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頭伸手探進(jìn)袖中，“我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就做了一個(gè)藥囊?！?/br>
    荷包鼓鼓的，散發(fā)著藥香，書辭四下望了望，最后踮腳掛在近處李子樹的枝頭。

    “我在里面放了一些草藥，都是治傷的，你行走江湖也許會用到……雖然東西不貴，不過禮輕情意重嘛。”末了，又喃喃自語，“而且我的手藝也值不少錢，怎么著也能賣上一吊，你也不算虧。”

    小巷中依舊安靜如斯，她輕嘆一聲，退回院中，小心掩上門。

    樹上的藥囊隨風(fēng)微晃，月華在上面染了一抹淡淡的銀色，溫和又冰冷。

    夜風(fēng)剛剛平息，一只手探了過來，修長的手指將藥囊取下，放在鼻尖聞了聞。

    遠(yuǎn)處傳來腳步聲，似有夜行的人路過此處，平地里疾風(fēng)掠過，不過轉(zhuǎn)瞬，巷子內(nèi)已空無一人。

    *

    第二日，全家人在刑部大牢伸長脖子外等著，獄卒將言則送了出來，坐了幾天牢，雖然沒吃什么苦頭，可被嚇得不輕，整個(gè)人臉色蒼白。

    陳氏一直念著祖宗保佑，“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溫明和言書月一左一右扶著他。

    “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睖孛餍Φ?，“今天我陪伯父回家喝兩杯吧，壓壓驚?！?/br>
    言則半是自嘲半是苦笑：“還能有什么后福，我做京衛(wèi)做了十幾年，從來都是我抓賊，想不到如今也去牢房里待了一圈，真是……”

    一行人說說談?wù)劦赝易?，書辭正跟在后面，忽然被陳氏拉到一邊兒。

    “娘，什么事?。俊?/br>
    陳氏取了一小袋錢放到她懷里，“這個(gè)，你收好。”

    書辭看得一怔，隨即歡喜：“獎勵(lì)我的??？”

    她笑道：“美得你呢，這是給你溫伯伯買酒的。”陳氏拍了拍她的手，“要不是他在后面打點(diǎn)，你真以為府尹大人會那么輕易的放人？人家那不過是順?biāo)浦?，給你個(gè)臺階下罷了，小孩子家家呀還是缺點(diǎn)見識?！?/br>
    這話聽著倒有幾分道理，畢竟連她也覺得事情進(jìn)展得順利過了頭，若不是有人幫忙，也不至于這么容易就把言則接了出來。書辭對此并未懷疑。

    “多虧有他和明兒幫忙，咱們得好好謝謝人家，一會兒你和紫玉去酒樓買點(diǎn)上好的酒菜回來，對了，再去城隍廟上一炷香?！?/br>
    她一一記下，點(diǎn)頭應(yīng)了。

    陳氏輕嘆了一聲，大概是言則無罪釋放讓她松了一口氣，面上也和氣了許多，信手給書辭理了理散在耳邊的發(fā)絲：“你這次也辛苦了，盡量揀自己愛吃的菜買吧?！蹦┝擞衷掍h一轉(zhuǎn)，“不過下回可不許再這樣擅自行動，要告訴家里人知道么？民告官，沒有證據(jù)那是會被打三十大板的！”

    盡管語氣嚴(yán)厲，但多少聽出些關(guān)心來，書辭不由微微一笑，“知道了，娘?！?/br>
    “行了，快些去吧……記得早點(diǎn)回來，溫捕頭這些天為了咱們東奔西跑，你也得去敬人一杯，說不準(zhǔn)往后你的婚事還要求人家?guī)兔δ??！?/br>
    ……

    陳氏漫長的叮囑總算結(jié)束了。

    書辭看著他們一家在熱鬧的長街上越走越遠(yuǎn)，不知怎么，生出一種孤獨(dú)感來。回過神時(shí)瞧見紫玉在跟前，與自己同病相憐，也就沒覺得有那么慘了。

    她掂了掂錢袋：“又剩我們倆了?！?/br>
    紫玉倒很看得開：“不能這么說呀，除了我們倆，不還有銀子嘛。”

