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終南山下，就是云門自己的地盤，當(dāng)然要好好經(jīng)營。

    尚淮任勞任怨地與一群普通外門弟子、一群打雜的、一群雇來的小廝混在前方招弟子，每天聽著各種奇葩的問題，還得耐心解答，很是辛苦。某一日，他一貫地登記報名的文卷，問，“嗯嗯嗯好……叫什么？”

    聽頭頂熟悉的少女聲音嬌脆脆道，“望月，”停頓一下，“楊望月?！?/br>
    尚淮手中捏著的狼毫被他失手一掐，嘎嘣一聲掐斷了。少年愕然抬頭，果然如他所料，看到千嬌百媚的紅衣小姑娘。鳳眼桃腮，唇兒嫣紅，腰肢纖細(xì)，滿眼的調(diào)侃笑意，沖他眨了眨眼，“嘿，尚少俠?！?/br>
    “楊楊楊姑娘！”尚淮一結(jié)巴，差點跳了起來，滿臉的古怪，“你怎么在這里？！”

    “報名啊，我心慕云門，也想當(dāng)云門的弟子啊，”望月滿不在乎道，一手叉著小腰，另一手指骨纖長的，在他筆下的冊子上點了點，催促他，“別耽誤時間，快寫快寫。”

    尚淮滿腦子的疑問，他只知道楊姑娘應(yīng)該在云門做客，之后楊姑娘也沒有跟他們見過面，尚淮并不知道什么時候望月就下了山。他當(dāng)然知道望月和楊師叔的關(guān)系，心里更加覺得古怪了——你們不是都快談婚論嫁了嗎？楊姑娘你為什么要報名新弟子?。?/br>
    然身后還有人排隊，尚淮本身性格認(rèn)真負(fù)責(zé)，望月一疊聲地催促他，他腦子很亂想不明白，就如實記錄。

    見到登記在冊，望月才滿意離開，臨走前還沖尚淮眨個眼，“尚少俠，手下留情哦。改日請你喝酒?！?/br>
    尚淮咳嗽一聲，“云門弟子禁酒的。”在山外條件放寬松，畢竟有各種意外不得已。到了自家山門下，還是要遵守門規(guī)的。

    望月嗤一聲，擺了擺手，“那請你吃茶?！?/br>
    她就這樣瀟灑走了。

    而尚淮到底不是江巖。他覺得望月此番行為很奇怪，但他一板一眼，也沒有留什么心眼。若是江巖在這里，可能就把望月的登名冊子給瞞下去，去私下跟望月談過、再問問楊師叔怎么回事，才會有決定如何處理望月這名冊的事。

    但尚淮耿直。他一邊照程序所為，望月的冊子該怎樣就怎樣，一邊又總覺得不對勁，跟山下長老交代一番，就先回山，一路去找面壁思過的楊師叔了。

    而楊清，壓根不知望月所為。他想過她會胡作非為，但想著自己警告過她不要跟掌門吵。所以她雖然幾天沒來看他，楊清想著也許是果真如他所料跟掌門吵了，心中無奈嘆氣，卻也不知道他的小姑娘已經(jīng)灑脫地下了山。

    坐在屋中，日行月移，云卷云舒，光束從外照入，一次次流轉(zhuǎn)在身。楊清坐在榻上打坐，長久不動。

    他正進(jìn)入一種極為奇妙的狀態(tài)。

    這種狀態(tài)，既是舒服，又是難受。他的面色蒼白，額上滲汗；然而內(nèi)里一派寧靜悠遠(yuǎn)，曠無一物。

    仿若置身一片幽黑，周天四面發(fā)著光，似一座小人獨(dú)坐天地間。恍恍然，看天地悠悠變化，看一次次的日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小人拔地而起，手中若有劍氣，向四面劈去。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胸臆中的幻象小人，在天崩地裂間，在太陽一次次爆炸、星光一次次破碎間，演繹著武功。行云流水，與天地一道韻律。時而緩慢，時而快疾。

