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李度秋目光幽邃,緩緩?fù)鲁鲆豢跉?,“你既然已?jīng)知道了,舅舅便沒什么好隱瞞的,你父皇……的確非先帝親子?!?/br> 梁澄一驚,失手打翻案上茶杯,茶水順著案角滴落在沉木地板上,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音,顯得禪室內(nèi)靜得可怕。 “舅舅你……你竟早已知道……”梁澄心里卷起萬丈白浪,震驚得無以加復(fù)。 李度秋起身,走到窗邊,負(fù)手而立,望著橫過窗楞的一枝斜梅,道:“這事連你母后亦是不知,舅舅也是偶然證實,圣上還不知曉這事,否則更容不下我,今后莫要再提此事,武陽候我會讓人注意,你無需擔(dān)心?!?/br> 梁澄有心再問,但是李度秋卻不給他開口,“我知你心中疑惑,沉年往事,我不愿多談,你只需記得,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大齊的皇帝了,還是你的父皇。” 梁澄一默,道:“我知道了,舅舅?!?/br> “好?!崩疃惹镛D(zhuǎn)過身來,道:“我還有公務(wù)在身,不便久留?!?/br> 梁澄會意,和李度秋重新皮了斗篷,一道出了禪室,梁濟(jì)本來正悶悶不樂地踢著被小沙彌掃做一堆的庭雪,聽見開門的聲音,雙眼一亮,歡呼一聲,蹦到梁澄跟前,舉高雙手,道:“哥,濟(jì)兒手好冷,都凍紅了?!?/br> 只見一雙已經(jīng)褪去一些小孩紫特有軟rou的手湊到梁澄胸口,骨節(jié)處的確凍得通紅,梁澄知道梁濟(jì)早已開始修習(xí)菩提心經(jīng),只要運(yùn)起體內(nèi)真氣,斷無受凍一說,不由失笑,“過了年就滿十歲了,連斗篷也披,以后不能這么莽撞,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了?!?/br> 見安喜平手上搭著梁濟(jì)的小斗篷,便讓安喜平給他圍上。 梁濟(jì)等了半天,不見梁澄像以往那般,包住他的雙手來回揉搓,也不親自給他圍斗篷,眼睛就是一紅,放下雙手,揮開上前的安喜平,沖梁澄大吼,像是要將這幾日的壓抑發(fā)泄干凈:“你不要我就說一聲!什么佛祖托夢,騙人!你就是不想回宮了,才故意出家做什么臭禿驢!不要就不要,本王也不要你!” 說完,便轉(zhuǎn)身要跑,卻被李度秋一把揪住衣領(lǐng)。 “放開本王!本王要回宮!” “沒大沒小,誰教你這樣的!” 李度秋沉聲怒喝,梁濟(jì)自小怕他這鐵面舅舅,頓時不敢作妖了,老老實實地站好,轉(zhuǎn)過身來,只是眼睛卻不看梁澄,嘴巴也抿得緊緊的。 梁澄實在無法相信,這樣的弟弟,會和安喜平的死有關(guān),孟留君的一番話,他可以被當(dāng)做挑撥離間,那喜平呢…… 難道,這其間有什么誤會? 身體先于思考,梁澄握住梁濟(jì)的雙手,小孩兒作勢往外抽了抽,卻沒使什么力氣,臉上也浮現(xiàn)一絲懊惱之色。 梁澄心里一軟,蹲了下來,道:“哥哥沒有不要濟(jì)兒,是哥哥不好,濟(jì)兒別生哥哥的氣,好不好?” 梁濟(jì)支吾了一聲,貌似十分勉強(qiáng)道:“好吧,本王大人有大量,就饒了哥哥?!?/br> 梁澄失笑,包住梁濟(jì)的手,湊到嘴邊輕輕呵氣,一陣揉搓,笑道:“這下子暖和了吧?!?/br> 梁濟(jì)狡黠一笑,怪叫一聲將手伸進(jìn)梁澄的脖子,大笑:“哈哈,這里最暖和?!?