 郭紹現(xiàn)在是許州忠武節(jié)度使,這種鎮(zhèn)節(jié)沒精兵,建節(jié)就是圖個地位和俸祿……但節(jié)度使依制可以開府。許州雖然沒什么兵,大小也是一塊地盤,沒必要嫌棄。拿在手里,開個府總是能增強一點實力。 ……侍衛(wèi)司還有很多事需要考慮,官場上還有不少人應該拜年、走動,但郭紹打算抓住最重要的事辦,便是去河北?,F(xiàn)在正值年節(jié),各機構只有少數(shù)留守的人,諸事運轉不靈、效力緩慢,正是可以抽身之時。 一番準備之后,他向侍衛(wèi)司告假出行。 隨從選定:左攸、楊彪、羅猛子,最初都那批親兵十九人,都是郭紹心腹中的心腹,還有雇傭的商幫向導四人。 眾人議定先去大名府,衛(wèi)王符彥卿的地盤、天雄軍節(jié)度使的鎮(zhèn)所。 從向導那里得知,從東京出發(fā)一過黃河,到河北大名府不過四百里。這是郭紹第一次要去大名府。記憶里曾經在符彥卿府上呆過不段時間,做衛(wèi)兵,但那時符彥卿出鎮(zhèn)的地方不在大名府,而在兗州。 郭紹安排:我們對大名府不熟,雇來的沈三等不過是販夫走卒,也和衛(wèi)王府沒關系……左攸先帶幾個隨從先行,找到衛(wèi)王府后、把拜帖和衛(wèi)王的邀請信送進去。然后我和剩下的人在大名城驛館等王府派人來聯(lián)絡。 于是他們擬定分作兩路,各自備好旅途用度、向家人道別,然后在郭紹府邸聚攏。 時值正月初,過年的氣氛還沒過去,東京的市井街巷中,百姓還沉浸在佳節(jié)之中……和趙匡胤續(xù)弦王侍中的女兒一樣,郭紹這回也不是為了美女,主要為了聯(lián)姻。 郭紹等走出府門,只見東京的雪還沒停,小雪在空中紛紛揚揚,大家都準備了蓑衣。他牽著馬走到街上,翻身上馬,旁邊的隨從已先行,雪地上留下一竄黑的馬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