    四周原本靜和的氣壓，飛快地涌向最中點，向小人壓過去，似要將他擠壓碎裂……

    在這種微妙與奇妙并存的時候。

    好像看到高山上的冰雪破山而走，明月寒霜普照大地。順?biāo)?，逆水而行，都是一樣的速度……?guī)律在重新發(fā)生改變，他的武學(xué)，萬物對其影響，又被影響。這一切都推著他，將楊清向那座高山推過去，推過去……

    那處光瀾萬丈，山巔之高，云水在下，日月當(dāng)空……

    “楊師叔！”門外傳來尚淮的敲門聲。

    狀態(tài)突地被外界打斷，氣血為之一滯，榻上打坐的蒼白青年，驀地吐出一口血，才緩緩睜開了眼，目光清和。

    楊清輕輕擦掉唇角的血，心想：果然，閉關(guān)應(yīng)該在無人打擾的時候才行。他自己閉門思過給思過成去研究武學(xué)，也不能怪被人打擾了。

    心中略可惜那種玄妙的狀態(tài)被打破，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重新找到。卻也不是太著急，他能進(jìn)入第一次，當(dāng)然也能進(jìn)入第二次。

    楊清調(diào)整了自己周身的氣息內(nèi)力，溫聲問門外的尚淮，“有什么事么？”

    尚淮托幾個交好的師弟哄走了看門弟子，才摸過來，借一門之隔，跟楊師叔說話。聽到師叔的聲音，寬和溫靜，與往日無異。楊清聲音和本人一樣，有種安撫眾人的感覺。在他的聲音下，尚淮覺得自己似乎想多了。便梳理下思路，才跟楊師叔詳細(xì)說了山下的事，“……于是楊姑娘的名字，就報了上去。師叔，這樣有沒有問題？”

    屋中長久的沉默，楊清半晌未曾回答。

    尚淮拍了拍門，再試探地喊了幾聲師叔，甚至懷疑里面是不是出事時，他按在門上的手，突地感覺到某種顫動，看到鐵鎖以rou眼可見的速度緩緩裂開。

    尚淮滿目震驚，往后退，盯著這門上、窗上的一把把小鎖。裂縫一點點爬滿鐵鎖，不是一兩把，是幾十把一起。又慢又快，一點兒也沒有停。把手放到門面上，好像都能感覺到洪濤海浪在門框內(nèi)中洶涌。

    尚淮迅速衡量自己的水平：狀態(tài)最好時，能破開幾把鎖。但是幾十把一起，他做不到。

    繼而苦笑，不光自己做不到，恐怕自己的師父，都不可能一下子做到。

    在尚淮的感嘆中，幾十把門鎖掉地，門從里面推開，衣白勝雪的青年，從一扇被震碎的門后走出。尚淮立即拱手，“弟子恭賀師叔武功再進(jìn)一層樓……”

    楊清則問他，“望月要報名云門的新弟子？”

    尚淮點頭，看楊師叔面色雪白中，透著一絲怔忡。

    楊清發(fā)了會兒呆，就說，“我下山一趟?！?/br>
    “這、這……”尚淮指指他身后倒下的門，尷尬問，“那這邊？”

    楊清再發(fā)了會兒呆，慢慢說道，“沒事了。我大概已經(jīng)大錯了……掌門問起來，就說那件事，大概我想多了，回來再向他解釋。尚淮，你先幫我照顧下這邊，我得先下山去看下?！?/br>
    尚淮見他面色安靜，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心中一動，低聲說，“楊姑娘住的地址，我們都有記錄的。師叔你到時找陳長老要就行了，他會帶你找人的……”

