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第二十片龍鱗(四)
第二十片龍鱗(四) 其實不只是齊鈺, 紀(jì)氏也知道,如他們家穗穗這么大小的女郎,都早已跟個小大人似的, 惟獨他們家的穗穗,還奶聲奶氣的長不大。身為家人, 他們自然樂意寵著疼著,只是又不免為她的以后考慮, 如今有父兄護著, 日后總要嫁人, 若是什么都不學(xué), 婆家又如何能依? 齊鈺將這話說出來也是為了讓妻子贊同自己, 他也寵愛女兒心疼女兒,只是疼歸疼,女兒家都是要嫁人的, 該學(xué)的東西還是要學(xué)。 紀(jì)氏又哪里不知道夫君說的是對的呢?大周民風(fēng)保守, 對女子束縛極重,平日里拋頭露面都要被人指點, 何況是不事舅姑不遵女訓(xùn), 哪怕是紀(jì)氏,在未嫁入定國公府前, 也是讀了好些年的女訓(xùn), 學(xué)了好些年的規(guī)矩。尤其是嫁人前那段時日, 幾乎是日日都要學(xué)習(xí)如何掌管中饋, 如何侍奉公婆, 嫁人后便要早日為夫君誕下長子,又要承擔(dān)起教養(yǎng)孩子的責(zé)任…… 她的女兒深受寵愛,可世間女子皆要嫁人生子,身為爹娘自是想要嬌慣,可女兒成了婚,變成了別人家的人,若是有哪里做得不好,苦的便是她自個兒。 并非每個人都有紀(jì)氏這樣的好福氣,能嫁與齊鈺這樣好的郎君。成婚多年齊鈺不曾納妾,始終對她愛重有加,可那民間的腳夫,有了幾個錢都想再納一房妾,更何況是高門之家? 穗穗還小,可總歸要長大。 齊嘉言與齊懿行聽了也都沉默起來,玲瓏坐在二哥腿上聽他們講道理,她才不要做乖巧懂事的孩子,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乖巧懂事的都是要受委屈的。所以她就是不講理,眼睛一眨,淚珠便刷刷往下掉:“穗穗不愛學(xué)那些,穗穗只喜歡吃喝玩樂,穗穗沒有夢想,穗穗想做條咸魚?!?/br> 一時間,眾人竟是哭笑不得,齊嘉言敲了弟弟一個爆栗:“跟你說了不要把軍營里學(xué)的那些胡話帶回家來,平白帶壞了穗穗?!?/br> 齊懿行委屈死了,他在家里都是很注意的,哪里說過這樣的話! “穗穗不想學(xué),穗穗不喜歡學(xué)?!绷岘嚾嘀劬奁抟膊皇悄欠N嚎啕大哭,而是細細嚶嚶,小嗓子奶聲奶氣可憐極了,讓人覺得要是不答應(yīng)她的任何要求都是極度無情的。“穗穗不喜歡拿針線,也不喜歡背三從四德,穗穗想快快樂樂的過日子?!?/br> 說完她抽噎著抬起哭得紅腫的大眼睛,從齊鈺夫婦到兩個兄長都看了一圈,很無助地問:“穗穗不討人喜歡了嗎?為什么要學(xué)這些才能有好日子過?” 她這么可愛,學(xué)伺候男人跟公婆?學(xué)掌管中饋跟賢良淑德? 怕不是在做什么春秋大夢。 “學(xué)個屁!”齊懿行先爆了句粗,直接把meimei抱緊,“我不管爹娘大哥怎么想,穗穗不喜歡那就不學(xué),自己家的掌上明珠憑什么要去學(xué)那些伺候人的東西?難不成咱們家養(yǎng)不起,要她做針線活賺錢不成?爹嘴上說著姑娘家要嬌慣,也不曾見嬌慣到哪里去,還是說把穗穗弄哭就是嬌慣?” 在場的家人中,就屬齊懿行歲數(shù)最小,脾氣也最沖,想事情最不全面,但他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錯,外人指指點點如何,看不順眼又如何,以后他自會掙揣個好前程,誰敢嚼他meimei的舌頭,他就教訓(xùn)誰。 年輕人便是與長輩們看法不同,齊嘉言也道:“世間女子皆要三從四德,什么女戒女訓(xùn)背的滾瓜爛熟才好嫁人,可我所見之女子,嫁了人要生兒育女,又要侍奉公婆,討好丈夫,丈夫還要再納幾個妾侍收幾個通房,別的且不說,單是二叔家,便弄得一團糟。我自己捧在掌心的meimei,為何要去受這種苦?” 紀(jì)氏想起自己待字閨中時,讀女訓(xùn)讀的唇舌發(fā)苦,男人三妻四妾是美談,只守著一個妻子反倒惹人笑話,她剛嫁與齊鈺沒幾年,外頭便傳她是個好妒的悍婦,可她自己心里清楚,便是讓天下人都罵她妒忌成性不夠賢淑,她也不愿為了賢名叫自己的夫君納妾。 想到這里,她便看向齊鈺,齊鈺被妻兒這般看著,也說不出話來,半晌嘆道:“穗穗確實還小,那便等她長大些再說吧?!?/br> “不?!?