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慎遠給祖先上了香之后，把宜寧叫了過來，問的還是她院子里那棵樹的事。

    宜寧哭笑不得，她院子里有棵樹斷了的事看來是誰都知道了。她對羅慎遠說：“我瞧姨娘今日古怪得很，三哥，你可知道昨天她請進府的是誰了？”

    羅慎遠搖頭道：“只知道是她鋪子里的人?！?/br>
    宜寧聽了皺眉，她回頭望著祖母的排位，她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從看到院中那棵樹斷了開始。本以為是喬姨娘有古怪，但既然羅慎遠都沒有發(fā)現(xiàn)，該不會有什么不對才是。

    宜寧一向覺得自己的直覺很準，例如在掉下懸崖的前一天，她的右眼皮一直跳。但直覺又不能說明什么。

    *

    羅慎遠回到風(fēng)謝塘的時候，那小廝已經(jīng)在門外等著了，見到他之后立刻請安：“小的總算是多問了些東西，趕緊回來跟您說?！?/br>
    羅慎遠接了丫頭的茶水喝，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那小廝頓了頓才道：“小的打聽到，此人張氏，是伺候過咱們原來的二太太的?！?/br>
    居然是伺候過顧明瀾的。

    羅慎遠放下茶杯，解下披風(fēng)遞給丫頭，坐下來問：“伺候了多久？”

    “聽說挺久的，原來還是個有頭臉的丫頭，不知怎么的落到這個下場了?！?/br>
    羅慎遠一時沒有說話。他突然想起半年前，自己曾經(jīng)去過真定找鄭mama。

    羅老太太臨死之前跟他說過，羅宜寧不是羅家的孩子。這等私密的事自然只有貼身的丫頭婆子才知道，羅慎遠為了穩(wěn)妥起見，掩藏宜寧的身份，才去找鄭mama問當(dāng)年的事。若是有什么紕漏，他會立刻掩蓋。

    鄭mama一開始不肯見他，直到他說明了來意。鄭mama才把當(dāng)年的事完整地告訴了他。并且跟他說：“……我們幾個都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人的嘴總有藏不住秘密的時候，誰一旦開口了，這事就跟滾雪球一樣再也止不住了。所以但凡知道這件事的都先后離開了羅家，我與伺候太太的幾個大丫頭連保定都不敢呆下去，我回了真定，還有些嫁去了通州、荊州的。絕不會留在保定的?！?/br>
    羅慎遠突然明白了過來。

    “你說她是從荊州過來的？”羅慎遠問道。

    小廝點頭，羅慎遠突然就站了起來，臉色一沉。

    那人頭先伺候顧明瀾，后來卻嫁去了荊州，應(yīng)該是當(dāng)年知道內(nèi)情的幾個人之一。如果他估計得沒有錯，恐怕此人已經(jīng)把當(dāng)年的事告訴了喬姨娘，宜寧非羅成章親生的事喬姨娘也清楚了。她不僅清楚了，還把這個人留了下來，什么目的自然不必多說。

    只有這樣解釋才是通的。

    居然讓喬姨娘知道了！羅慎遠吐了口氣，閉了閉眼睛，這事肯定是不能傳出去的，他決不會讓宜寧背上一個jian生子的名聲。

    但喬姨娘知道了這件事，無論如何她都會說出來，除非把她殺了。

    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但喬姨娘不是一般的妾室，且喬姨娘知道了，那她屋子里的丫頭會不會也知道了，或許她也告訴了羅宜憐。他不可能把這些人也一一清理了。

    如果實在不行，那只能以羅軒遠來威脅她。

    羅慎遠突然睜開了眼睛，喬姨娘為免夜長夢多，肯定會越快去找羅成章越好。他立刻吩咐道：“你著人去真定，請鄭mama馬上過來，就說宜寧有難?！彼挚戳丝瓷砗蟮难绢^，叫了一個人，“去找七小姐過來，到我這里來，無論什么人來找她，一律不準她離開這里。”

    他從丫頭手里拿過了披風(fēng)。他要立刻去羅成章那里。

    如果沒有預(yù)料錯的話，喬姨娘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去找羅成章了。

    第72章

    宜寧在指揮丫頭清理昨夜被風(fēng)吹斷的樹，殘枝殘葉壓了一地，還壓壞了些院里的花草。

    看到是羅慎遠房里的大丫頭過來，宜寧放下剪刀抬起頭問道：“究竟找我何事，三哥沒說？”

    侍綠屈身：“七小姐，您跟奴婢過去吧。怕是事出緊急，三少爺才來不及說明白的。”

