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是啊……是線,牽著它無法飛得更高,也掣肘著它的行動……” “那……阿煜,你能告訴我,是誰跟你說過這番話的嗎?” 楊煜搖頭一笑:“是誰說的,朕已經(jīng)忘記了,想必她也一樣,都忘記了……” 凝木絞著手中羅帕,低頭垂目不語。 楊煜仰著頭再凝視了一番天邊的紙鳶,直到紙鳶已經(jīng)看不見,才回過神來一般笑笑?!皶r候不早了,也該回行宮了?!?/br> “……” “阿凝?怎么,不開心了?” 凝木仿佛被驚醒一樣地搖頭:“沒有!……沒有。我……我在想事情。” 楊煜看著她低頭的模樣,微微一笑,手伸到她頭頂輕輕撫了撫。“明日朕再帶你來這打獵,如何?” “……好啊?!蹦军c點頭,手微微握著羅帕,輕聲應(yīng)下。 絲絲絡(luò)絡(luò),纏繞奴心間。 “嗯……浩浩湯湯,一時無涯!” “這個是……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這、這個……” “這個是……” 燭火幽幽,凝木眼也不眨地盯著楊煜提到她跟前的宣紙,蹙緊了眉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 半晌,她帶著疑惑和遺憾搖了搖頭:“我……不認識。” “這幾個字啊,念作‘今時不見古人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br> “今時不見……古人月?”凝木認真地隨著他默念了一遍,再次搖頭?!斑@是……什么意思?” 楊煜收起了手中的宣紙,懶散地靠在案幾邊上,拿起桌上一杯酒,對著那照不進殿堂月光的冷月遙遙舉了一杯?!耙馑季褪恰彼p描淡寫地一笑,仰頭飲下杯中酒。 “如今的人見不著千百年前的月亮,可這冷月卻見證了一批又一批的浩蕩紅塵,清清冷冷地……掛在天上,冷眼瞧著我們這一群紅塵中人來來往往……呵……” “……我不明白?!?/br> “你這一回該明白了,”楊煜擱下酒杯,忽而一笑?!熬捅热缃袢盏陌⒛姴恢蛲淼脑铝?,可今晚的月亮,卻見過昨日的阿凝?!?/br> “這個我懂?!蹦緭P起一抹笑容,坐在椅上轉(zhuǎn)了轉(zhuǎn)身,發(fā)間的朱釵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搖晃?!翱蛇@有什么意義嗎?我見不著昨日的月亮,可我能見著今日的月亮啊,明天的我,自然也能見著明天的月亮。有什么……好悲傷的呢?” 楊煜啞然笑了起來:“是沒有什么好悲傷的,罷了罷了,阿凝,你的心可長出來了?” “心?”凝木一愣,下意識地撫上胸口,垂了下頭?!拔冶臼撬牢锩伸`,只是個精怪而已,又怎么會有心?” 話音未落,她又抬頭笑道:“不過我知道國師為何把我送給阿煜,因為阿煜說了能給我一顆全新的心。雖然我現(xiàn)在沒有真正的心臟,但阿煜的心就是我的心,我們的心是連在一起的。” 燭火重重之下,她的笑容是那么的耀眼純潔。 楊煜似是看呆了一般直直地盯著她,半晌才俯身下去,稍稍瞇了瞇眼?!昂?,阿凝,朕記住你這話了。” “也希望你……不要忘記。” “我怎么會忘記呢?”凝木歪了歪頭,有些不解,雙眼水靈靈地眨了一眨。“我說過了,你的心就是我的心,你不會忘記,那我自然也就不會忘記了?!?/br> 楊煜如深潭一般冰雪漫天的雙眼緊緊盯著凝木,半晌,他撫額大笑起來。 “好!你說得對!朕的心也就是你的心,朕不忘記,你也不會忘記……阿凝啊,遇到你,真是朕這一生中最不后悔的事。哈哈哈哈……” 楊煜眼底毫無笑意,可他的笑聲卻在殿中回蕩了許久,直到大殿上的燭火漸漸暗下,直到那兩個人的身影漸漸隱去,直到殿上又被照得燈火通明一般亮堂。 又是一陣斗轉(zhuǎn)星移。 燈火通明的大殿之上,楊煜一身龍袍,臉色鐵青地立于前殿,在他面前正跪著一名身穿大紅鳳冠鳳袍的女子。 那女子面容姣好,可第一眼看去留下深刻印象的竟不是那一張絕色面容,而是她臉龐上仿佛與生俱有的一種威嚴。 她面上帶著不容置喙的堅毅與威嚴,雙手托著圣旨卷軸高舉過頭,緩慢而又鄭重地一字字道:“請陛下下旨?!?/br> “荒唐!”