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沒有,母后只是曉得你昨日累了,才讓你下午好生休息?!?/br> “是……是嗎?”舒瑤眨了眨眼睛,是她太敏感了?其實蕭太后根本沒發(fā)現(xiàn)嗎,舒瑤的臉更紅了,她瞪著周允鈺,食指忍不住在周允鈺胸口戳了又戳,“今晚不準(zhǔn)再那樣了!” 周允鈺遲疑了一下,看著舒瑤強打精神,其實滿臉的困色擋都擋不住,心中憐惜,“好,今晚不那樣,”今晚而已,他忍得住。 舒瑤得了承諾,心中也安定了,發(fā)現(xiàn)了周允鈺抱她的姿勢,略略遲疑,也就閉上眼睛,繼續(xù)補眠,大夏天的,有一個涼涼的人形抱枕,放著不用,實在可惜,她從不虧待自己的。 他們從壽安宮折返去了龍章宮的清元殿,清元殿里數(shù)位居住在京城的皇親,此時齊聚一堂,還算熱鬧,平日里可難見這些人都能聚一起去。 太祖皇帝有十五個兒子,十年前的那場政變,死了幾個被牽連的倒霉鬼,其他基本都好好在京城里待著,太祖皇帝感前朝分封之亂,許了他這些兒子們封地的供奉,卻不容許他們輕易出京城。 但這沒了封地養(yǎng)兵作亂的可能,也給他們在京城里日益滋長的野心,周允鈺的父親太宗皇帝能奪位成功,和這點不無關(guān)系。 這些血親上的叔伯,加上周允鈺的幾個庶兄庶弟,再加上他們的王妃,烏烏泱泱聚了一殿的人。 “皇上駕到,皇后娘娘駕到!”隨一傳聲太監(jiān)高聲喊出,原本唧唧嗡嗡的大殿頃刻間安靜了下來,按照自個的排位站好,低頭迎著周允鈺和舒瑤進來。 接下來又是例行的山呼萬歲和千歲,等他們都起身了,周允鈺才淡淡說道,“都是宗室血親,以后就不需如此多禮了?!?/br> 而后就是陶義拿著禮單以舒瑤的名義賜下一些賞賜,比起京城里的一般新婦,舒瑤也算好過許多,不用認(rèn)人認(rèn)到腦袋疼,也不用一個勁兒地行禮,她只要在周允鈺身邊,安靜地坐著,微笑著就好了,唯一的代價就是她得拿出些東西送出去,但和辛苦相比,這也不算什么。 “謝皇后娘娘,”慕幼薇屈膝行禮,臉上的笑容極是嫵媚動人,她的目光忍不住微微飄起,落到了皇威赫赫的周允鈺身上,再是絕美清麗的舒瑤身上,心中的不凡和不忿,經(jīng)過一個月的發(fā)酵,已然達到了極致。 “肅王妃,不用多禮,” 舒瑤點了點頭,如是說道,這些皇親的女眷,那日在端午宮宴上,她基本都見過,日后她多接觸的也只會是她們,至于這些王爺們,她只要不把人記錯就好了。 慕幼薇覺得有些臉疼,舒瑤對她的生疏和客氣,是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有些生氣,又覺得得意,想來舒瑤是聽說過她和周允鈺曾經(jīng)的關(guān)系了。 論起周允鈺真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那人應(yīng)該是她才對,只是陰差陽錯,命運弄人,她成了他的兄嫂,而他也有了皇后。 不過,舒瑤可真沒想這么多,她純粹是記得蕭太后不喜歡慕幼薇,她和蕭太后一邊兒,自然也不與她親近,舒瑤被陳氏保護得極好,那些烏七八糟的傳言,根本傳不到舒瑤的耳朵里。 不過,即便知道了,舒瑤才不會為了這些,就在這么多人面前給她冷臉,而且她其實只是淡淡,根本說不上冷臉,只是慕幼薇一臉受傷的模樣,不免讓人多想幾分。 周允鈺的神情也微微有些異樣,他仔細(xì)看了慕幼薇一眼,這才恍然想起這人是誰,再看舒瑤那始終淡淡優(yōu)雅的表情,也猜不出此刻她到底是在意還是不在意。 “段王爺,明萱郡主求見,”陶義低聲告訴周允鈺。 一般來說,這樣的皇親聚會,他這個異姓王是不用來的,不過他眼下他來都來了,周允鈺也真不可能不讓他進來,否則,經(jīng)過了這些皇親的一番琢磨,還不知道被傳成什么樣兒去。 “讓他們進來吧,”周允鈺點頭,那段之瀾說是會在他成親之日趕回來,這可是第二日了,也不知他這一趟出京城,是不是真有什么發(fā)現(xiàn)。 “西南段王到,明萱郡主到,” 原本有些走神的皇親一聽全部都又打起了精神,段之瀾可和他們這些有名無權(quán)的榮養(yǎng)王爺不同,那是有正經(jīng)封地和兵權(quán)的王爺。 段之瀾和段之萱才給周允鈺和舒瑤行禮完成,肅王和莊王就和他寒暄了起來。 “之瀾可是和本王生分了,回京了,也不來肅王府看看老哥哥,”肅王這些年越發(fā)大腹便便,一臉福態(tài),如此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和段之瀾關(guān)系有多好呢。 “相情不如偶遇,這不是在這里見到了?”段之瀾起身,理了理袖子,而后才笑著給肅王回復(fù),聲音清雅,神情溫柔,再加上那雄雌莫辯的絕美皮囊,在場初次見到成年后段之瀾的女眷們,莫不都深吸一口氣。 就是有些混不吝的王爺,看段之瀾的眼睛都暗暗變了眼色,而將種種目光收入眼中的段之瀾則笑得更加溫柔了。 周允鈺皺了皺眉頭,他對于這些宗親并不待見,除了幾個還算清楚,有些本事,大部分都被京城的繁華迷了眼,貪生怕死得很。 “可有事?”周允鈺淡聲問著,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在他冷沉的目光中,所有人都收起自己方才一刻的失態(tài),繼續(xù)斂目低頭恭順起來。 “就是來和皇上,還有皇嫂道聲喜,昨日沒趕上,”說著段之瀾才將目光看向了周允鈺身旁,一直都極為安靜的舒瑤身上。 一身大紅宮裙,膚若白雪,身段窈窕,五官更是出奇美麗,淡掃娥眉,含煙杏眼,再加上點新婦特有的風(fēng)情,實在美麗養(yǎng)眼。 但見多了美人的段之瀾,卻在這猝不及防的一眼中,猶如雷擊,猶如雪崩,一下子擊穿了他二十年的修養(yǎng)和鎮(zhèn)定,他冰冷的面具一瞬間消失不見,瞳孔收縮到極致,臉上更是涌起了一陣陣詭異的潮紅。 “大哥!”離段之瀾最近的段之萱最先發(fā)現(xiàn)他的異樣,她私下里曾經(jīng)見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段之瀾,但都沒有這一刻來得嚴(yán)重,好像他心中一直被束縛的魔鬼,突然失去了枷鎖,無比扭曲,無比可怕,正要張牙舞爪而出。 段之瀾深深地喘著氣,許久才強迫自己低下頭,但舒瑤的臉卻依舊刻在了他的腦海中,是她……是她!原來是她! “之瀾和明萱留下,其他人都跪安吧,”周允鈺自也發(fā)現(xiàn)了,但他也不明白為什么段之瀾之前還全無異樣,卻會在看了舒瑤一眼之后,如此失控。 皇親們也都有些奇怪,不過周允鈺的話,還沒人敢反抗,全部都跪安離去。 舒瑤同樣如此覺得,但她看段之萱如此緊張,她努力忽略段之瀾落上她身上目光那種不適,她想著是不是段之瀾有什么病癥突發(fā)了? 她掃了一眼十分嚴(yán)肅的周允鈺,和那還未能完全恢復(fù)的段之瀾,只能試探地說道,“要不要請?zhí)t(yī)過來,我看段王爺似乎有些不適?!?/br> “不,臣很好,只是昨日有事耽擱,沒能趕回來,今天特地來向皇上和……娘娘你,道聲恭喜的,” 段之瀾閉眼許久,再次睜開,那張臉已經(jīng)找不到之前失態(tài)的痕跡了,但他落在舒瑤身上的眸光,總有些未能完全收斂干凈的異樣。 段之萱也很奇怪地看著段之瀾,他不是來告別的嗎?昨日深夜匆匆歸府,今日火急火燎地進宮,不是為了告別,回西南去的嗎?為什么不說了? 舒瑤再次掃了一眼不說話的周允鈺,只能繼續(xù)硬著頭皮上了,“多謝……王爺了,本宮和皇上都曉得,不妨事兒的,何況昨日明萱也來了……” 聞言,明萱也對舒瑤訕笑了一下,但她還是很擔(dān)心段之瀾,他現(xiàn)在有多正常,那就說明他壓制得有多可怕,那待會兒他反彈得同樣有多可怕。 