    如果不是緊急的事他自然不會這么匆忙，但究竟是什么事？他的丫頭說他匆匆去了父親那里，喬姨娘也過去了。想到今晨喬姨娘看著她的笑容，宜寧總覺得有些不舒服。那種冰涼的，甚至帶著一絲憐憫的笑容。

    宜寧回頭對雪枝說：“你親自去父親的書房那里看看，若是有什么不妥的……立刻回來跟我說?！?/br>
    她回房收拾了兩本書帶去羅慎遠那里。主人不在，他的書房里靜悄悄的，擺著的那盆綠蘿長得不太好，宜寧給它澆了點水。門外似乎有丫頭在竊竊私語，她凝神去聽，卻又什么都沒有聽到。

    宜寧吐了口氣，拿出當(dāng)年練字練出來的定力，端著本書在他的書房里看。

    羅成章的書房里，他正在見一名管事，聽說喬姨娘要求見的時候，其實他是很不想見的。今天是寒衣節(jié)，想到母親生前最不喜歡的就是喬姨娘，他自然也不怎么想看到她。但她說是有要緊的事，非要見他不可，羅成章還是讓她進來了。

    喬姨娘進來之后看到羅成章在喝茶。

    她帶著丫頭跪下說道：“老爺，妾身要告訴老爺一件事?？掷蠣斅犃瞬幌?，但妾身為了羅家卻是一定要說的。妾身先請老爺饒恕了妾身的罪過，妾身才能繼續(xù)說下去。”

    羅成章聽了就皺眉，喬姨娘這么吞吞吐吐的做什么。他點頭：“你有事說就是了，我怎么會因此責(zé)備你?！?/br>
    喬姨娘苦笑道：“要是老爺聽完之后還這么想，那我絕無話說。”她沒有拖延，而是立刻道，“這事本是妾身幾日前便知道了，但是心里一直在猶豫可否要說出來，畢竟這事實在是太大了。但今日妾身看到老太太的牌位，看到咱們錦衣玉食的七小姐，再想起妾身聽到的傳言，真是悲從中來！要是不跟您說，妾身恐這輩子都良心不安?！?/br>
    她的表情凝重了一些，語氣也微沉：“都道老太太是因病得太重，卻不知這背后是另有隱情。妾身知道的時候也是十分震驚，咱們老太太……那是被氣死的啊。親手養(yǎng)大的孫女，卻和自己沒有半點血緣關(guān)系，她老人家也不知道在天之靈能不能安息！”

    羅成章手里握著的茶杯擱在了高幾上，他走上前一步?！皢淘孪s，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喬姨娘的頭微微抬起，目光誠懇：“妾身說的絕無半句謊話。咱們七小姐，不過是個魚目混珠的嫡出身份，根本就不是您所親生的。是原來的二太太……與一個低賤護衛(wèi)私生來的?！?/br>
    羅成章一時臉色非常的冷，他低下頭一把掐住了喬姨娘的下巴，語氣也很冷硬：“你莫要昏頭了！明瀾她一向溫柔嫻淑，端莊慎重。如今她已經(jīng)是故去的人了，死者為大！你要是這時候編了話來說，還是質(zhì)疑府中小姐的身份，我定不會饒了你！”

    喬姨娘被他掐得生疼，但她卻知道羅成章在乎。

    對于羅成章來說，早逝的顧明瀾是他心頭的明月光。就算他并不是這么愛，但他也會感嘆這個女人對自己的深情，懷念自己曾經(jīng)有這么好的一個妻子。從而深深地把她記住，但是現(xiàn)在喬姨娘要打破他的這種懷念，他怎么能忍。

    喬姨娘反而越發(fā)的決絕了：“就是知道死者為大，妾身才要為老太太說一句公道話。老太太見了鄭mama之后便病重不能起，那是因為鄭mama告訴她，七小姐非她的親生孫女。老太太氣急攻心才會如此。后來又在徐mama的主持下，把老太太的東西全部留給了七小姐，恐怕老太太才是最心寒的人！”喬姨娘身子一直，“妾身絕非信口胡言，老爺這么多年未必就沒有懷疑過？”

    “七小姐的長相跟您沒有半點相似之處，當(dāng)年二太太莫名其妙的早產(chǎn)。甚至還有當(dāng)年二太太莫名其妙地對您熱情起來……”喬姨娘看著羅成章慢慢地松開手，就知道他在遲疑。

    羅成章以前沒有在意過這些，因為這個推論實在是荒唐可笑的！今日喬姨娘把這些事一件件地擺出來了，他似乎才有了懷疑。

    喬姨娘繼續(xù)說：“妾身也不是來信口雌黃的，妾身這次帶了原來伺候二太太的一個丫頭過來，您親自去問那丫頭。當(dāng)年二太太是不是因看上了一個護衛(wèi)，才借口去寺廟幽會他，而絕非是為了避妾身的胎，您和妾身當(dāng)年還為了太太的舉動自責(zé)不已，如今看來是我們太可笑了。太太與這護衛(wèi)有了首尾，懷了孩子，因想要遮擋才對您熱情起來，您對太太和她的女兒萬分的好，殊不知這是太太與別人所生的。根本配不上羅家小姐的身份……”