    書辭沖言書月的背影努努嘴：“這種活兒，怎么不讓她來做？”

    瞧出她不大高興，紫玉扯扯她袖擺寬慰道：“別往心里去嘛小姐，難得老爺重見天日，何必計(jì)較這些呢?！?/br>
    “我本來也沒往心里去?！睍o吸了吸鼻子，把錢袋給她，“分頭行動吧，你去酒樓買菜，我去城隍廟上香?！?/br>
    “誒。”

    兩人在十字路口處分了手，書辭沿廊而行，慢慢吞吞的，顯得有點(diǎn)心不在焉。

    她目光一直散漫地盯著腳下青灰色的石板，并未留意到前面有一個(gè)身影面向自己走來。

    那人身形很高挑，饒是穿著便服也自帶一股凌厲氣勢，令周圍的行人不住避讓。

    腳下的青石板一直鋪到遠(yuǎn)方。

    一條道，兩個(gè)人，陽光正好，他們擦肩而過，中間隔著一抹明媚的光，一前一后逆向而行，像是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彼此互不認(rèn)識。

    街上有人來人往，有清風(fēng)與暖陽。

    叫賣聲渲染出人間的煙火氣息，一派祥和之景。

    走出數(shù)十步后，沈懌終于停下腳，往身后看了一眼。

    清瘦的少女站在街市的盡頭，東風(fēng)吹起的衣袂，將她的輪廓勾勒得很是單薄，像是有重重心事，每走一步都帶著說不出的倦然。

    沈懌靜靜站了片刻，終究收回視線，懷中藥囊的流蘇在手背上摩挲，他澀然笑了笑，轉(zhuǎn)過身依舊朝前而行。

    第十一章

    言家這個(gè)年過得磕磕絆絆，言則也無心做事，遂向京營里告了假，在家中休整。

    親戚朋友或有前來拜年的，也有前來慰問的，一時(shí)間門庭若市。

    很快，忙碌中迎來了上元。

    元宵觀燈是舊俗，一家人難得團(tuán)聚，早上打掃完了堂室，燒完阡張，三姐弟便圍在房內(nèi)做花燈。

    言莫往搭好的燈籠架子上糊紙，看見書辭認(rèn)真地往燈上描畫，隨口問道：“二姐，你昨天又挨罵了？”

    書辭連眼皮也沒抬，“要你管。”

    “你就說說吧，咱家最孝順的是你，最常挨罵的還是你，你圖什么呀?！彼褵艋\放下，“依我看，娘就愛我和大姐這款，越不守規(guī)矩她越喜歡。”

    言書月聽得不解：“我很不守規(guī)矩嗎？”

    言莫沒接她這茬，往書辭身邊一湊，“姐，馬上開春了，城郊林子里的鳥滿天飛，咱們?nèi)ゴ蝤B吧，打幾只回來還能送給娘呢?！?/br>
    書辭把筆放下，斜眼瞥他，“還送給娘呢，說得好聽，讓我?guī)阃鎯翰攀悄康陌?？?/br>
    “那里頭的鳥品種可多了，逮些回來玩玩兒嘛?！?/br>
    “不去?！彼帜_麻利地糊好燈籠，“開春家里忙，我還得幫劉叔點(diǎn)賬。”

    “何必呢。”言莫沒多想就道，“你干得再好，娘也不會夸你幾句?！?/br>
    書辭聞言手上一抖，將棉紙撕開了一條口。

    “小莫！”言書月低低呵斥。

    心知說錯(cuò)了話，言莫趕緊岔開話題，“那什么，不去打鳥也沒事兒呀，娘說今晚帶我們出去看燈來著。姐你知道嗎，到時(shí)候象房還會放象出來?！?/br>
    書辭懷疑道：“真的？”

    “真的，絕對是真的！”

    言書月也跟著附和：“這個(gè)我也聽說了?！彼鶗o身邊挪了挪，“看完了象，咱們倆晚上一塊兒去走橋吧，好不好？來年可以除百病的?！?/br>
    書辭抿唇思索了一會兒。