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楊煜一甩袍袖,神色滿是震怒。“皇后,朕看你也是個知書達理的人,平日里性子也一向溫婉柔和,怎么這一次也隨著那些糊涂東西鬧起來了!” “陛下錯了?!被屎蟛槐安豢旱鼗氐溃Z氣卻是堅定無比?!俺兼恍闹粸楸菹?,只為這天下蒼生。陛下若是嫌宮中欠缺佳麗,是臣妾的失職,臣妾自當(dāng)領(lǐng)罰。若陛下想要新人,臣妾立刻就能給陛下找上一家世才學(xué)雙全的貌美女子,陛下也無需為一介精怪沉淪?!?/br> “沉淪?”楊煜危險地瞇起了眼睛。他走下前殿,俯身用手捏住了皇后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與他對視。 “紀芷韞,你給我聽好了?!彼笾o皇后的下巴,眼中暗涌無數(shù),幾乎是咬緊了牙一字一句地說出來的?!罢摲蚱?,我是夫,你是妻,理當(dāng)遵從夫君;論君臣,朕為君,你為臣,不得過問天子事!我待阿凝如何,輪不著你們這些人來說三道四?!?/br> 說罷,他狠狠一甩手,紀皇后一下子就被他甩到了地上。 楊煜冷哼一聲,拂袖便要離開。 “陛下!”紀皇后的聲音再度響起。 楊煜腳步一頓。 紀皇后深吸了一口氣,從地上撐起來,深深地磕了一個頭。“請陛下下旨!” “你!——” “請陛下下旨!”她頭抵著冰冷硬邦邦的地面,鳳冠的珠穗垂落下來晃晃蕩蕩,落到地上發(fā)出細碎的響聲。 大殿里如死一般的寂靜。 宮燈里緩緩燃著燭火,燈芯啪地一聲爆開。 紀芷韞的聲音仍是一開始那樣堅定不移?!白阅竟媚铿F(xiàn)世以來,國內(nèi)旱澇不斷,天降紅雨,餓殍遍野。軍中軍心渙散,各地藩王心生異心,朝野上下人心躁動?;慕家巴庵馗茄鯔M生,國將不國!請陛下下旨,賜死凝木姑娘!” “紀芷韞!”楊煜幾乎是震怒地喊出了這三個字,面上陰沉如即將來臨的海上風(fēng)暴?!拔腋嬖V過你,你不用理會這些朝政之事!” “陛下,臣妾不為這朝中事,只為這天下事。”紀皇后抬起頭來,目光中是一片磐石不移般的堅定。 她的眼睛和凝木不一樣,凝木雙眸靈動,就像是一雙翩翩飛舞的彩蝶,而紀芷韞的雙眼卻如一汪湖水那般溫和平靜,卻比凝木要多了幾分氣度和威嚴。 “陛下,天底下不止一個凝木姑娘,可天底下只有一個南朝。陛下是想將自己的半生心血都毀在凝木姑娘身上嗎?” “陛下,”眼看楊煜隱隱有暴怒之勢,紀芷韞又磕了一個頭,趕在他之前繼續(xù)說道?!俺兼溃怨乓詠黼m多有紅顏禍國之事,但歸根究底,都是帝王之錯,與紅顏美人無關(guān)。可陛下,這一次不一樣?!?/br> “好?!睏铎弦凰σ屡巯聰[,干脆回過神來,直視著紀芷韞,怒極反笑?!澳憔驼f說,這一次有何不一樣?!?/br> “請恕臣妾無禮,陛下看中凝木姑娘,想來并不全是為了凝木姑娘吧?” “哦?此話怎講?” 紀芷韞頓了一下,而后抬眸直視楊煜,口中緩緩?fù)鲁鲆痪湓拋怼?/br> “陛下可還是記得當(dāng)年嵇康先生的批命?” “放肆!” 楊煜一下子打翻了一旁立著的琉璃宮燈,巨大的聲響使得外間的宮女太監(jiān)都跪了一地。 “紀芷韞……你真是放肆!”他氣得聲音直抖,眼中瞬間便充滿了血絲,暴怒無比?!澳阍谶@宮中十年修身養(yǎng)性,修到的便是這些東西?!” “看來陛下果然沒有忘記先生的批命?!奔o芷韞并不為楊煜的震怒所動,她微微笑了一下,目光平靜如水,徐徐道,“命者天定,運者人定;戊土丑月,火正印,比劫局。戌庫得民,砥定天下,本帝王之命,開國君主。然原局有戌,戌庫收兩午火,甚烈,辰戌沖,暴而不治,國運將息!命三運七,帝王命,老禍運!若要抵運,當(dāng)——” “住口!” 楊煜大步上前,緊緊扼住紀芷韞的脖頸,一向深邃沉靜的眼中露出宛如狂風(fēng)暴雨般的怒意:“住口,紀芷韞!我早就忘記那些東西了,早就忘了!” 他手中青筋暴出,扼得紀芷韞臉色發(fā)白?!澳懵牭?jīng)]有?!我早就忘了!” 紀芷韞被他扼得無法言語,雙手無力地握住楊煜青筋暴起的手,一口氣也喘不上來,眼里一下子含上了淚意。 “什么狗屁命運!什么命三運七,都是放屁!” “我楊煜要的東西,從來就不靠命!這江山是我親手打下的,這南朝是我親手治理的!