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正上方的橫梁帶著巨大的火焰砸了下來，整個大殿頓時就變成了一片火海。

    跳躍的火光之中，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哦？這便要陪著他一道死了？”

    這聲音低沉平緩，如高山流水一般動聽，咬字又極是清晰，尾音微微上揚，顯得有些抑揚頓挫起來。

    這樣的說話方式和語調(diào)，在凝木的這一段記憶中，也只有那一個人了。

    火光重重，天子閣外已是一片火海。

    空中不斷飄下紛紛揚揚的雪花，一片一片，落入這火海上方不及十丈，又立刻被灼熱的空氣燃燒成了一縷白氣。

    洶涌的火?；食侵校瑹o端有風揚起。

    火舌越發(fā)肆虐。

    在這一片火海之中，有一道明亮的身影緩緩步入了這熊熊燃燒的天子閣內(nèi)。

    他周身火舌皆不得靠近半丈之內(nèi)，不斷有火苗他腳邊躍動著靠近，又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

    一絲詭異的妖風吹進了大殿，讓那人的發(fā)梢微微揚起，寬大的明黃衣袍也隨之獵獵作響。

    凝木抱緊了懷中的楊煜，那根倒塌的橫梁離他們只有半尺之遙，僵硬地橫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來。纏繞在橫梁周圍的火焰不斷吞噬著附近的一切，卻唯獨燒不到下方的二人。

    她緩緩抬起頭，看向正悠閑步來的那人，原本淚意盈然的臉龐立刻就覆上了一層寒冰。

    “蘇晉……”

    蘇晉頷首，微微笑道：“凝木姑娘好記性，在下已離開了五年之久，今日一見，姑娘竟還能認出在下來，真叫我……受寵若驚啊?！?/br>
    凝木冷著一張臉，漆黑的眼中已是不見一絲光亮，陰影沉沉。

    “你還敢來這皇宮？”她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吐出了這話。

    蘇晉聽罷，彬彬有禮地笑道：“這皇城倒是好風景，我沿途閑來無事……便進來看看?！彼f著還真四下看了看，步步靠近，直至離凝木不過一尺距離。“不過……沒想到這氣派的皇城竟會被人一把火燒了，凝木姑娘，你說可惜不可惜？”

    “滾?！?/br>
    “不用這么心急，”他輕笑道，“我來，只不過是拿回屬于我的東西，拿到，我便會離開?！?/br>
    “這宮中會有屬于你的東西？”凝木冷笑一聲。

    “怎會沒有呢，”蘇晉眉眼之間具是笑意，長發(fā)隨風而動，在這火海之中頗有幾分妖艷之感。“凝木姑娘，我要的東西，就在你身上啊?！?/br>
    似是被漸漸濃起的煙塵嗆到，凝木劇烈地咳了起來，她再度收緊了懷中的楊煜，冷聲道：“我這兒會有你的東西？真是笑話！咳、咳咳咳……”

    “凝木姑娘不會忘了，八年之前，你求過我什么吧？”面對凝木一瞬間愣怔之后猛地睜大的雙眼，蘇晉像是見到了什么開心的事一般開懷笑了?！拔姨K晉說過的話絕無虛言，且我向來討厭麻煩，所以一般下咒，我都是下在那人的魂魄之上……只是你原本就是死物成精，又哪里來的三魂七魄……供我下咒呢？”

    “你！”凝木一急，又被滾滾濃煙嗆到，悶聲咳了幾聲后，她才勉強壓下，抬起頭用噬魂銷骨的目光看著蘇晉。“你騙了我？”

    蘇晉挑眉，“我說過了，我蘇晉絕無虛言，只是其中有一些事我沒說出來，你把它當真……我也無法?！?/br>
    “阿煜……阿煜是你害的？！”凝木不知是被煙嗆的還是什么，眼中盈滿了眼淚，滿目震驚?！澳銢]有解除我身上的咒？！”

    “凝木姑娘未免也太過自信，你與我不過是萍水相逢，南朝沒落又是天定之命，我又為何……要幫你解咒呢？更妨說，我從未在你身上下咒，又何來解咒一說？”

    “你……蘇晉！殺害帝王，你這么做，就不怕遭天譴嗎？！”

    “凝木姑娘怕是忘了一件事，”蘇晉神色不變，淡漠道，“南朝覆滅，是天定之事，陛下早逝……自然，也是天定之命。”

    “蘇晉！你好狠的心！”凝木臉上已是淚痕滿面，她抱著倒在身上的楊煜，眼中已是充滿了滔天的恨意。“你……你怎么忍心殺了他！阿煜……我的阿煜……”