周允鈺始終都看著段之瀾,暗光浮動的眸底,不知想了些什么,但他看段之瀾克制住了,他也不想舒瑤掛懷,袖子里,他揉了揉舒瑤的手,“你先回鳳翎宮,等午膳了我再回去陪你一起吃?!?/br> “嗯,”舒瑤點頭,她看得出來,周允鈺應(yīng)該是有話要也段之瀾說的。 “我也去壽安宮給太后娘娘請安,娘娘,明萱和您一起走吧,”段之萱也很識時務(wù),而且段之瀾的氣息起伏不定,她覺得有些害怕,還是避開的好,否則離他最近的她,一定會被誤傷。 舒瑤帶著明萱郡主離開,周允鈺也揮手,讓所有的人都退下,那一刻段之瀾居然“噗”一聲,嘔出一口血來了,可見他剛才壓抑自己,是壓抑得有多狠,才沒繼續(xù)失態(tài)下去了。 “你……”本來對段之瀾看舒瑤失態(tài)還十分介懷的周允鈺,也顧不得心中的不舒服,連忙走下了座位,扶住了全身顫抖得十分厲害的段之瀾,然后高聲,“陶義,宣太醫(yī)過來!” “是她……是她……是她……”段之瀾并未在意自己吐血,他口中喃喃念著,猶如夢囈…… “是誰?你何時知道的舒瑤,”周允鈺凝眉問著,卻并不知道段之瀾口中,三個她分別是三個女人。 第052章 :殘缺 段之瀾并無所覺周允鈺的問話,他完全沉浸在突然出匣的兇猛回憶中,他原本挺直的脊背,此刻完全被壓彎在地上,緊握的拳頭里已經(jīng)摳出了點點血跡,滑過地板,留下一道道猙獰的痕跡,觸目驚心! 半伏半跪的他,喉嚨里赫赫作響,猶如困獸,卻始終無法發(fā)出真真的悲鳴。 他整個人已然全面奔潰,再無半點偽裝,也無法偽裝…… 周允鈺根本扶不起他,他縱然有所察覺,也絕無法想象,段之瀾會失態(tài)到這種地步,會悲傷到這種地步,他對舒瑤就遠(yuǎn)不是他想的那樣了,或許更深,更復(fù)雜。 但舒瑤從周歲之后就一直在青州,段之瀾迄今更從未涉足過江南一帶,如何識得舒瑤,如何會這般失態(tài)? 周允鈺仔細(xì)回想,之前那幾次該是段之瀾根本沒看清舒瑤的長相吧。 第一次在那皇覺寺前,舒瑤戴著帷帽,自是看不清相貌,那夜里段之瀾估計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也沒瞧清舒瑤的長相,再是慶德堂里,舒瑤的臉被段之萱弄得亂七八糟,更無從分辨。 今日,才算是段之瀾第一次見到舒瑤,上輩子,他初見舒瑤還是在數(shù)年之后,那個時候的他,或許已經(jīng)查清楚,他要查的事,雖有異樣,但并不失態(tài)。 “三哥……你可知……蔣家國公的幼妹叫什么……名字,”段之瀾突然拽住了周允鈺的手,那勉力控制的力道,依舊能輕易捏碎一個成人的手腕。 周允鈺皺了皺眉,他腦中忽的閃過一月前讓人查的陳氏宗卷里的一句話,陳氏幺女言昭七歲夭折,七歲……七歲! 那一年是順元十年,云氏懷著舒瑤的時候,他才五歲,段之瀾也才四歲! “言昭……她叫言昭,”周允鈺及時回了一句,讓段之瀾猛地松開了他的手,而后那扭曲瘋狂的臉上,四行清淚,不斷流下,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而這個名字……就是段之瀾的傷心處了嗎? 蔣言昭……她的夭折和段之瀾有關(guān)? “言昭,原來……她叫言昭,啊啊?。 ?/br> 段之瀾的手猛地拍在地上,堅硬玉璧鋪就的地板,被他徒手拍出幾道裂痕,而他的淚水也不斷濺落在玉璧之上,狀若癲狂,又極致悲傷。 她叫言昭,她叫言昭,他如今才知道她的名字…… 段之瀾從小就覺得自己是殘缺,這種殘缺不是身體上的,而是來自心理,他不記得五歲前的任何事情,不像是一般孩子的懵懂不記事,他像是被生生挖走了一塊,這種空白一直伴隨著他成長。 讓他的靈魂越來越扭曲,他覺得他該鮮活靚麗地活著,但又從靈魂深處透出一股扭曲,讓他覺得他不該這么活,他應(yīng)該要拉著所有人一起下地獄! 