為什么要聽信那個老東西的胡言亂語,白白把江山拱手送人!” “紀芷韞,你跟了我十五年,你難道沒有親眼看著我打下江山,跟著我登上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親眼見證這繁華十年?!你說,我這十幾年來兢兢業(yè)業(yè)為國為民,我為什么要聽信一個老瘋子的話!你說?。 ?/br> ☆、第7章 牽絲(7) “你聽懂沒有?” 楊煜緊緊地扼著紀芷韞白皙纖弱的脖頸,面上一派修羅神色,煞氣騰騰。 在這一刻,他卸下了所有溫和耐心的偽裝,將屬于帝王的陰暗和不容人質(zhì)疑的自負毫不掩飾地顯露出來。 紀芷韞被他死死捏著脖頸不能言語,頭上厚重的鳳冠珠串隨著楊煜幾近瘋狂的動作搖晃著,珠鏈不斷碰撞交織在一起,她臉色慘白,不斷有冷汗從鬢邊滴下。 “陛……下……” 許是見紀芷韞臉色煞白,大有下一刻就要咽氣之意,楊煜松開了手,直起身,居高臨下地冷眼看著紀芷韞整個身子委頓在地后頹廢無力地不斷咳嗽。 “芷韞,你要記住?!逼讨螅瑮铎下綇?fù)了臉上的煞氣,但冷漠之色依舊揮之不去。他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我不會把我們的江山拱手讓給任何人,絕對不會。” “蘇晉在搞什么,我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芷韞,你只要做好我的皇后就可以了。” 他忽然蹲下身,動作輕柔地用袍袖輕拭紀芷韞因為緊張和喘氣而不斷流出的冷汗,目光幽幽道:“你放心,我會給我們的孩兒一片大好江山……” “陛……陛下……”紀芷韞半趴在地上,無力地伸出手,立刻被楊煜握住。 “請陛下……下旨……穩(wěn)民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芷韞?!睏铎夏抗鉁厝岬負u搖頭,溫聲道,“芷韞,你是我的好妻子,好皇后,我了解你。你是從來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這么心生嫉妒的,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讓我下旨賜死凝木,是為了要平復(fù)坊間妖孽禍國的傳言,穩(wěn)定民心和朝野。” “但是,沒有關(guān)系,我不在乎?!彼D了頓,涼涼地笑了起來,輕輕拭去紀芷韞不知不覺間流下的盈盈淚水?!懊耖g和宮中出現(xiàn)的那些流言,還不足以讓我放在心里。妖孽禍國也好,荒yin昏君也罷,我都不放在心上?!?/br> “!——陛下!” “你不用擔(dān)心,芷韞,你不用擔(dān)心?!彼p聲說著,捧起紀芷韞的臉頰,半垂了眼眸。“蘇晉想要做什么,我心里都有數(shù)。你放心,哼,他還扳不倒我?!?/br> “陛下……目前最要緊的不是國師意欲如何,而是穩(wěn)民心,陛下?!奔o芷韞不贊同地搖了搖頭,“臣妾不在乎臣妾的孩兒是否能繼承陛下大統(tǒng),可是陛下,現(xiàn)在朝野不寧??!” “要對付國師,法子有的是,不必全數(shù)壓在凝木姑娘一個人身上?!?/br> “請……三哥三思?!?/br> 紀芷韞目光似水,面上卻是一派不容置疑的堅定,她直視著楊煜,絲毫沒有因為方才楊煜掐了她脖子而退縮的意思。 在紀芷韞說出“三哥”二字時,楊煜神色一動,深如寒潭的眼中有一絲波光,又立刻被他壓了下去?!败祈y,你總是這般為我考慮……只是這一次,我怕是不能聽你勸諫了?!?/br> 他雙手握住紀芷韞的白皙的右手,把它抵在額頭上,閉目深吸了一口氣,道:“我不瞞你,十年前那老瘋子的一番話,我的確沒有忘記過。但是我不會單單因為這一番話就心神大亂的,我不是請了好多算命先生嗎?就連蔚先生也說過,我一生帝王命格,雖有反局之嫌,然尤喜戌丑之刑,戌得兩戊午入墓,制盡月令傷官而得帝位之乙,畢其功于一運?!?/br> “當(dāng)年的事,我的確沒有忘記,可我也不曾把它放在過心上。今日之事,只因蘇晉必除,我……不能再讓他繼續(xù)下去了。南朝不會毀在我手上,自然也不能毀在他手上!” 他說這番話時目光沉沉如刀鋒鋼骨,神色銳利,雖仍是低頭垂目,卻不掩其中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