    “你給我閉嘴！”羅成章厲聲說，喬姨娘看著羅成章，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功地激怒了他，終于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羅成章深吸一口氣：“去把……你說的那個丫頭帶進來?！?/br>
    羅慎遠站在書房門口，父親的房門緊閉著。羅成章吩咐過了，誰都不能進去。

    跟著他的小廝看到三少爺剛才明明走得這么急，現(xiàn)在到門口了卻反而平靜地看著房門不說話，有些不理解。

    “三少爺……您不是要和老爺說話，要不小的去通傳。老爺別人不見，卻肯定是要見您的?！?/br>
    終究還是來遲了一步，這個時候再進去也沒有用了，沒有把喬姨娘攔下來，說什么都沒有用。羅慎遠淡淡道：“不必了。”他轉(zhuǎn)身看著遠處的金烏西沉，眼中一片陰冷。喬月蟬此人，恐怕是再也不能留了。

    但宜寧的身世究竟要怎么辦，他現(xiàn)在卻沒有頭緒。

    這時候書房里傳來了一聲重物落地之后粉碎的聲音，又是憤怒又是急促。羅成章陰沉的聲音響起：“來人，都給我進來！”

    守在門口的小廝立刻就要進去，羅慎遠攔住了他們，淡淡地看了他們一眼：“等我喊的時候才準進去?！?/br>
    他跨步入內(nèi)，先對羅成章行了禮：“父親，兒子有話想跟您說?！绷_成章扶著桌沿，氣得額頭突突直跳。好個顧明瀾，居然和一個下人私通，還敢拿這個孩子來糊弄他！他定要把羅宜寧趕出去，對外就說這個女兒發(fā)急病死了。以后讓她去自生自滅去！她也配羅家嫡出小姐這個身份嗎？他羅家書香傳世，沒有一個護衛(wèi)的孩子來當(dāng)小姐的道理！

    “你今天不說，我有事情要處理?！绷_成章心里的憤恨還是按捺不下，虧他還覺得顧明瀾對他深情一片，覺得顧明瀾是因為嫉妒他偏愛喬姨娘的緣故，才憂思過重死了的，原來是為了她那jian夫！

    他似乎就看到顧明瀾就站在對面，臉上帶著她慣常有的微笑，正看著他。好像在冰冷地嘲笑他。

    嘲笑他把一個野種當(dāng)自己的孩子，當(dāng)成一個嫡出的小姐看待。

    這個yin婦！他要把她請出祠堂，從族譜里除名。她居然死了都不安生，都要讓他蒙羞！

    “父親是為了宜寧生氣，那必然要聽一聽?！绷_慎遠淡淡地道，“此事不能張揚。孫大人早就說了，他與顧大人一起給您上了調(diào)任的折子，您半年之內(nèi)或?qū)⑸?。若是這個時候鬧出了這件事，那羅家與顧家之間的裂隙必然無法彌補。且宜寧被牽連，那遠在京中的長姐也會被人詬病，長姐如今在定北侯府地位穩(wěn)固，這樣一來長姐在定北侯府必然無法呆下去。再者兩月之后，我就要去京城參加會試了，您還打算讓我求娶孫小姐，要是孫大人一家知道了此事，又會怎么想?！?/br>
    喬姨娘聽了忍不住握緊手帕，羅慎遠果然不愧是北直隸的解元！他這番話精彩漂亮，處處都是羅成章的死xue。

    羅成章也知道他不該憤怒，他該從長計議。但是這種屈辱誰能忍得住！雖然兒子羅慎遠說的都很對，但他決不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不可能忍得下這種事。

    “就算不能外傳，羅宜寧也決不能再是嫡出小姐的身份了。”羅成章陰沉地道，“你不必再說，但以后二房的人都該知道。誰才是正經(jīng)的小姐，”他看向一旁伺候的丫頭，“去把她們都給我叫過來，我要把這事說清楚！”

    羅慎遠平靜地道：“父親，宜寧在我那里。今日寒衣節(jié)祭祖大家都累了，且大房那邊還有外家在，您不如明日再說把?！?/br>
    羅成章聽了冷冷地看著兒子，他知道羅慎遠一向護著這個meimei，他也樂于看到他們兄妹和睦。但現(xiàn)在羅宜寧已經(jīng)不是他的女兒，他對此只覺得厭煩：“半個時辰，把他們都帶過來。不用叫太太，她現(xiàn)在有孕在身恐動了胎氣。”