矛盾扭曲,這才是他! 直到……十七歲,他中了毒,許是藥性沖突,又或者是他成長了的原因,他開始重復(fù)一個永遠(yuǎn)看不真切的夢境,夢中的月很圓,很圓,他想這是他總?cè)滩蛔≡谠乱箽⑷说脑蛑话伞?/br> 夢中的味道也很難聞,血味,燒焦味兒,還有香味兒……他恐懼憤怒,卻又留戀! 他找當(dāng)?shù)氐拿t(yī)給他看過,幾番波折,最后才確診,原來他在幼年的時候,服用過一種遺忘記憶的禁藥。 若非機緣巧合,是很難想起被禁藥刻意遺忘的記憶的,何況那個時候,他還那么小。他什么都想不起來,除了那個夢,以及近來夢中才想起的那句話, “別怕,我保護你!” 那是個女童的聲音,稚嫩,陽光,而溫暖,他在西南找遍了所有可能,都找不到線索,他決定來京城一趟,他有種自覺,或許,在京城里,他能找到答案。 但真相真隨記憶揭露的時候,還是這般觸不及防,這般讓人難以承受! 他依舊未能記清楚四歲那年發(fā)生的所有的事情,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已經(jīng)被他找回來了,就在看到舒瑤那依稀和夢中重疊的臉時。 那是一個滿月之夜,一個少婦背著一個女娃,拉著四歲的他,她丟了鞋,他磕破了腦袋,他們在逃命! 他們奔跑在夜色的叢林,幾次跌倒,幾次爬起來,接著跑,直到有一次,少婦帶著他重重地摔了出去,只有女娃依舊被她完好地護著,沒再傷著, “瞳瞳,瞳瞳……你睜開眼睛……看看嫂嫂好不好,不要睡,不要睡,嫂嫂救你來?。 鄙賸D抱著滿身血跡狼狽不堪的女娃,聲聲泣血,句句悲鳴。 “瞳瞳,你看看嫂嫂,看看嫂嫂,求你了,嫂嫂求你了……” 他也想像少婦那般喊,那般求,卻只能始終緊緊拉著女娃的衣服,像是拉住了自己生命里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想和女娃說話,但是他開不了口,那個時候的他,不懂說話。 女娃哼了一聲,緩緩睜開了眼睛,虛弱不堪,卻在看到少婦的那一刻,嗚咽出聲,“嫂嫂,你來了,瞳瞳好怕……” 可是很怕很怕的女娃,卻在這之前,擋在了他的身前,“小弟弟別怕,我保護你!” 他四歲,她也才七歲,卻擋在了他的身前,那該是他極致黑暗的歲月里,第一道明亮的光,讓他始終不能徹底扭曲的根源所在。 少婦帶他們繼續(xù)逃,因為他們的身后,有人在追殺。 他們逃到了一個小村子里,躲到了一個豬圈里面,少婦依舊在哄女娃說話, “瞳瞳不要睡,不要睡……” 但此時的女娃已經(jīng)不再睜開眼睛,甚至連呼吸都輕得可怕。 沒多久,外面就傳來了村民的尖叫,追殺他們的人,也許是發(fā)現(xiàn)了他們,也許只是遷怒,但他們在屠村,所有可能見過,收容他們的人,都必須死! 他和女娃一同被少婦抱在懷里,她也在發(fā)抖,卻依舊哄著他們,“別怕,別出聲,我不會讓你們有事的……”但滾在他手上的是,一串串不曾停頓的淚珠。 或許她在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她背了一路的女娃已經(jīng)沒了呼吸,少婦身下也有血,女娃身上也都是血,濃烈血味,還有燒焦味兒,是那一夜里最深刻的回憶,也是這些年一直纏綿在他夢中的東西。 再后來,他就被熱暈了,他沒能再見到少婦,也沒能見到女娃,只有一句話,“好好地活著,帶著瞳瞳的祝福,好好地活著……” 要一個遭受了命運極致不公的男童好好活下去,活得自在,活得好,那就是忘了他遭遇的一切,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辦法了。 所以他才忘了一切,忘了苦難,也忘了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