/br> 梁澄猝不及防下,被激得打了個冷顫,卻也不閃躲,任由梁濟(jì)動作,捂著他的脖子,不想梁濟(jì)得寸進(jìn)尺,竟然將手縮進(jìn)梁澄的衣襟里,rou貼rou地黏在梁澄胸膛上! 可惜梁濟(jì)沒得逞多久,就又被李度秋揪著衣領(lǐng)提溜到一邊,“回去扎馬步一個時辰!” “啊,舅舅不要,濟(jì)兒知錯了?!?/br> “這下子不叫‘本王’了?”李度秋幽幽道。 “哥哥……”梁濟(jì)轉(zhuǎn)而可憐兮兮地望著梁澄。 梁澄被他梁濟(jì)這么一鬧,衣襟松開許多,白皙的胸膛隱隱約約,此時不便整理,畢竟要解開斜襟重新整理中衣,梁澄便將斗篷緊了緊蓋住衣領(lǐng)處,接過安喜平手上的斗篷,替梁濟(jì)披上,然后捏住他的鼻梁,道:“哥哥也覺得濟(jì)兒地好好扎個馬步,定定性子。” 梁濟(jì)垮下臉,懨懨應(yīng)下。 李度秋道:“好了,見也見過了,你母后讓你捎的衣物也都帶到了,走吧?!?/br> “這么快?!”梁濟(jì)求道:“舅舅,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崩疃惹锊蝗葜绵沟溃骸敖袢盏墓φn可有完成?” “唉唉?!绷簼?jì)苦臉,把頭往梁澄懷里一扎,聲音悶悶道:“哥,你一定要出家嗎,我功課不會了,也不能問你,母后本來還想給您相看世家姑娘,給我找個嫂子呢,你為什么一定要做和尚,連媳婦兒都討不了了?!?/br> 梁澄聽著梁濟(jì)絮絮叨叨,心里苦笑,大齊太子自來十六七歲便要定下太子妃,可惜他這身子,母后便不知從何處尋了大德高僧,批命太子弱冠前不宜婚配,這事便被壓了下來,現(xiàn)下母后如此說辭,只怕不過隨口一說。 他摸了摸梁濟(jì)的后腦勺,柔聲道:“等你出宮建府了,就能隨時來看哥哥?!?/br> “那要等到猴年馬月啊……” 梁濟(jì)有心再多黏糊一下,只是李度秋卻時間有限,“再這般小女兒作態(tài),馬步就再加上一個時辰。” “好了,哥哥送你們出去?!睉牙锏男『⒑蟊骋唤撼魏眯Φ嘏呐乃谋?,拉住梁澄的手,送二人離寺。 走出梅林,又繞過蓮池,李度秋止住腳步,“送到此處便可,回去吧?!?/br> 梁澄剛要道別,就見李度秋忽然渾身氣勢一變,轉(zhuǎn)身看向一株枝干遒勁的古松,揚(yáng)聲道:“不知師父在此靜修,多有打擾。” 話音甫落,便見一僧人自蒼勁古松上飄飄而下,素衣青履,一塵不染,神情閑遠(yuǎn),氣韻杳然,西風(fēng)自梅林拂來,帶來白梅似落雪,不似凡間景色。 第10章 松下診脈 梁澄不意一念禪師竟會在此,于是上前一步,豎掌于胸口道:“見過一念上師?!?/br> “見過國師?!币荒畹囟Y。 “不知這是是哪位上師?”李度秋向梁澄問道,眼睛卻依舊放在一念身上,以他的功力,周身百丈之內(nèi)若有人至,亦能察覺,但是方才,他竟然直到十尺內(nèi),才發(fā)覺一念此人,可見眼前僧人武功境界之高深。 待看清了來人相貌,李度秋心里更是震驚,這素衣僧人,竟似他的……某位故人…… “這位是無渡禪師關(guān)門弟子,一念禪師?!闭f完,梁澄又對一念道:“這是護(hù)國大將軍李度秋將軍,這是澄心俗家胞弟?!?/br> “見過李將軍,九皇子?!币荒蠲嫔仙袂榈h(yuǎn),不卑不亢道。 梁濟(jì)眼里閃過好奇,但是在外人面前,他向來端著沉穩(wěn)架勢,這里除了梁澄,他身份最高,于是道:“久仰上師大名,大師風(fēng)采攝人,果真百聞不如一見。” “九皇子過獎。”一念依舊淡淡,“若是無事,貧僧先行告退?!?