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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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曉一瞥,原來旁邊圍欄里那一堆堆被草草遮掩住的是牛糞。 …… 晚上回到他們睡得小蒙古包里,路炎晨特地往鐵爐子里添了不少煤,燒得比前夜旺了不少,他將燈關上,摸到被子里就是歸曉光著的半截胳膊,歸曉的呼吸聲極細微,卻撩得他如墜迷霧,不絕將眼閉上,徹底在黑暗中讓自己清醒。 “剛我翻了翻你的行李袋……”歸曉小聲問,“你怎么這么會騙人?” “騙你什么了?”他一下下去親她的耳朵,再用唇蹭蹭,有種反復廝磨的溫柔。 “自己心里明白?!?/br> 他答應著,承認有件事確實騙了她十幾年。 歸曉心往下重重一落,以為是和他家庭有關。 豈料他又說:“我小時候是左撇子,后來讀書被強行改了,也就家里人知道?!?/br> 左撇子?歸曉思緒打了個結,緩了半晌明白過來,不敢相信地推他,去看低低笑著的他:“我說呢,怎么可能有人能左手單手就贏我……” 十幾年后揭曉的謎底是:路晨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無賴騙子,太jian詐了…… 歸曉忍不住在棉被里狠狠踢他,滾去他身上又是拳頭又是牙咬,到最后自然又抱著滾到一處去。還是要做不做的,兩人都落了個渾身潮熱,顛來倒去全睡不踏實。歸曉將腿伸到空氣里想涼一涼,漆黑夜里露出那么一截大長腿,晃眼得很。 肢體上和視覺的雙重沖擊,讓整晚喝下去的酒精都成了奔騰而下的泥石流。 昨夜干過什么,都歷歷在目。 歸曉的汗在手心里那種黏膩濕滑的觸感都還記得。 酣醉之時,深愛的女人在懷里,這種事一閉眼下去也沒什么做不得的,可偏就是沒法下手。人家親爹剛細數(shù)了你幾大罪狀,恨不得將你從軍十幾年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都查了個清楚,明確表達你就是一生長在北京郊區(qū)農村,家庭關系混亂的癩蛤蟆,就不要想著通過人家閨女來謀求高福利高待遇工作,改變人生了。 轉臉掛了電話,就在蒙古包里和人家閨女直接魚水之歡,這事,做不得。 至少眼下,做不得。 路炎晨眼睛垂得很低,在沒有光線的房間里看她,看了會兒就翻身下床,又出去了。 翌日,他們離開小度假村,去了一個公墓。 路炎晨戰(zhàn)友帶路,找到一個挺普通的墓地。歸曉看墓碑上的名字時,路炎晨正用手指拭去那凹進去的筆畫?!耙胰嗽倜杓t嗎?”歸曉小聲問。 路炎晨搖頭,笑了笑。 為國捐軀者,廣闊草原上自有他的忠魂去處。這里就是個形式。 “他是?你戰(zhàn)友?” “我?guī)н^的第一批新兵中的一個?!?/br> “怎么犧牲的?” 路炎晨再搖頭,不想過多講述亡人。 歸曉也不再問,她挺怕聽到一樁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凡是成為英雄,背后都是血淚,所以,這種故事當然發(fā)生得越少越好。路炎晨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基本人們對他們的理解就是真刀真槍犧牲了,才是英雄。 戰(zhàn)友絮叨叨地講起來:“他是江浙那邊的人,孤兒,先來我們這兒,后來去了西藏。高原上挺毀身體的,尤其高強度訓練,他沒多久就情況不妙,沒搶救過來。臨死前就說想埋在內蒙,路隊就給出了錢買了塊墓地,當時我正好離開部隊,就幫他把骨灰?guī)Щ匚壹腋浇?,也方便我看著,”他?zhàn)友嘆口氣,“嫂子和你說,不少從高原上下來的人心肺都有損傷,不是土生土長的畢竟不行。” 