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合奏
云華被安排在偏殿廂房,與正殿僅隔著矮矮的女墻,通過一道雕花拱門,便可直抵殿前。房前是一個花苑,亭臺錯落,但植物僅種著青竹與梅花,許是與昆侖墟終年寒冷的天氣有關,除卻瑤津池旁的蟠桃園外,其他地方未見有別的花卉。 而昆侖墟的梅花,比之別地的梅花更疏密有致,濃淡相宜。 房間雖不大,但是布置卻十分雅致溫馨,別有一番女兒家感覺,看得出是用了心的。雕花小軒窗開著,窗前是一樹重瓣紅梅,風過,一陣若有若無的冷梅香,跟幽篁盈袖的暗香一般無二。 此刻云華正埋頭在窗下奮筆疾書,端正娟秀的小楷在淺黃素箋上迤邐而出;她偶爾停下手中的筆,托腮蹙眉思索半刻,仿佛十分不滿意,便團起桌面的那張素箋掃至一旁。雕金漆面的長桌上,已經(jīng)有大大小小的紙團數(shù)十來張,皆是被廢棄的藥方。 直至夜半人靜,孤燈如豆,云華終于寫成了。 她長吁一口氣,小心翼翼的收起方子,抬頭看了看窗外一輪高懸的明月。 昆侖墟的月色跟天宮的完全不同,天宮的月色總是溫暖而朦朧,群星環(huán)繞。蒼穹之下的樓宇亭閣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色,盛大而莊嚴。和煦的風中,隱約傳來不知是哪個宮殿裊裊的絲竹之音,間或夾雜著幾聲切切的人語與笑談聲。 而昆侖墟的月色很靜,靜得恍若洪荒時代未有人跡。月兒又大又圓,似一輪白玉盤,又似一只來自遠古的眼睛,冷冷的懸掛蒼穹之上俯瞰天下蒼生;無眾星縈繞,亦無通宵達旦的絲竹之音,瑩瑩的月光給整個昆侖墟增添了幾分清寒和寥落。 云華背手立于窗前,仰望蒼穹,一種曠古未有的落寞襲來。 她一直以為月色就是天宮的那種曖昧朦朧,欲語還休;今夜遠在西方的昆侖墟卻是這般的冷月無聲。這樣的月夜,最適合想心事,那些個前塵往事愛怨情愁,都在這般落寞的心頭爭相跳躍,千回百轉。她終于明了,幽篁身上那種清冷悠遠的感覺從何而來,身在昆侖墟,天長日久斗轉星移,周身的氣質便與昆侖墟一般無二了:這般的冷,卻又這般的神秘。 云華仰頭怔怔瞧了半晌的月色,無聲地嘆了口氣,關窗正欲就寢。微微凜冽的風中,吹來一陣若有若無的梅香。在這靜謐之中,有錚錚琴聲隨風潛入夜,如一只熨帖的手,在這樣一個容易讓人感到落寞的月夜,輕輕撥弄著云華的心弦。 云華推開門,走到花苑中,花苑與前殿僅有一墻之隔,琴聲從青磚黛瓦的女墻悠然越過,如流水般連綿不絕地貫入。琴聲跳躍清揚,似cao琴之人心情極為歡悅,云華側耳傾聽,那是《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這是一首在鄭國廣為傳唱的情詩,詩中的美人是那么柔美潤澤,而男子在長滿蔓草的曠野中,與其邂逅相遇,一見鐘情。 云華可以想象到:清冷的月色中,蒼勁梅樹下,一襲白衣席地而坐,膝上橫琴,眉目溫潤得一如那江南初起的裊裊煙水,唇畔含笑。只是,在這月光皎皎的夜晚,幽篁心中所掛念的是怎樣的人?他與她又有著怎樣的邂逅,乃至他憶起時仍是滿心歡悅琴聲飛揚?她想必是個清揚婉兮明眸善睞的女子吧,才能讓幽篁如此之牽掛。 念及此,云華神色黯然。幽篁的心,想必早就給了另一個女子,那她的心呢,又將尋得那一片地方來安置? 云華隨著琴聲輕不可聞的唱將起來,唱著唱著,卻是淚流滿面。 沉浸在傷情之中,云華并未留意到幽篁已經(jīng)彈畢一曲,此時正是四下靜謐。 一墻之隔。 幽篁重新試了試曲調(diào),修長的手指如同蝴蝶般在琴弦上翻飛,錚錚的琴聲復又四下飛揚起來,這正是云華和幽篁于瑤津池畔初次相遇時通力合作的《鳳凰于飛》。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傅于天。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 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菶々萋萋,雍雍喈喈。 