    蘇晉一臉的漠然冷淡，嘴角卻是勾起一抹笑意來?！拔液煤莸男模磕悴贿^是個無心之物，居然也能說出這句話來，當真是令人驚訝……說起來，你倒是應該感謝我。”

    “我感謝你？”凝木冷笑，“癡人說夢?！?/br>
    “話可別說得太早，”蘇晉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我此行來就是為了取你的心，取了你的心，你也會忘記這所有的一切，再不悲傷。豈不皆大歡喜？”

    “我的心？我會有心？”凝木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又是一聲冷笑?！澳悻F(xiàn)在說這話，不覺得可笑嗎？”

    “怎會沒有？只是你的心與常人不同，你不知道罷了。至于那是何物……”蘇晉撫了撫袖口的褶子，垂目笑道，“等我取出來，你不就知道了？”

    言罷，他伸出右手，置于凝木頭頂之上。

    ☆、第12章 牽絲（12）

    凝木僵著身子一動不動，任由蘇晉將手覆于她頭頂之上。

    我走近幾步，看見凝木的面上神情是被凍住一樣的無動于衷，就明白是蘇晉定了她的身。只是凝木是死物蒙靈而成的精怪，哪里來的心？

    這蘇晉的葫蘆里是賣的什么藥？

    不知道蘇晉使了什么術(shù)法，我看見自凝木頭頂有一團白霧一樣的東西被他緩緩拉出，在他手掌之下吊著，緩緩蠕動。

    蘇晉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的小小玉瓶，右手輕輕一抖，那團白霧一樣的東西就被他塞入了玉瓶中。

    做好了這一切，他收回手，瞥了一眼一動不動的凝木，微微笑道：“凝木姑娘，你當真要感謝在下……”說著，他伸過手在凝木頭頂輕輕一拂，就見凝木身子一顫，有些委頓下來。

    “這是……”凝木一動，恢復了神志，可她面上的神色卻是有些迷茫，活像初初見到楊煜時那般。

    我心里一個咯噔，暗道怕是要不好了。

    蘇晉神情漠然，卻是勾起一個笑容來：“這里是皇宮?！?/br>
    “皇宮？……我，怎么會在這里。”似問非問，凝木有些疑惑地四處轉(zhuǎn)頭看了看，漆黑的眼珠里帶著懵懂的光亮?！斑@里是皇宮，怎么會起火？”

    “是啊，這皇宮就要被付之一炬了，千古一帝的南朝皇帝，也不過是死在這俗世皆有的大火之中……凝木姑娘，還是快些離開較好?！?/br>
    凝木點點頭，又看向懷中的楊煜，“他是誰？怎么會在我懷里？”

    “一個死人罷了?！?/br>
    “死人？這宮里都是死人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凝木姑娘，大火已近，還是快些離開吧?！?/br>
    “嗯?！蹦緫艘宦暎褩铎戏诺降厣?，站起身來。

    洶涌的大火在一瞬間吞沒了楊煜。

    凝木無甚表情地看了被烈焰包圍著的楊煜一眼，又看向蘇晉?！澳闶钦l？”

    “過客?！?/br>
    “那我又是誰？”

    “你是凝木，死物蒙靈而成的精怪?！?/br>
    凝木點點頭，“那我走了?！?/br>
    “好?！?/br>
    烈火不停燃燒，整個皇宮已是一片火海。

