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等到了時辰,宜寧扶著魏老太太出去了,宴堂設(shè)在正堂那邊。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等著了,宜寧扶著魏老太太坐下,走到人前微一屈身,含笑道:“為給祖母做壽,我也獻(xiàn)丑一回。” 她叫人拿了狼毫筆過來,俯下身筆尖微沉,一個游龍走鳳的篆書‘壽’字躍然紙上。 等收筆的時候,指間微挽又做了個禮,微微后退一步。臉上帶著云淡風(fēng)輕的微笑。 在場諸位賓客有些是第一次看到她,心里覺得好奇。不是說這位小姐才找回來,不是英國公府養(yǎng)大的嗎。怎么比那自小在英國公府長大的還有氣度,那手字也寫得好看極了,一看就是師承名家。再看旁邊的趙明珠,就是衣著華麗,也沒有這等渾然天成的閑適。 果然血統(tǒng)還是很重要的。不是太子,穿了龍袍也不會像皇上。 宜寧覺得出點風(fēng)頭就差不多了,魏凌就是想讓她露個臉,便退到了一邊。該是魏老太太說話了。 魏老太太跟賓客說完話,該進(jìn)筵席了。 筵席設(shè)在了房山旁邊,這里梅花開得正好。 宜寧這幾天跟賀家的兩個小姐稍微熟了些,略說了幾句話。趙明珠正和沈嘉柔低語,突然往外面一看,似乎看到了什么東西,站了起來道:“你們先吃吧,我有事恐怕要先走一步?!?/br> 她剛走出一步,聽到后面有人低聲譏笑:“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正經(jīng)小姐了……不就是個抱回來養(yǎng)的,什么都不是。人家正經(jīng)英國公府小姐都沒她這么拿譜的?!?/br> 趙明珠聽了臉上一陣火熱,她咬了咬唇?;仡^看了一眼,一屋子的女眷,卻不知道這個聲音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她一向最要面子,覺得自己也是身份尊貴的,怎么受得了別人這么說她!以往誰要是敢說她是抱來的,那必定要拼個你死我活才行。 但是現(xiàn)在回頭去找是誰說的,也不過是讓別人看笑話而已。 趙明珠忍了忍,臉如寒冰地出了花廳。 宜寧看到她出去了,心里有些好奇。她略喝了兩杯梅子酒覺得有點上頭。正好去吹吹風(fēng),也看看趙明珠是做什么去了。便也站了起來,讓松枝扶著她去外面走走。 外面雪過初晴,房山這里視野空曠,能看到一片片紅梅正在怒放。宜寧已經(jīng)看不到趙明珠的身影了,她在廡廊下坐了下來,一陣風(fēng)吹來酒勁兒倒是醒了些。她看著這片梅花靜靜地醒酒,心想再吹會兒風(fēng)就進(jìn)去。這風(fēng)倒也是冷的。 她身后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宜寧meimei怎么坐在這里?” 宜寧回過頭,看到是個俊秀端正的少年,他穿著深色的程子衣,正對著她微笑朝她走過來:“我meimei她們還在里面呢。” 她認(rèn)出這就是上次看到的那個沈玉,忠勤伯家的公子。 宜寧站起身,點頭道:“沈玉哥哥?!彼@人不熟,并不想多說話。 沈玉卻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的臉,甚至是她露出衣襟的,雪白瑩潤的脖頸??赡苁且驗楹攘它c酒,她的臉頰微微泛紅。 自從上次見了她之后,沈玉便覺得像貓抓一樣,總想起她說話的聲音,他心里越發(fā)癢酥酥的。但跟著meimei來了兩次也沒有看到她。剛才他注意到宜寧出來了,便也跟著出來想和她說幾句話。 誰知道宜寧卻是避開他就想回去了。沈玉情急之下就擋在她面前,低聲道:“宜寧meimei,你……你是喝了酒么?你的臉有點紅。” 