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哎呀,他就是馬三立?”姥姥覺得不可思議,忙帶上老花鏡又往電視機(jī)前坐了幾分,嘴里念念叨叨,“原來馬三立長這樣啊,這么瘦,跟竹竿子似的……?!?/br> 王小悅也來了,怯生生站在門口,想進(jìn)又不敢進(jìn)。今年九月,她成了小學(xué)生,新校服還沒做出來,依舊穿著開春時那件紅底藍(lán)花的小棉襖,腳下是一雙略顯破舊的黑棉鞋。小悅用棉鞋提著門口的土,看著那群孩子吃吃喝喝,一臉羨慕。 最近胡同里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老王跟廠里新來的一個會計(jì)好上了,要與楊曉紅離婚,還要把王小悅帶走,楊曉紅當(dāng)然不同意,帶著孩子去廠里鬧,差點(diǎn)把老王的工作弄丟?,F(xiàn)在老王已經(jīng)不回家住了,偶爾回來,也是跟楊曉紅吵架,吵得天翻地覆,房頂子都要塌下來。 胡同里很多人開始幸災(zāi)樂禍,說這是報應(yīng),是楊曉紅自己“作”的,誰叫她平日里不積口德。田果卻不予評價,她不積口德,那你們現(xiàn)在算什么? “小悅,來!”田果沖門口的小悅招招手。 小悅膽怯,后退兩步,小手不停揉搓棉襖扣子。 “你聾啦,叫你也不回應(yīng)一聲?!碧锕阉M(jìn)屋子,從盒子里拿出半塊麻花遞給她:“嘗嘗天津的□□花,好吃著呢?!?/br> “謝謝……”小悅像是要哭了。 “行了,跟小牛他們坐一塊一起看電視去吧。”田果指指那邊的孩子們。電視里正在播放動畫片《大鬧天宮》,把孩子們看的興奮異常,嗷嗷地叫喚,蝌蚪大聲斥責(zé)維護(hù)秩序:“別叫喚啦,一會兒再把狼招來。” 小悅說:“田果阿姨,我能帶一塊麻花回去給我媽嘗嘗嗎?” 田果“呼?!币幌滤耐尥揞^,笑道:“當(dāng)然可以,先去看動畫片,走時再拿?!?/br> 聽聞,小悅歡蹦亂跳地跑開了。 收回目光時,田果正好看到周燕背著書包回來。兩人短暫對視一秒,周燕率先挪開目光。 “燕子?!碧锕傲艘簧ぷ印?/br> 周燕面無表情,只當(dāng)沒聽見,推開自家屋門走了進(jìn)去。 “甭理她!”丫蛋憤憤不平,瞪了周燕一眼,對田果說:“自從與然哥相親回來,她看誰都跟看階級敵人似的,我們都說她有病了,被然哥刺激的,得趕緊吃藥治治,否則……” “閉嘴!”田果厲聲打斷丫蛋的絮絮叨叨,“想不想看電視?” “想……” “那就老老實(shí)實(shí)坐在那里看!吃東西都堵不上你的嘴。還有,下次我要是再聽見誰在背后議論燕子,看見那把刀了嗎——”伸手指指桌子上剛才用來切水果被磨得锃光瓦亮的的菜刀,說:“我就用它把那人的舌頭割下來。” 丫蛋嚇得連忙捂住了嘴巴。 幾分鐘后,田果拿著土特產(chǎn)敲開了周燕家的門。 “是小果兒啊,快進(jìn)來?!敝苎鄫専崆檎泻舻?。 周燕正坐在椅子上吃蘋果,膝上攤開一本書,看見田果和她的手里的袋子,冷冷一笑道:“呦,上我們家顯擺來了?” “燕子!”周老師呵斥一聲。 周燕沒說話,臉上掛著輕蔑的表情站起身,回自個屋了。田果還想說什么,她回身把門關(guān)上。 “田果,別跟她一般見識,她現(xiàn)在帶六年級了,壓力大,來,你坐著,阿姨給你洗一個蘋果去?!?/br> “不用了,周老師。”