/br> 拒絕的卻是玲瓏,她揉著眼睛,胡亂擦著眼淚:“穗穗不喜歡,穗穗不學(xué)?!?/br> 小小的女娃娃,講話卻如此堅定。 “穗穗不喜歡?!?/br> 她再次強調(diào)了自己不喜歡,“爹爹若是逼著穗穗學(xué),穗穗就過得一點也不開心?!?/br> 她說話還奶聲奶氣的,可語氣跟神情卻嚴(yán)肅極了。 是的,每個女孩子都要學(xué),可她不想學(xué),她不喜歡,如果非要逼她,就會讓她不快樂。 她只是想把這樣的話說出口而已。 身為父母的掌上明珠,還有兩個疼愛自己的兄長,為何真正的穗穗?yún)s不愿意出生在這世上?明明有個很幸福的家庭,可就是因為這人言可畏,她便必須做一個女子的表率,她要精通琴棋書畫,她要賢惠溫婉,她七歲了就不能再朝哥哥們的懷里撲,就要跟他們保持距離,見了面要學(xué)會行禮,她要把女戒女訓(xùn)翻來覆去的背誦學(xué)習(xí),十五歲及笄便要嫁人。 不嫁? 那怎么行! 世間女子都要嫁人,你不嫁,便是異類。 異類是要被清除、被排擠的。 嫁了人,你就不是姑娘了,你就成了一個男人的附屬。你要忍著難受與倦意伺候他,在他身下承歡,若是成婚幾個月肚子還沒消息,哪怕你出身高貴,也不能平白斷了人家的香火。你要大度,你要賢惠,你要主動為夫君張羅妾侍,你還不能哭,你要帶著笑意送他進別的女人的房間,誰叫你肚子不爭氣呢。 在家時被千嬌萬寵,到了別人家,什么委屈都要受。早起給婆母請安,婆母病了要侍疾,婆母心里不安還要聽吩咐抄寫佛經(jīng),抄的手腕都酸了也不能抱怨,夫君只會告訴你那是他的母親,要你多多擔(dān)待,不要同她見識——可你在家中時,也是被深深愛著的呀! 為何長大了就要嫁人,嫁了人就要受委屈,受了委屈就只能自己忍受呢? 在這樣的時代,穗穗的想法是要不得的。她就是喜歡跟哥哥們?nèi)鰦?,讓爹爹抱著轉(zhuǎn)圈圈,跟娘親蹭臉,依偎在祖父母身邊,她喜歡讀書,想要騎馬,更想去遙遠的地方看看,好山好水,塞北風(fēng)光,冰雪高原,她不想一輩子活在這樣的高門大院,出個門還要遮著臉。 她不喜歡女紅,不想去背什么女戒女訓(xùn),她不想嫁人,她覺得疼,她討厭死了總是陰陽怪氣的婆母,她也不喜歡那個總是讓她多多擔(dān)待的丈夫。 可是有什么辦法呢? 所有人都要她學(xué),都要她嫁,她給丈夫張羅妾侍的時候心都要碎了,誰來憐惜過她呢?她生孩子的時候疼得快要死了,婆母卻還責(zé)怪她肚子不爭氣生了個女兒。人人都說,你嫁了人,就跟在家里不一樣了,你要學(xué)會犧牲學(xué)會奉獻,要替丈夫養(yǎng)兒育女,替他孝順父母,還要關(guān)懷他的衣食住行。 那她呢? 她為何要為這些人活著呢? 娘說,穗穗你要學(xué)啊。 爹說,穗穗別人家的姑娘都是這樣的。 哥哥們說,穗穗長大了哥哥不能再抱了。 那行吧。 那就這樣吧。 可她再也不想出生在這樣的世界上了,哪怕活著一天,連呼吸都覺得煎熬。 她終于又懷上了第二胎,她沒辦法呀!生女兒的時候壞了身子,調(diào)養(yǎng)了幾年仍然得生,不然娘擔(dān)心她,沒有兒子,怎么在婆家立足呢?庶子都冒出了好幾個,她仍然只有一個女兒。 可她就喜歡女兒呀,那樣小,那樣嬌嫩,那樣惹人憐惜,可只要一想到女兒會再次重復(fù)自己的人生,穗穗就覺得特別沒意思。 她到底沒能撐下來,拼了命生了個兒子卻血崩而死,也不知夫君會惦念她多久就再娶,也不知家人會難過多久,就繼續(xù)過自己的日子。 所以玲瓏幫她把一直沒有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 我就是不喜歡。 齊鈺愣了,紀(jì)氏也愣了,連帶著兩個哥哥也愣了。 哥哥們會站在玲瓏這一邊,也少不得玲瓏這幾年來潛移默化的影響,否則以齊嘉言守禮的性格怎么可能她七歲了還抱著她舉高高。她太可愛了,太討人喜歡,她會撒嬌,也會哭,她不是真正的穗穗,會因為父母的擔(dān)憂就依從他們的話。 她是玲瓏。 沒有人能夠強迫,沒有人能夠改變,永遠不會委屈自己的玲瓏。 她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誰逼她都沒用。 至于世人的眼光——如果家人能夠站在你身邊堅定地支持你,那么為何要去討好世俗? 真正的穗穗想要的,只有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