宜寧聽了這話之后看了他一眼,謹(jǐn)慎地后退了一步。 這話說得實在是有點輕佻了。 第85章 看到宜寧后退,沈玉便笑了笑道:“宜寧meimei莫要驚慌,我……我只是和你說幾句話罷了?!?/br> 她為什么要用那種陌生而謹(jǐn)慎的眼神看著他?而且沒有絲毫緩和。 沈玉笑容一黯,從袖子里拿了個香袋出來,墨藍(lán)色的香袋上繡著精致的蘭草。他道:“這里頭是我上次去廣濟(jì)寺求來的佛珠,有弘法大師開過光的,他開過光的東西最靈驗了。”這東西他一直放在身上,就想碰到她的時候能送給她,甚至握在手里還帶著身上淡淡的體溫。 宜寧怎么可能要他的東西。她推辭道:“沈玉哥哥,我從不戴佛珠的。” 沈玉握著香袋的手指略微一緊。 宜寧覺得她也算是個性子很好的人了,一般不會直接推拒人家的。但是這種事還是要快刀斬亂麻才行,沒有什么留不留情面的。 她也沒有再跟沈玉說話,轉(zhuǎn)身沿著回廊向前去了。松枝忙跟在宜寧身后。 等過了回廊宜寧才松了口氣,回頭一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隔著一簇簇的梅枝,沈玉藍(lán)色的身影還站在那里沒動。她微微地嘆了口氣。 宜寧回去的時候戲臺子已經(jīng)搭起來了,敲鑼打鼓的十分熱鬧。魏老太太穿著一件萬字不斷頭的褙子,笑盈盈地坐在女眷中央聽唱戲。等發(fā)現(xiàn)沒看到宜寧和明珠的時候才回頭問了句:“……這兩個丫頭怎么不見了?” 伺候的人說道:“小姐是去看梅花了,明珠小姐卻不知道?!?/br> 魏老太太就笑著說:“明珠這孩子也是,虧得我還點了她最喜歡的戲,這正要到精彩的時候了。找找她往哪兒去了?!?/br> 宜寧站在了房山的入口,突然有點不想進(jìn)去了,她本來是打算陪魏老太太看幾場戲的,可她本來就不喜歡看戲的。 她低聲告訴身邊的玳瑁:“你去跟祖母說一聲,就說我喝了些酒頭疼,要回去躺一會兒?!?/br> 玳瑁屈身去了,宜寧就帶著丫頭婆子轉(zhuǎn)身離開了房山。 半路上小雪又飄起來,珍珠給宜寧撐了傘,柔聲地說:“小姐,原來明珠小姐過生辰的時候,老太太都要給明珠小姐請戲班子辦宴席的。明珠小姐喜歡聽什么戲,大家都要跟著她一起聽。您別太介意了?!?/br> 宜寧心想她有什么好介意的呢。她微微抬起頭,聽到了唱戲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似乎真的是演到好看的地方了,銅鑼敲越發(fā)的熱鬧。 宜寧嘆了一聲道:“……回去吧。” 珍珠覺得有點難過,讓人難過的人從來都不是什么大事。她扶著宜寧的手微微一緊。一開始英國公讓她來照顧宜寧,她也只是把她當(dāng)做英國公的命令而已,現(xiàn)在卻有了幾分真心在里面。 她本來才應(yīng)該是享有這一切的人,魏老太太的寵溺,英國公府小姐的地位。被別人享受了十多年了,她卻在保定那樣一個小地方當(dāng)不起眼的養(yǎng)女?,F(xiàn)在她回來了,這一切卻還被趙明珠給占著。就算魏老太太不是故意的,但她對明珠的寵愛也已經(jīng)形成了習(xí)慣。 一行人回到了東園,宜寧沿著府中的小徑慢慢走著,突然看到有個小小的身影蹲坐在她的廡廊下。 “庭哥兒?”宜寧朝他走了過去,庭哥兒穿著一件嵌滾邊的斗篷,臉陷在斗篷的毛邊里。他整個人都顯得毛茸茸的,像一只小動物一樣。 宜寧半蹲下,有些驚訝地說:“你怎么在這里,你不是在房山看戲嗎?你的乳母又沒有看住你?” 庭哥兒才抬起頭,一雙鹿般的眼睛看著她,睫毛又長又濃,看得人心里都要化成水了。他說:“她們在看戲,我趁她們不注意就跑出來了?!?/br> “這怎么行?!币藢幚酒饋?,這孩子怎么能這般行事。要是讓人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豈不是把整個府鬧得人仰馬翻,今天可是魏老太太的壽辰?!