    “去嘛，去嘛，很好玩的?！敝浪遣聼糁i的好手，言莫把她推得左搖右晃。

    看著面前兩個(gè)人期盼的眼神，她挑起眉，故作勉為其難地點(diǎn)頭：“嗯……那好吧?！?/br>
    *

    紫禁城中，御花園內(nèi)。

    十余層鰲山重重疊疊，天尚未黑，金碧已熠熠奪目，分外耀眼，禁宮內(nèi)上下一新，燈如繁星，極盡奢華。

    臺階下，一個(gè)五六歲的女孩兒正歡快地在雪地中玩藤球，厚重的錦服拖出一條長長的痕跡。老嬤嬤于不遠(yuǎn)處看著，幾個(gè)小宮女在旁陪她嬉戲。

    衣袍太多，難免阻礙行動，一不留神踩到下擺，她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摔倒在地，藤球順勢滾了出去。

    “小郡主！”老嬤嬤剛要上前，藤球碰到一人腳邊停了下來，她倒抽了口涼氣，結(jié)巴地叫了聲王爺，跟著俯首行禮。

    沈懌撩袍蹲下，把藤球拎在手上，不以為意地把玩。

    小女孩兒巴巴兒地看他，“皇叔，我的球……”

    他忽然輕笑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肅親王的名號一貫是用來使孩童止哭的，小郡主生性調(diào)皮愛鬧，這輩子聽得最多的自然就是這個(gè)名字，立馬嚇得面如死灰，結(jié)結(jié)巴巴半天才蹦出一句：“皇、皇叔……”

    沈懌若無其事地把球遞過去，“怎么樣，摔疼了沒有？”

    她把頭搖得像個(gè)撥浪鼓：“沒、沒有?！?/br>
    沈懌剛想檢查她膝蓋，身后便傳來一聲急切的呼喊：“鈴兒！”

    青石小徑上立著一串宮人，昭懷公主疾步而來，幾乎是撲到郡主身上去的，雙手一伸緊張地把她摟在懷里，戒備而畏懼地盯著對面的人。

    沈懌手還停在半空，他慢悠悠收了回來，搭在膝蓋上，唇邊似笑非笑：“這么怕我作甚么？我又不會對她怎么樣。”

    昭懷公主將女兒掩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一面小心翼翼地同他說話：“時(shí)候不早了，家宴設(shè)在內(nèi)殿，王爺還是別在這里耽擱，當(dāng)心皇上怪罪。”

    沈懌挑起眉頷了頷首，一副很隨意的樣子：“三公主不打算與我同行？”

    “這就……不必了，郡主年幼，我走不開身?！?/br>
    他負(fù)手在后，慢條斯理地點(diǎn)頭，“那您自便。”

    清幽的小徑兩旁有初吐嫩芽的草木，他一路朝前走，沿途的宮娥太監(jiān)便一路垂頭避讓。

    饒是自家人，言語間也就這么生疏。

    先帝一脈的子嗣不多，算上他，活著的也就三個(gè)，但家宴上旁親有不少，內(nèi)殿之外正站了幾人駐足寒暄。

    一個(gè)說：“快有大半年沒見著您了，瞧瞧這身板真比從前還硬朗啊?！?/br>
    另一個(gè)很謙虛：“誒，哪有的事，到底老了，身子骨不結(jié)實(shí)，風(fēng)一吹就倒。”

    那個(gè)忙道：“這不怕啊，我那兒剛得了一株上好的靈芝，回頭給您送去，補(bǔ)一補(bǔ)?！?/br>
    “這如何使得?！?/br>
    “使得使得，好東西也要配好人，您正合適?！?/br>
    不知是哪兩位叔舅，沈懌不熟，剛逼近時(shí)，那邊立馬噤若寒蟬，畢恭畢敬地給他行禮。

    “四王爺。”

    他淡淡嗯了一聲，舉步進(jìn)了內(nèi)殿。

    背后有竊竊私語，盡管耳力好，他也不屑于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