    不知道楊清在想什么。尚淮看他側(cè)臉靜靜的，衣衫被風(fēng)吹拍，映照身形的清瘦與羸弱。聽說楊師叔一直在辟谷，幾日不見，果然消瘦了很多。

    楊師叔好像又在發(fā)呆，尚淮說了半天，都停了一會兒，才聽到楊清漫不經(jīng)心地“……嗯”一聲。

    楊清拍了拍尚淮的肩，就走了。走時碰上趕回來的看門弟子，幾個弟子看到楊師叔大方方地從門中走出，正慌亂不知怎么辦，看到師叔跟沒看見他們似的，就這么走了過去……幸而門邊的尚淮向他們幾個招手，他們才帶著一腔疑問過去，“楊師叔怎么了？看上去精神恍惚的樣子？”

    如何不恍惚呢。

    尚淮心想，大概楊師叔和楊姑娘吵架了吧。也不知道具體情況。

    楊清真是很難說清楚心中當(dāng)時的感受。

    尚淮告訴他望月做的事，他就怔了一怔，大腦空了一下。然后不受控制的，就往門口走去。他自己武功是能出去的，但正如他所說，他不會那么做。然等楊清自己稍微恢復(fù)了點理智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下山的路上了。

    日頭高照，心中涼寒。

    他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該如何面對望月。

    又是恨，又是惱。

    他已經(jīng)辟谷了五天，被關(guān)了五天。他預(yù)計掌門師伯肯定會不忍心，肯定會再來跟他談。這一次他態(tài)度放得再低一些，再好說話一些，反正望月目前又不是魔教人，沒有到跟云門你死我活的地步，掌門師伯的反應(yīng)，不會那么堅決。

    他了解風(fēng)掌門，他了解自己的每一位師伯每一位師兄。知道他們的軟肋，能猜出他們對此事的態(tài)度。一一攻破，他很快就能娶到望月。

    她總是不信他，覺他慢悠悠，覺他不會那么快娶她。

    他本來也覺得自己不會。

    但是他們兩個已經(jīng)、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楊清當(dāng)然會負(fù)責(zé)啊。

    他也已經(jīng)二十五了，跟他同齡的師兄師姐，也早有了孩子。他一直孤家寡人一個，被望月耽誤了那么多年，他只是沒有遇到那個特別想娶的人而已。并不是說他就不想成親。

    他也想有妻子，也想有孩子。然而想到妻子孩子也許并非真心想要，所以不是那么上心罷了。

    確實，按照楊清自己慢吞吞不著急的性格，他要真心和一個人磨，真的會像望月以為的那樣，大家先了解，了解個五六年吧。五六年后，問題不大了，再談婚論嫁。然而凡事無絕對。望月自己性子那么急，逼得楊清得快一點。

    他得快一點，才能跟她刻意慢下來的步子合上。

    但就是這樣，仍然出了問題。

    楊清默想：果然如我所料，我和望月的性子差的太遠(yuǎn)。連這種事，都是說耽誤，都能耽誤得起的。

    他們之間，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為什么誤會會大到這么大的地步？

    他又做錯了嗎？

    他在山下見到了尚淮口中的陳長老。陳長老也認(rèn)識楊清，畢竟這一輩的長老中，這么年輕的可沒有幾個。聽說他要找一個叫楊望月的小姑娘，陳長老當(dāng)即要親自帶他去找人。還是楊清恢復(fù)了些理智，想到大中午，不該讓一個老人陪自己跑，便只管陳長老要了兩個年輕點的弟子。

    且在理智漸漸占上風(fēng)后，楊清冷靜下來，去后院換了身衣裳。褪下云門的標(biāo)志服飾，換上了一身月白色夏衫。到底這里是云門的地盤，不像出門在外、需要靠服飾認(rèn)人，在自己的地盤，處理些私事、不想讓人聯(lián)想到云門的時候，楊清是連白色的衣服都避免的。

    他出來時，公子溫雅，藍(lán)衣颯然，觀之賞心悅目，令人目不能移。

    此時，望月正在街上瞎晃。風(fēng)掌門給了她不少銀票，她現(xiàn)在當(dāng)真是有錢人，想買什么就買什么。財大氣粗，看到喜歡的，都要買好幾份，想著給原映星留一份，給楊清留一份，其他的自己換天耍著玩。