/br> “上師請留步,”這時李度秋忽然開就道:“本將聽聞上師五歲之時被無渡禪師收為弟子,冒昧問一句,上師拜師前,府上住何方?” “府上不敢當(dāng),實不相瞞,當(dāng)年滄州大旱,家?guī)熡趤y民中救得貧僧,前塵往事,貧僧皆已盡忘,想來是遭難民所棄。” 李度秋聞言,臉上露出一抹失望,“上師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本將唐突了,便不打擾上師清修,再會?!?/br> 一念:“告辭。” 李度秋和梁濟(jì)離去后,古松下便只剩梁澄和一念默然相對。 古松樹下臥著一塊巨石,一念振袖輕揮,石上積雪頓時紛紛灑向地面,然后便隨意一坐,自袖中拿出一卷書冊,靜靜地看了起來。 梁澄想到方才上師談及自身身世,雖然不過輕描淡寫兩句,梁澄還是不覺心中瑟瑟,他記得有一年滄州大旱,難民易子而食,一想到要不是被無渡禪師收為弟子,上師曾經(jīng)豈不很可能被人吃掉?! 梁澄被自己的想象嚇得臉色一白,忽然聽到一念幽遠(yuǎn)的聲音鉆入耳朵:“在想什么?” 若是平時,梁澄自然能轉(zhuǎn)圜過去,但是不知為何,上師的聲音飄入耳內(nèi)后,竟讓他脫口一句“想你被人吃掉”! 話一出口,梁澄就恨不得捂著嘴巴,或者吞回剛才那句話,但顯然不可能。 “哦?”他見上師竟然輕笑一聲,“被誰吃掉?” 梁澄控制著不讓自己失態(tài),訕訕道:“上師誤會了,聽到上師乃無渡大德于亂民中所救,澄心忽而想到易子而食之說,一時……一時……” “無需介懷?!币荒铋_口,遞了個臺階給梁澄,“國師一心為民,是天下之福?!?/br> 梁澄心里卻略有不適,之前上師還贈他法號,今日便喚他國師,實在是尊敬有余,親近不足,梁澄走進(jìn)兩步,道:“上師喚我澄心便可,國師二字,不免有些生疏?!?/br> “若國師不介意,一念自然樂意?!币荒顚?zhí)書的那只手?jǐn)R在膝上,道:“澄心亦不必拘束,喚我字號即可?!?/br> 梁澄心上一喜,又靠近一步,然后便見一念手上所執(zhí),并非佛經(jīng),而是醫(yī)書,不由奇道:“上……一念師兄,也懂岐黃之術(shù)?” “吾等傳燈弟子為眾生行菩薩道,便要學(xué)些方便法門,佛曰五明,聲明、因明、醫(yī)方明、工巧明和內(nèi)明,這聲明乃釋訓(xùn)詁字,詮目疏別,工巧明伎術(shù)機(jī)關(guān),陰陽歷數(shù),醫(yī)方明禁咒閑邪,藥石針艾,因明考定正邪,研核真?zhèn)?,?nèi)明究暢五乘,因果妙理。” 梁澄驚嘆,“如此說來,一念師兄真是博學(xué)多識,所獵甚廣?!?/br> 一念搖首,“不過鼯鼠五技罷了,除了醫(yī)術(shù),其余并不多精深?!?/br> “那不知師兄可愿為澄心施展一二?”梁澄躍躍欲試道。 一念放下醫(yī)書,笑道:“伸手吧?!?/br> 梁澄聞言,隔著一臂之遠(yuǎn)坐到一念身邊,自斗篷中伸出右手,懸在半空,手腕便被一念握住,引至對方腿上。 梁澄心里猛地一跳,手背靠著上師的大腿,脈門上搭著上師修長的三指,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指腹一層薄薄的琴繭,這是一雙撫琴的手,溫潤清華,又不失蒼勁力道。 上師看起來清逸脫俗,不惹煙火,一雙手卻是溫暖而干燥的…… 他自小四肢冰涼,即便修習(xí)菩提心經(jīng)以不能有所改善,或許與他的體質(zhì)有關(guān),此時他與上師肌膚相觸,寸關(guān)處傳來徐徐的溫?zé)?,似乎連肌膚底下的青色脈絡(luò),都能感受到這份……溫暖的悸動。 