歸曉懂了,她記得大學剛畢業(yè)那會兒去西藏,和出租車司機聊天,司機也說自己是內地的,來賺錢,但不會呆多久就回去,要不然對心肺實在不好。 難怪繞了路來錫林浩特。 路炎晨來看過也就心里踏實了,離開公墓,和那個老戰(zhàn)友告別。歸曉反倒挺自然跑去和守墓地的人聊天,內容從公墓到內蒙的殯葬業(yè),聊得人家一愣一愣的。 臨上車前拿錢包出來,掏票子結算住在度假村的錢。 老戰(zhàn)友死活不肯收,繞著車躲,最后挨不住了抱著副駕駛那邊的車門,一個勁兒叫嫂子,嫂子,你看路隊這人俗不俗?我比他有錢多了好嗎?拉起袖子給歸曉看腕子上的表,歸曉倒是認得,這是積家的,她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有人能炫富炫得如此可愛直接,笑個不停,最后點點頭:“你們是有錢,‘羊煤土氣’全占了,上次來我還感慨物價高呢。” “這就對了啊,”老戰(zhàn)友長出口氣,“做兄弟的,有今生沒來世,別搞這俗的,我恨不得你能在我住一輩子呢。當然,那是過去以為你會打光棍到底,現(xiàn)在沒這想法了?!?/br> 對方死活不要,只說就當是結婚份子錢了。 這句話路炎晨倒很是受用,微微笑著,拍了拍小伙子的肩,就此告別。 路炎晨扣安全帶時問她:“你和守墓地的聊什么呢?” “想了解了解這里的殯葬行業(yè)?!?/br> 路炎晨看她一眼,沒記錯的話,上次小蔡介紹歸曉算是他們“同事”,而小蔡是做齒輥式破碎機的,上趟去二連浩特就是有批貨要送到外蒙去,第一筆和外蒙的生意,不放心親自跟了一趟。 歸曉笑,將圍巾繞著解下來:“我是做投資的,就是每天幫老板到處看要怎么花錢,去年剛有老板投資的殯葬公司上市了,剛剛想起來,就想了解了解這里的。” 他們公司恒定狀態(tài)是大老板永不見人影,小老板就是當初她剛工作時在咨詢公司帶她的老板,將她一手帶進這家公司,所以很器重她。后來歸曉業(yè)績好,得到大老板的獎勵,有了一次購買即將上市公司的原始股權資格。 她慎重考慮后留了一半給自己,將另一部分轉讓給了還在創(chuàng)業(yè)期的大學同學。條件是未來這個同學所涉足的項目,都要讓她自主選擇是否參投。那時大學同學窮到不行,也看不到未來前景,突然有被轉讓原始股權的機會,自然同意。 三年后限售期結束,歸曉拋掉賺了不少,那個同學也混得風生水起,接二連三的都在給她賺錢,而且看同學的發(fā)展,一定會源源不斷繼續(xù)給她賺錢…… 所以她有兩處收入來源,生活會比較輕松。 路炎晨聽完她籠統(tǒng)概述,笑了笑。 他想到那天。 入伍前最后見她那天,她掉頭在風里騎車離開。 玫粉色的自行車騎得搖擺不停,像隨時會摔倒,手臂一抬一抬著舉到臉邊上,不用想就知道是在擦眼淚。他一腳踩上馬路牙子,邊抽煙邊望著她的背景,直到真什么都瞧不見,再沿路邊去找公交路牌,意外地,所有站名都陌生,一個個看過去,有種和歸曉完全生活在兩個世界的錯覺。 這一刻也是如此,兩個世界。 但他也沒什么遺憾,過去十余年,他堅定戍守著那個與他并不相干,也不算了解的世界。 歸曉左肩倚著靠背,去看開車的男人。 對著窗外風景,竟有種“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路晨”的感覺。 這一路去二連浩特,起初很是順利。 到天黑下來,車爆了胎。 路炎晨將車停在路邊上,亮了信號燈,翻了翻后備箱,沒找到三角警示牌。 “有傘嗎?” “有?!?/br> “鮮艷嗎?” “嗯……暗紅色的?!?/br> 歸曉從堆滿的后備箱里找到自己的一個小袋子,拿出傘給他,路炎晨倒很滿意她這是暗紅色的傘,撐在車尾150米開外,又將手機打開手電筒功能,丟在傘下,權當警示牌。