    羅成章說完之后拂袖而去。

    喬姨娘站了起來，屈身道：“三少爺，老爺現(xiàn)在正在氣頭上?？峙履f什么都是無法改變的。”

    羅慎遠沒有說什么，他只是沉默地看著羅成章離去的方向。

    寒衣節(jié)今天的夜晚格外陰寒。羅宜寧覺得出門的時候穿得有些單薄，總不見羅慎遠回來，居然讓她等了這么久。她抬起頭，想讓雪枝給她拿一件披風(fēng)來。剛想喊她，就到雪枝站在門外，臉色蒼白。

    羅宜寧從未在雪枝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雪枝一向都是處事不驚的。

    她招手讓雪枝進來，笑著問她：“怎么了？把我們雪枝嚇成這樣，可是舍不得出嫁了？”

    雪枝看著她，久久地看著宜寧。她這樣的好看，少女的嬌憨，甚至還有些孩子的天真。她想起剛才聽到的話，慢慢地半蹲下來，握住了宜寧的手，那雙手這么細小，手背甚至還有淺淺的小窩。她看得越來越難受，忍不住埋在宜寧的膝頭哭起來。

    她的姐兒還這么的小這么的軟，怎么能經(jīng)受得住風(fēng)雨。

    這吃人的羅家，會因此把她撕成碎片的。

    宜寧有些驚訝，連忙扶她起來安慰。雪枝是她房里的大丫頭，誰都會失態(tài)，但絕不會出現(xiàn)在她身上。這究竟是怎么了？

    雪枝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哭，但她就是忍不住了。想到剛才小丫頭跟她說的話，她就覺得一陣陣發(fā)寒。她終于還是擦干了眼淚，抬起頭捧住宜寧的臉：“姐兒，奴婢接下來告訴您的事，您一定要好好聽著。您不要哭，您也不要憤怒——如今那外面的人，都等著看您的笑話呢。您一定把身板挺直了，就算不是羅家的小姐……您、您還是顧家的外女。只要熬得過這關(guān)，總會有辦法的?！?/br>
    “不管別人說了您多難聽的話，都不要在意……”

    想到這個還沒有十三歲大稚嫩的少女，立刻就要面對迎頭而來的風(fēng)暴。雪枝就鼻酸得直想哭。

    羅宜寧的心迅速冷下來，能讓雪枝說出這樣的話，那一定發(fā)生了非常嚴重，可能是她根本想象不到的事。她無意識地掐住了雪枝的手臂：“雪枝，你說清楚，究竟怎么了？”

    雪枝看到她稚嫩的眉頭微皺起，眼淚就直往下掉。“姐兒，您不是老爺親生的孩子，是喬姨娘……帶人去老爺那里說的。說您是太太……和別人生下的。老爺正要找您過去……您記得奴婢剛才說的那些，您不要在意別人的話！一定要記住！”

    羅宜寧懷疑自己聽錯了，她扯著雪枝的袖子道：“雪枝，你可莫要玩笑。你剛才說什么？”

    雪枝看她的表情也帶著一絲憐憫。

    宜寧突然想起來，相似的憐憫曾經(jīng)在喬姨娘臉上出現(xiàn)過。

    羅宜寧本來以為，像她這樣前世活過的人，這一世對什么災(zāi)禍都能面對了，畢竟玉簪子里的二十年，她看盡了這么多的悲歡離合。但其實不是這樣的，別人的事是別人的事，自己永遠無法對別人的悲痛感同身受。只有當(dāng)這件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你才能真的感覺到那種痛苦。

    羅宜寧不知道這半刻鐘的功夫里她究竟想了有多少東西，前世的有，雪枝剛才的話也有。她終于平靜了下來，當(dāng)她站在羅成章的書房外面的時候，她抬起頭，發(fā)現(xiàn)羅宜憐正站在她面前。

    “羅宜寧。”羅宜憐輕聲跟她說，“你要記得，這是你最后一天被叫七小姐的日子了，以后都沒有了?！?/br>
    本該就是個平凡的命，做了這么多年的小姐，其實已經(jīng)足夠了。

    “謝過六姐?！币藢帉λ恍Α?/br>
    她走上臺階，能感覺到那些丫頭都在看她，有偷偷瞥的，有大方地直視的。若是以前肯定是沒有的。宜寧深深地吸了口氣，隨后進了書房。

    宜寧知道羅慎遠看向了她，但是她只是平視著前方掛的那幅畫。

    書房之中還站著喬姨娘，剛到的羅宜憐，郭姨娘帶著軒哥兒也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