一念把了很久,梁澄從恍惚中回神,抬頭卻見上師眉頭竟然微微皺起,正要出聲詢問,對方卻忽然松開他的右手,神情嚴(yán)峻道:“左手。” 梁澄不敢遲疑打擾,立即伸出左手,心里卻暗自思忖,雖然他無論冬夏,四肢總是冰涼,有時還有小腹墜墜的不適,但其實他很少生病,太醫(yī)署里備檔的脈案也不曾有何問題,為何上師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難道他身上竟有什么病癥? 還不等梁澄想個透徹,一念又道:“舌頭?!?/br> 話音剛落,一手便捏住梁澄下頜,微微湊近,兩人間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不足半臂之遠(yuǎn),梁澄怔然抬眼,入目便是一念一雙深潭似的眼眸,不知怎的,伸到一半的舌頭,竟是如何也伸不出了,就這么微微張著嘴唇,舌尖懸在齒間,要露不露。 從遠(yuǎn)處看,兩人竟像是要接吻一般…… 白雪蒼松,素梅蕭風(fēng),一對出塵人物,脈脈相望,鼻息相聞,除卻二人皆為男子外,端是一幕叫人臉紅心跳的畫面。 可惜好景不常,一聲略微尖細(xì)的“殿下”傳來,劃破此刻旖旎,梁澄上身往后一退,垂下眼睫,掩住眸里的慌亂,從石上站了起來,對一念道:“是喜平來了,想必是有人來訪,澄心先告辭了,師兄隨意?!?/br> 說罷不等一念回話,便匆匆離去,甚至用上了輕功。 一念望著梁澄慌亂的背景,一雙眼睛猶如月下深潭,泛著幽幽的清輝,看不出喜悲,辨不明嗔怒,仿佛傳聞中的寂靜弱水,鴻毛不浮,不可越也。 梁澄剛跑出不遠(yuǎn),便見安喜平正站在樹下,他走到近前,似乎是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局促,道:“都說了莫要再叫我殿下,怎么又忘記改口了?” 一邊說著一邊往回走,安喜平跟在他背后,眉目隱在陰影里,語氣如常道:“方才喜平久久不見大人回來,便出去尋找,一時心急,才不小說錯了,喜平以后不會的,國師您大人大量,饒了奴婢吧。” 梁澄轉(zhuǎn)身輕輕地點了點安喜平的腦袋,失笑道:“就會拌乖耍癡,這回就饒了你?!?/br> “嘻嘻,多謝國師大人!大人您對奴婢真好,奴婢愿為大人上刀山下火海,萬死尤不悔?!?/br> 梁澄本來嘴角還噙著一抹笑意,聽到安喜平說“大人上刀山下火海,萬死尤不悔”,腦中竟浮現(xiàn)安細(xì)品臨死前的畫面,心里頓時一突,甚至忘了之前的慌亂,皺眉正色道:“以后不準(zhǔn)把死掛在嘴邊,莫要看輕自己的身家性命?!?/br> 梁澄難得在安喜平面前正容亢色,不想安喜平一雙杏圓眼,眼淚說掉就掉,“嗚嗚,大人待小人真好,小人要一輩子跟著大人?!?/br> 梁澄無奈,“好好,跟著跟著?!?/br> 安喜平忽然止住眼淚,抬眼專注地凝視著梁澄,道:“我安喜平,此生絕不背離大人,用隨無怨。” “……好?!绷撼钨咳灰恍ΓD(zhuǎn)身繼續(xù)往回走,“走吧?!?/br> —————— 針對姑娘們的吐槽,一念上師有話說。 一念:本上師不過是很單純很專業(yè)地為病人看病罷了。就知道你們會想多,另外有人說本上師本次出場都要準(zhǔn)備花瓣和鼓風(fēng)機(jī),然后和小受來個偶遇,呵呵,佛曰因果糾纏,這是命運(yùn)的羈絆,懂不?不懂回去抄經(jīng)八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