拔宜湍氵^去。珍珠,給世子再拿件斗篷過來?!?/br> 庭哥兒卻避開了她,說:“她們跟我說……我娘親原來在這里住過?!彼^續(xù)說,“所以我才在這里住著。我不記得娘親是什么樣子的,她們說我要是想娘親了就到這里來看看?!?/br> 宜寧被他說得一怔,覺得他有點可憐?!澳阆肽隳镉H了?” “我不想她?!蓖ジ鐑好蛄嗣蜃?,“我都不記得她是什么樣子的,她死的時候我很小?!?/br> 宜寧卻也沒有再強(qiáng)迫他過去了,叫了個婆子去房山那邊傳話。她把庭哥兒拉起來說:“那也不能在這里坐著?!?/br> 她牽著庭哥兒進(jìn)了內(nèi)室,內(nèi)室里燒著暖和的地龍,還熏著暖和的松香。松枝又很快灌了湯婆子過來。宜寧摸到庭哥兒身上冰涼涼的,便把旁邊的一床被褥攤開給他蓋上,緊緊地掖了掖被角,把他的腳也裹在里面。當(dāng)她抬起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庭哥兒看著她。 他遲疑了一下說:“要是……我叫你一聲jiejie的話,你能抱抱我嗎?” 宜寧聽得心里酸酸的,伸手就把小小的孩子抱在懷里。庭哥兒先有些不習(xí)慣,但漸漸的就軟和下來靠在她的懷里,閉上了眼睛。宜寧抱著他問:“庭哥兒,一會兒晚上我再帶你過去吧,不然叫你乳母到我這里來?” 孩子卻已經(jīng)抓著她的衣角,困倦地睡著了。小腦袋靠著她的肩膀,呼吸一起一伏的。 宜寧覺得他今日有些反常的乖巧,她想把他放下來,卻突然聽珍珠說:“今日是小世子生母的忌日。因忌日和老太太的生辰?jīng)_撞了,府里的人從來都不跟庭哥兒說。估計他是從哪里知道了,心中不好受才是的……” 宜寧突然想起自己剛來的那天,他跑進(jìn)她房里的時候,大家簇?fù)碇?,他又驕傲又倔?qiáng)地看著她。 “他倒也不容易?!币藢幫ジ鐑嚎崴莆毫璧男∧槼錾瘛8飶垷艚Y(jié)彩地?zé)狒[著,卻是他生母的忌日。而且怕沖撞了,還不敢明著告訴他。她接過了珍珠遞過來的迎枕墊在庭哥兒的后頸下面,正要放下他的時候,卻摸到他的額頭有些發(fā)燙。 宜寧被驚到了,又伸手試了試,的確是在發(fā)燒。她說這孩子怎么會這么快睡著了,原來是身體不舒服。她連忙回頭道:“去把青渠叫起來……再派人去通知父親和佟mama!” 庭哥兒跑到她這兒來就算了,他平時本來就喜歡到處跑。居然病了都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身邊的丫頭婆子也太不像話了。 立刻又有丫頭去打水進(jìn)來,宜寧擰了帕子給庭哥兒敷在額頭上。庭哥兒聽著動靜就睜開了眼睛,只看到她守在自己身邊。“我有點口渴……好難受,”庭哥兒沒有什么生氣的樣子,“我想喝茶?!?/br> 丫頭立刻遞了茶過來,宜寧湊到他嘴邊喂他,摸了摸他的頭說:“沒事的……jiejie在這里?!?/br> 庭哥兒靠在她的懷里,覺得她的手很柔和。和他想象中的,娘親的手是差不多的。 “你來的時候……明珠jiejie跟我說,要我跟你少玩一些,不能太親近了。你要把我的東西都搶走的,父親把我的屋子給了你,還有我的兩個丫頭也給了你?!?/br> 可能是因為生病,庭哥兒顯得更依賴人一些,他揪著宜寧的袖子說:“我想跟你玩,但又怕你真的像明珠jiejie說的那樣,把我的東西都搶走了。就悄悄地過來看你……是什么樣子的。”他的嘴唇微抿著,“可是我也喜歡你抱我,突然覺得,你就是拿走我的東西也沒有關(guān)系。那你會把我的東西都搶走嗎……” 宜寧聽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她不知道這孩子在想這樣的事,對于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被奪走一切的確非??