田果覺得周燕媽說反了,她閨女是好人,大好人,而田果才是混蛋,跟鈕煥然一樣,都是大混蛋。把土特產(chǎn)放在桌子上,跟周燕媽簡單聊了幾句在天津的所見所聞,田果起身告辭,剛把門推開,周燕從里屋走了出來,“田果!”她走過來,臉上依舊面無表情,“昨天,你聽我的話了么?” “聽了?!?/br> 周燕似乎松了一口氣,“那就好,你這人文化低,又沒見過多少世面,出門在外容易吃虧,我提醒你,也是為你好?!?/br> 她的樣子,活像在課堂上講課,田果心里暖融融的,周燕還愿意罵她,這是一個好現(xiàn)象,她笑笑說:“我知道,謝謝你燕子,以后我要是犯錯,你要及時指正我。” 周燕的表情變了變,似乎也挺想笑的,但是她繃住了,說:“你知道么,咱們院里昨天來賊了。” “瞎說!”周老師在旁邊插話,“咱們這條胡同多安全,哪里有賊?” “我都看見了?!敝苎嘈攀牡┑?,“不單是我,今兒早上,長江,丫蛋,王大媽都看見了?!?/br> 周老師笑了,猶豫一瞬才說:“傻丫頭,那是鈕家那個小子。” 田果瞧出為了不刺激女兒周老師刻意沒說出鈕煥然的名字。但周燕并不領(lǐng)情,瞧了田果一眼,冷哼道:“原來是他,還以為是哪里來的毛賊,聽說他以前是練武生的,這一身《水滸》里梁上君子的功夫?qū)W的真不錯?!?/br> 周燕看著田果,田果語塞不知說什么好,只干巴巴扯扯嘴角。 從周燕家出來,田果的目光下意識望向東面屋頂,對于某人突然出現(xiàn)在那里,周燕覺得新奇,但田果卻覺得熟悉。那得是三四年以前的事了吧?或者更早,總之她還在念書,是夏天,她清早起床,端著牙缸剛出屋,就聽到東面屋頂瓦礫一陣顫響,她嚇了一跳,轉(zhuǎn)過頭時正看到煥然盤腿坐在瓦片上伸懶腰。 “你怎么跑那兒去了?”她震驚。 “睡覺唄。”他輕描淡寫,扭動著酸痛的脖子。 “神經(jīng)病啊你!”她忍不住罵道。 他卻怒了,沒頭沒腦說了一句:“米田果,忘恩負(fù)義說的就是你!” 忘恩負(fù)義?誰?。恐两裉锕紱]弄明白煥然忽然憤怒的原因。他怎么又跑到屋頂上去了?難道真想王大媽所說,煥然別再是練氣功走火入魔了吧? 這時,劉長江從屋里走了出來。田果說:“這就走了?不再看會兒電視?” “不了。”他擺擺手,“剛聽蝌蚪說然哥病了,我拿點(diǎn)水果過去看看他?!?/br> 病了?田果愣住,“什么???嚴(yán)重嗎?” “挺嚴(yán)重,高燒39°,上午去醫(yī)院打了點(diǎn)滴,現(xiàn)在還在家里躺著?!?/br> 記憶中,煥然的身體仿佛是鐵打的,別說是發(fā)燒,就是感冒都很少得?!伴L江,我跟你一起去?!闭f完,田果跑回屋里,拿上一盒麻花和兩盒同仁堂的感冒清熱沖劑,跟著長江一起來到鈕家。 是吳珍開的門。 看見田果,她的笑容驀然僵在那里。 “嬸子?!碧锕πΑ?/br> 吳珍目光冰冷,勉強(qiáng)點(diǎn)點(diǎn)頭,若不是長江在這里,她絕不會讓田果進(jìn)院子。 “嬸子,然哥好點(diǎn)了嗎?”長江問 吳珍臉色不好,說:“剛測完體溫,還是燒,估計(jì)明天還得去醫(yī)院?!?/br> “吃過藥了嗎?”田果問,心口的地方疼疼的。 吳珍看她一眼,沒說話。 屋子里,窗簾拉著,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煥然虛弱的躺在床上,頭痛欲裂。