兩人行李堆在路面上,他拿了輪胎扳手和千斤頂,新輪胎出來,不慌不忙換著輪胎。 做什么,歸曉都在旁邊專注盯著。 還在他勾下腰換輪胎時就蹲下身子了,雙腿都曲起來,雙臂交叉著搭在膝蓋上,湊上去看??绰费壮繉涮受囕S和螺孔,一腳踩上輪胎底部側面,擰螺栓。 “用腳踩著有什么玄機嗎?” 路炎晨一笑,不答。 “講講,”歸曉倒很有學習精神,“雖然我的車輪胎是防爆的,萬一以后碰上不防的,也好自己換?!甭费壮磕醚垌?,去將千斤頂放下,按對角線順序,將每個螺栓徹底弄緊了才顛著手里的扳手,也半蹲下來:“你不用學。” 月光照得人影子也不分明,仿佛淡淡的一小攤墨跡在兩人腳下。 歸曉挪動兩腳,將身子向前探一探,面前蹲下來也比她高出一大截的路炎晨瞧清楚了她蠢蠢欲動想要做的事,嘴角線條愈加柔和,無聲地笑了:“干什么?” 歸曉小聲說:“親一下。” 路炎晨一動不動。 假正經(jīng)。歸曉郁悶伸手,輕推開他,明明沒用力氣,路炎晨卻就勢向后倒去,在坐到地面上的一剎那完全沒有任何停頓地抄住她的胳膊,往自己身上一帶。 歸曉完全是前撲摔倒的姿勢撞上他的肩,右膝蓋撞到路面的前一刻被他穩(wěn)穩(wěn)用手掌墊住了,緩沖完,才抽回手,環(huán)上她的腰。 這姿勢—— 光天化日的,不對,夜黑風高的,跪著跨坐在他腰上……算了,就算碰上什么車過去也沒人認識他們。歸曉輕輕將下巴搭上他的肩,望著遠處無邊無際的黑暗,覺得這么抱著也挺不錯。 前后無車,沒建筑物,也沒人造光源。 安靜得只有風聲。 啪嗒一聲輕響,沒幾秒,又是一聲,他沒拿煙,卻玩起了打火機,順便輕哼了兩句,就兩句,音調模糊歌詞也聽不清,可歸曉辨得出那是《灰姑娘》。 第二十二章 豐碑與墓碑(4) 在一起后的那個暑假,兩人大多在鎮(zhèn)子上的游戲廳和臺球廳泡著。 那年代夏天沒空調,游戲廳人多,悶得很。 煙味汗味融在渾濁空氣中,摻雜大小游戲機震耳欲聾的樂曲聲,人影晃動,時不時有某個角落會爆出大笑。她穿著短褲,腿下黏膩膩出了不少汗,坐著也不舒服,挪動了會兒,想起件懸而未決的心事,仰頭去看斜后方的人:“路晨?” 他遞過來一個眼神,讓她說。 “那天在臺球廳,你為什么要陪我打臺球?” 遠處爆出一陣哄笑聲,路晨望過去:“誰知道。” 她拽他胳膊:“說實話,是不是對我一見鐘情?” 路晨將臉靠過來,低聲回:“怎么可能?!?/br> 歸曉把臉漲得通紅,咬住下唇也不再言語,撳下start開了新局。差不多快輸光時,正準備走人,豈料一大盒新買的游戲幣又被擱在眼前…… 她更氣了,抓了滿手,全塞進投幣口。繼續(xù)輸繼續(xù)輸。 路晨倒不大在意,在她身后和海東聊天,偶爾無聊哼兩句歌。起初歸曉也沒留心,后來連輸幾局偷摸聽了兩耳朵,立刻就心花花怒放放了……到現(xiàn)在她都能一字不落背下來那首歌詞:“怎么會迷上你,我在問自己,我什么都能放棄,居然今天難離去。你并不美麗,但是你可愛至極,灰姑娘,我的灰姑娘……” 穿過那漫長的歲月。 車笛長鳴。 歸曉回頭望去,看到白光籠住孤零零的那一把暗紅色的傘。 這一瞬景象恰應了那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也不對,應當說:眾生皆行人。 有路過司機看到他們的車孤零零停在路上,踩了剎車:“要幫忙嗎?” 歸曉仿似被這話燙到,倉促掙脫他:“修好了,已經(jīng)修好了。” 司機倒是個好心腸,告訴他們再往前邊開半小時就能看到二連浩特,既然修好就別耽擱了,夜路終歸不太安全。歸曉答應著,看人走了,路炎晨也起身將行李和工具裝好,繼續(xù)上路。 上一趟來,二連浩特是被雪覆蓋的。等他們進了城區(qū),雪倒是都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