膳?。 她摟著庭哥兒,跟他說:“jiejie不會拿你的東西的,我喜歡庭哥兒啊?!?/br> 庭哥兒靠在她的懷里似乎終于放松了一些,沒有說話了。 不過片刻魏凌也沉著臉過來了,他剛見客回來,身上還穿著麒麟紋的官袍。他把伺候庭哥兒的丫頭婆子叫來,大大小小罰跪在院子里跪了一地。貼身的幾個丫頭還罰去了浣衣房里。 佟mama愧疚得跪在門前哭得很傷心,庭哥兒是她奶大的,感情自然不一般。還好庭哥兒病得不是太重,要是真的高燒不退了,恐怕就是她也要被趕出府去了。她看著庭哥兒喝藥小口小口的抿,她心里真是恨不得代他受了這苦。 把丫頭婆子都訓(xùn)斥了一頓之后,魏凌在宜寧對面坐下來,嘆了口氣說:“我這些年不在府里,府里就被弄得烏煙瘴氣的。你祖母是老了……管不了這么多了。眼看你回來了……” 宜寧聽到這里看著他,魏凌難不成想讓他管? 國公府這么大,她可不會管的! 魏凌好似看出宜寧在想什么,他擺了擺手,他沒有讓女孩兒管的意思。就是她想管魏凌也會不要她管的,簪纓世家不必那些小門小戶的,人事來往極為復(fù)雜,有時候他都覺得麻煩。她一個小姑娘怎么應(yīng)付得了,他還怕累著了他女孩兒。 “你回來了,以后庭哥兒就給你照看著。他是你親弟弟,以后要繼承爵位的?!蔽毫璧吐暩藢幷f,“你跟你弟弟一定得要好,我也會慢慢教他這些。你才是他的親生jiejie,你們姐弟就該相互扶持著?!?/br> 宜寧看著庭哥兒的小臉,她知道魏凌這是什么意思?!案赣H……” “不然讓下人這么養(yǎng)著,我可不放心?!蔽毫韬軗?dān)心庭哥兒跟趙明珠親近,而不跟宜寧親近。他嘆了口氣,摸了摸女孩兒的發(fā),“你可要庭哥兒搬來與你一起住?” 第86章 魏老太太一直到晚上才知道庭哥兒病了。 賓客還沒離去,她就帶著人趕過來,坐在床邊握著庭哥兒的手,又心疼又自責(zé)。幸好庭哥兒已經(jīng)不燒了,郎中檢查過無事,就讓婆子先抱回去了服藥了。 魏老太太留了下來,她跟魏凌說:“……我前些年就說把庭哥兒帶到我那里去養(yǎng),你說怕擾了我修養(yǎng)。這樣的事出個一兩回倒是罷了……要是再有可怎么好!不如明日就把庭哥兒的東西收拾了,搬到我那里去。我的東暖閣還空著,正好給庭哥兒住。” 魏凌站在她跟前道:“母親,您不用著急。我已經(jīng)跟宜寧商量過了……庭哥兒搬來與宜寧同住,以后讓宜寧管著他?!?/br> 魏老太太有些震驚。 宜寧才剛回英國公府半月,且她年紀(jì)也不大。 “宜寧已經(jīng)同意了?!蔽毫璨挪还芾咸趺聪氲?,接著說,“總比一群丫頭婆子照看他的好?!?/br> 庭哥兒是主子,這些丫頭婆子再怎么管他也不敢太放肆。但是宜寧就不一樣了,弟弟不聽話了她能訓(xùn),弟弟生病了她能疼。這些事都是仆婦不能做的。 魏凌想起自己剛進(jìn)來的時候,看到庭哥兒躺在宜寧懷里的樣子。他從來沒看到過這個孩子依賴過誰,想來還是因為宜寧是他jiejie的緣故。 魏老太太就咳嗽了一聲,聽兒子這個語氣似乎生怕她反對一樣。但只要是有道理的事,她怎么會去反對呢。 她招手讓宜寧到她身邊來,柔聲問她:“宜寧,你真的愿意帶弟弟,不怕他調(diào)皮搗蛋了?” 宜寧就說:“孩子搗蛋也無妨,我小時候也調(diào)皮搗蛋的。讓我原先的祖母教養(yǎng)著,因她疼愛我,我漸漸的就明白事理了?!?/br> 魏老太太這是第一次聽她提起羅老太太,她笑了笑說:“我也是聽說過你原來祖母的,她是保定徐氏,當(dāng)年還小有些名氣呢。她是教養(yǎng)你得好,要是能親自見見,我還想感謝她才是?!?/br> 宜寧聽到魏老太太提起她,心里微微一抽。她低聲道:“我十歲的時候,羅家的祖母就駕鶴西歸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