記憶中,自己最后一次打吊針還是在五歲時,因得了腸炎,上吐下瀉,父親把他背到醫(yī)院時,整個人已屬于半脫水狀態(tài)。那時醫(yī)療水平差,腸炎又算重病,一晚上過去,癥狀沒減輕反而還加重。躺在墻壁斑駁的醫(yī)院里,他依稀聽到母親在低聲抽泣,又聽到父親哽咽勸道:“小珍,別難過,咱們鈕家的男人沒有那么容易死,小然一定會挺過這一關(guān)。 父親說的沒錯,鈕家的男人不會輕易死掉,但是現(xiàn)在,他怎么覺得自己要死了呢。 屋門開了,煥然聽到母親說:“然子,長江……來看你了?!?/br> 田果看了吳珍一眼,從一進(jìn)門起她就發(fā)覺吳珍對自己有一種莫名的厭惡。正愣在門口,屋里長江喊了一嗓子:“快進(jìn)來啊,小果兒。” 煥然燒得不清,剛剛測過體溫38°5,他一天沒吃飯,只在醫(yī)院里輸了一瓶營養(yǎng)液??匆娞锕?,他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吳珍連忙走過去,帶著一點(diǎn)恨鐵不成鋼的口吻說:“你快躺下,門開著,一會兒被冷風(fēng)吹到,病又該重了。” 煥然重新躺好,眼睛卻一直盯著田果,因?yàn)樯?,他現(xiàn)在看誰都是重影,黑暗的小屋里仿佛一下子多出了三四個田果。他想要抓住一個,但胳膊虛弱的抬不起來。吳珍看著又氣又腦,忍不住開始哄人,“長江啊,你然哥現(xiàn)在病得厲害,說不了話,你來看他,嬸子謝謝你,若是沒什么事,你先回去,趕明兒他好點(diǎn)了,你們再聊?!?/br> “行?!遍L江答應(yīng)地很痛快。 田果不想走,可又找不到賴在這里的理由,把東西放在桌子上,又低頭看了眼半夢半醒間的煥然,小聲說:“煥然,我先走了,有時間再來看你。”其實(shí),她好想摸摸他的臉,他的頭發(fā),自從那天在秀水吵架分開,一個多星期了才又見到他,可他整個人都瘦的沒了型,以前,他是一頭健壯的黑色獵豹,如今卻成了病怏怏的小黑貓,田果很想拉著他的手告訴他,她早就不生氣了……她,喜歡他。 **** 很晚,田果才上床休息。初冬了,海棠葉子已掉了大半,今年不冷,就是北風(fēng)多,尤其是夜里,風(fēng)把光禿禿的樹枝吹得四下?lián)u擺,映在玻璃窗上,張牙舞爪的。 大床上姥姥早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發(fā)出微微平穩(wěn)的鼾聲。田果睡不著,起身開燈看會兒書,又走下床替姥姥掖掖被角。姥姥今天特高興,晚飯比平時多吃了半碗,還破天荒的喝了一小杯二鍋頭,看《新聞聯(lián)播》時,臉頰紅撲撲的她指著屏幕說:“呦,他就是趙忠祥啊,居然這么年輕,以前總在廣播里聽見他聲音,還以為是一個小老頭呢?!?/br> 姥姥高興,田果就高興,暗暗許愿,以后要讓姥姥過上更好的生活?,F(xiàn)在買了電視機(jī),以后還要買錄像機(jī),太陽能,電冰箱,洗衣機(jī),席夢思床墊……她會拼盡全力。 重新坐回床上,田果依舊毫無睡意,拿起小說卻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 正抱膝發(fā)呆,身后的玻璃窗忽然被人敲了三下,那動作很輕,像雨點(diǎn)落在上面,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誰。 