    凝木站起來時，火苗已經(jīng)悄然竄到了她的裙擺上面，她皺了皺眉，把披在外面的紗衣脫下，又捏了個訣，使得火勢無法靠近一步，就這么施施然地離開了天子閣。

    不知何時，從西北方吹來了大風，風雪夾雜著躍動的火光，相互交映成了一副艷麗絕倫的畫面。

    許是被大風吹得發(fā)絲亂了，凝木抬手理了理鬢邊的發(fā)絲，寬大的袍袖被風一吹，一張羅帕就被風席卷著往閣中飛去。

    羅帕翻卷時，我看到了那上面刺著雙蝶戲花圖，針腳精致，光色暗淡。

    天子閣中已是一片大火，那帕子被卷進去不到一刻，就湮滅在了火光中。

    凝木蹙眉，有些悵然若失地回頭看了看，眼眸一轉(zhuǎn)，又轉(zhuǎn)身離開。

    周圍的火勢越來越烈，到最后淹沒了一切，我的眼前也再沒有濃霧聚起。

    這便是所有的一切了吧。

    這么想著，我牽引五名香，施法退出了凝木的這一方記憶世界。

    再次回到桃源幻境，外頭依舊是不變的青天白日，我不知道我在那小小天地里過了多久，卻也明白，這對凝木來說定是一段相當不舒服的過程。

    殿內(nèi)的四方五名香如我所料的還剩最后一點，佳期在一旁為我護法，見我歸來，立刻就滅了殿中的香燭。

    我對她點點頭，示意她可以下去，轉(zhuǎn)頭看向凝木。

    自施法以來，凝木就維持著盤腿的坐姿，此刻她臉上神情未變，仍是之前的那般無波無瀾，眼角卻緩緩有一滴清淚滑過。

    我這一看，自然也看到了她周身靈氣渙散、只剩下最后兩三道靈氣在她身旁纏繞的將死之相，大概是之前的那一場回憶之行加速了她身上靈氣的流散，即便是在這靈氣充沛的桃源幻境，也無法幫上她一點忙。

    看她這副模樣，我嘆了口氣：“何必呢。”

    她身為精怪，定是知道自己大限來臨，卻又在此時找來桃源幻境……本來就要死了，死得開開心心沒有牽掛多好，非要找回四情，結(jié)果四情找回來了，那一段悲慘的記憶也回來了，這不是存心跟自己過不去么。

    說什么不會后悔，嘴上這么說，心里可不一定這么想。

    凝木一動不動，就在我以為她已經(jīng)坐化時，她眨了眨眼，輕聲道：“多謝神主。我大限將臨，即便是不夠開心的往事，能夠再次憶起來，我也已經(jīng)足夠了?！?/br>
    不夠開心的往事嗎？我想起她記憶中的楊煜來，她那般深情對待的一個人，到最后還是想著發(fā)妻，在醉夢中悄然離去，又被熊熊大火吞沒，隨著讓他名揚后世的皇宮一道葬身于火海之中。

    深愛著的人，到最后還念著早已死去多年的發(fā)妻；原本抱著一起死去的決心，又因為“心”的缺失，那么冷漠地把他扔進大火之中，毫不留戀地轉(zhuǎn)身離開……這兩件事，真是不知道那一件更令人痛苦。

    罷罷，原本就是他人命里的事，我也無需管那么多，現(xiàn)下了結(jié)了凝木的心愿，我這趕鴨子上架的事也算是做成了。

    想到此處，我從榻上起身，對她緩聲道：“既然你心愿已了，此間幻境也就不能再待下去了，我送你離開?！?/br>
    沒想到凝木卻是磕了一個頭，道：“不瞞神主，我原本身上靈氣就已經(jīng)所剩無幾，方才那一番耗盡了我最后一絲法力，想來，我已是支撐不了多久了，也許下一刻，我就會靈散神亡……懇請神主，答應凝木最后一個心愿?！?/br>
    仗著自己將死就懇求他人應下事情，若是放在平日，這樣的事我是斷然不會答應的。只是現(xiàn)下我剛看過了凝木過往的記憶，對她有了一種莫名的親近和可憐感，便也應下了她的請求?！暗f無妨?！?/br>
    “多謝神主?！蹦揪従従`開一個笑容，雖是笑意淺淡，卻讓她整張臉都生動了起來，雅致清麗?！拔摇呀笙?，懇請神主在我靈散神亡之后，把我的真身拋入海中，隨波逐流?！?/br>
    說著，她垂下眸，輕聲道：“我真身既為上等沉香木，必定入水即沉，再不會浮起……懇請神主，答應凝木的這個要求。”

    “……好，我答應你。”

    “多謝神主?！痹谖艺f出這句話后，凝木神色立刻一松，微微笑道，“若凝木還有幸能再度凝神，來到這世上，定會涌泉相報?！?/br>
    我沒有作答。

    死物蒙靈，本就沒有三魂七魄，連轉(zhuǎn)入輪回的一魂都無，又何來下一世。這一世死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凝木這個人了。

    說來，我身為神女，也下凡歷劫過幾次，魂飛魄散不得轉(zhuǎn)世之人也見到過幾次，只是多數(shù)時候我都是冷眼旁觀的，因為這天道便是如此，我無法改變，也不能改變，倒不如順應天意。只是這一次許是感同身受了一番凝木的經(jīng)歷，想到她就要消散于這天地間，竟也有些傷感。

    “你……后悔嗎？”情不自禁的，我就問出了這話。

    凝木搖頭，面上一片釋然?！拔覐牟缓蠡凇！?/br>
    話畢，她周身就泛起/點點光暈，看上去像是螢火蟲在她周身圍繞著飛舞，異常美麗。但我知道，這些飛舞的光暈都是她的神思，她沒有魂魄，而等這些代表著她所有神思的光暈散去后，她就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