聽到曲目,云華亦是一怔,卻漸漸露出笑意。她站在梅樹下,從腰間取出一支短笛,橫于唇畔,和著幽篁的琴聲緩緩而吹。 當初在瑤津池的那人那曲那舞,仍歷歷在目,只可惜早已曲是人非。 笛聲剛起,幽篁的動作一滯,便有一個曲調(diào)破了音,但僅僅瞬間失神,隨后手指便翻動如蝶,與笛聲相和。云華沒有走出花苑,幽篁亦沒有回首,兩人隔著矮矮的女墻,心有靈犀地再次合奏一曲《鳳凰于飛》。 曲畢人終散。一曲終了,云華站在梅樹下等了等,卻再也等不來琴聲,不知墻的那一側,幽篁還在否。 云華最終還是回了屋里,在床上輾轉難眠。 不知亦是夜里幾更,突然從后殿傳來一片喧嘩之聲,隨著冷風和梅香,穿過矮矮的女墻。 “上仙......上仙......”日里那個名喚小星的藍衣童子聲音里略帶驚慌。 云華從夢中驚坐起,側耳傾聽風中那隱隱的喧嘩聲:有東西倒地之聲,有童子來回出入的腳步聲,有小星低低的呼聲。 云華正在驚疑不定,一陣短而急促的叩門聲響起:“仙子......仙子......” 云華迅速披衣而起,隨意攏了攏頭發(fā),便抽去門閂開門。 外面立著一個未見過的童子,年方十歲左右,稚嫩的臉上有焦急之色,他見了云華,先執(zhí)禮后,便拖著哭腔道:“仙子,星哥哥讓我來請仙子去給上仙瞧瞧,上仙身子又不好了......上仙還不讓星哥哥去驚擾王母娘娘,只能打擾仙子了......” 云華拿起藥箱,便隨小童穿過那扇雕花拱門,走過一段不長不短的回廊,便到了幽篁的寢殿。 幽篁此刻正蜷縮在被子中不停發(fā)抖,白色中衣和唇角上,有著零星血跡;寢殿里侍立著三五個童子,都在齊刷刷地望著小星,可此時小星亦是無神無主,看到云華,便如見到救星般跪了下去:“仙子,求求你救救上仙,求求你?!?/br> 云華趕忙將其扶起,一壁坐于幽篁榻邊給他診脈,一壁細細問小星今夜幽篁的情況。 小星雖急得有點語無倫次,但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夜半的情形:初時幽篁如往常輾轉反側,睡得極不安穩(wěn);到了夜半,已經(jīng)昏昏欲睡的小星聽到細微的呻吟聲,掌燈一看,便見幽篁蜷在床角,渾身發(fā)抖,右手捂住胸口的幽篁決不允許夜半去叨擾王母娘娘,便在床上苦捱;小星慌得六神無主,只好急急請來云華相助。 此時幽篁神情稍安,但眉頭緊皺,身子還是止不住地發(fā)抖,雙手緊緊握著被子,以至青筋暴起。云華明白,此時幽篁正忍著莫大的痛苦,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呻吟出聲。 診完脈,云華從藥箱中翻出一個藍色瓷瓶,從里面倒出一顆圓潤的赤色藥丸,著小星用溫酒化開,便坐于床頭,扶著幽篁一口一口地將藥湯喂了進去。 幽篁抖抖索索喝了藥,竟虛弱得連稍稍移動身子也做不到,他依然倒在云華懷中,閉著眼睛。 小星松了一口氣,甚為感激,道:“多謝仙子相助,今夜多有叨擾,望仙子見諒。” “為上仙診病,本就是云華分內(nèi)之事,何來叨擾之說。今夜上仙病情兇險,便由我來守夜吧,小星,你們且去歇息,有事我會叫你們?!?/br> 小星領著眾童子離去。 片刻之間,房中只余幽篁與云華。云華輕輕拍著幽篁的后背,溫柔地道,“若是實在受不了,就喊出聲吧,這里只有我,沒有旁人?!?/br> 懷中的幽篁沒有出聲,但他在云華懷中漸漸安睡過去。云華看著此刻已安然入睡的男子,用手指輕輕拂過幽篁的眉,幽篁的鼻,幽篁的唇,卻忍不住怔怔落下淚來。 幽篁的病,已然十分險惡,隨時會捱不過去,她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傾慕的男子消逝在天地之間嗎?可是,她又能怎么辦?幽篁急需龍蜒果,而天后不會給,她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