田果驚訝,伸手掀開碎花布窗簾,然后就看到煥然憔悴的臉被映在昏黃不明的光線里。他指指門,用嘴型說:“開門?!?/br> 此刻,田果除了狂點(diǎn)頭已經(jīng)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門外,煥然虛弱的就像一道影子,田果用了很大力氣才沒有尖叫出聲。真的是他?還以為是做夢。 “你怎么來了?”她居然在發(fā)抖。 煥然走進(jìn)來,身上裹著初冬的寒意,迎上她擔(dān)憂的目光,他努力揚(yáng)揚(yáng)嘴角,像是笑又像是哭眼睛里濕潤潤的。 田果一把抱住了他,煥然身體僵硬一秒,低頭似是嗚咽了一聲,然后伸出雙臂,將她緊緊摟在懷里。 一股淡淡的中藥味迎面撲來。 “下午,我給你拿了藥?!?/br> 她的聲音從他胸口傳來,悶悶的,又帶著不好意思。他用下巴咯了她額頭一下,說:“我知道,已經(jīng)吃過一包了?!?/br> “還發(fā)燒嗎?” “你摸摸就知道了。” 她抬起手,掌心撫在他額頭,“還是很燙?!彼櫭?。“晚上試過表了嗎?” “還沒……” “我這有,去給你拿?!?/br> “不用了?!彼Ьo她,不讓她走,低一點(diǎn)頭,guntang的額頭輕輕抵在她冰涼的額頭上,“你別動,就這樣挺好。” 他嘴里的藥味撲在她臉上,苦苦的,熱熱的,屋子里很靜,落針可聞,兩個人的呼吸像絲線一樣緩慢纏繞在一起,唯有里屋的臺燈因電壓不穩(wěn)微微閃動,像一個不懂事的小孩。田果怕驚擾到姥姥,睜開眼睛,透過濃密的睫毛看他,說:“我進(jìn)屋關(guān)一下燈,好嗎?”煥然的手臂依舊緊緊地抱著她,生怕一張開她就消失不見了。又過了半響,他才有些不舍的“嗯”了一聲,松開了手。 ☆、第090章 燈滅了,煥然的身影卻更加清晰地立在月光里。 “你瘦了好多。”田果走過去,雙手捧起他的臉,仔細(xì)的看他。 新長出的胡茬像一只小刺猬,扎著她手心,癢癢的。 “還有呢?”煥然問,似乎不滿足田果只用了一個形容詞。 “還有……”她又很仔細(xì)仔細(xì)地看了看他的臉說:“黑眼圈重了,頭發(fā)亂了,眉毛稀了,皮膚松弛了,鼻子上了兩個痘,下巴上也有,嘴唇也脫皮了……” “唔!”他忍不住出聲打斷,笑道:“聽你這意思我時日不多了?!?/br> “別瞎說!”她急的一手捂住他的嘴?!熬鸵粋€感冒,哪里會那么重?!?/br> 她的反應(yīng)讓他很滿意,“呵呵”笑兩聲,一手反握住她的手,吻住了她的掌心。 田果被弄得癢癢,笑著想要躲開,撫在腰間的手臂卻忽然一用力,她的額頭撞到他的下巴,“唔……”她吃痛,瞪起眼睛準(zhǔn)備抗議,卻在揚(yáng)起頭的瞬間被他吻住了雙唇。他的唇,因生病起了一層干燥的皮,像鋒利的小刀片,磨在她柔軟的雙唇上,她覺得疼,但又不知為何突然很想笑。 煥然皺眉,吻停了一瞬,批評她:“米田果,你能老實(shí)點(diǎn)么?” 她不說話,只是笑,聲音低低的,像一只剛出生的小鴿子。 看著這樣的她,煥然有點(diǎn)不知所措,怒氣一沖腦門,用唇狠狠吻住了她。 “你輕點(diǎn)……”她低聲抗議,“別用牙咬,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