    她正在一家攤上挑瓷器碎片時，后面是男聲雖強(qiáng)行鎮(zhèn)定、卻因激動微顫的聲音，“圣、圣……楊姑娘?！?/br>
    ……這稱呼！

    望月還沒有回頭，就先掛上了臉上的笑，作驚喜樣，“明陽？”

    應(yīng)了一聲后，她才站起來回頭，果然，身后是身形高大的青年。見到她這么快的反應(yīng)，明陽唇翹了翹，難掩喜悅的心情，恭謹(jǐn)聲，“能見到您，真是太好了。”

    “……你還真追我追到了這里啊，”望月拿手當(dāng)刺眼的陽光，明陽見狀，往她身前一站，他頎長的身影，就替她遮住了陽光，讓望月頓一下后，可以愉悅談話，“聆音呢，沒跟你一起？”

    明陽心想：有您在，誰管那個女人去哪里了？

    他面上誠實道，“您需要她出現(xiàn)嗎？”

    “……”望月愣一下后，看著青年認(rèn)真的眼睛，忽地笑靨如花，“哈哈，不用了。你不必非把她找到我面前來。我就是隨口一問。明陽，我讓你跟著她，你真是辛苦了。”

    她是很誠摯的，畢竟水堂主聆音的性格，和火堂主明陽，特別的不合。

    明陽搖了搖頭，低聲，“只要您吩咐的事，我都會照做。您現(xiàn)在有什么要做的嗎？”

    望月仰著臉看他，正要說話，忽見明陽身子繃一下，一把拽過她，將她拉到了身邊，警惕地往一個方向看去，然后愣了一下。

    望月跟隨他看去，見東街口，衣衫如水的秀麗青年，正負(fù)著手，與另幾個習(xí)武裝扮的年輕人，看著這邊。陽光晃眼，望月看不清那邊人的表情，卻是一看到那個人的身影，就眼睛亮了下：

    寬肩窄腰啊，長手長腳啊。

    這個人的身形真好看，腰帶雪蘭色，長衫幾揚(yáng)，托著他又高又瘦的身材。站在那里不動，都有種韻味在里面流轉(zhuǎn)……

    望月看一眼，遠(yuǎn)遠(yuǎn)的，就舍不得移開眼睛。

    看那個人慢慢走了過來，她繼續(xù)看著。

    心想，這個人的身材，好像楊清啊……果然我就是迷戀這種風(fēng)格的啊。

    等人走近了，望月一口氣卡在喉嚨：居然真的是楊清！

    他不光不在山上，還換下了云門那身繁復(fù)的白衣裝扮。就像是普通的公子哥一樣裝束，玉簪束發(fā)，面容如玉，身形秀頎，冷泠泠走過來，換兩邊街上的行人不停偷看。

    望月驚喜招了招手，然楊清沒有笑，沒有回應(yīng)她。

    望月心想：因為我和明陽站一起，吃醋了？不太像啊。

    雖然覺得不像，她還是小聲提醒了下明陽。明陽冷淡地看一眼楊清，沒吭氣。

    楊清垂眼看望月，好一會兒沒說話。還是跟隨的兩名云門弟子和望月解釋，說這位是山上的柃木長老，有些私事找楊姑娘。等他們說完，楊清才垂眼道，“你跟我過來。”

    轉(zhuǎn)身就走。

    這般風(fēng)范，驚得兩名跟隨弟子面面相覷：一路上楊師叔都是和顏悅色的，跟他們說話平聲靜氣，脾氣好的不得了。他們一直尋思楊師叔是不是認(rèn)識這位楊姑娘。還想著這位楊姑娘想進(jìn)云門的話，兩人是不是該巴結(jié)巴結(jié)……但看楊師叔現(xiàn)在這種架勢，他們到底該不該巴結(jié)這位楊姑娘??？

    望月也不知道楊清這副語氣是什么意思，撓了撓頭，回頭看眼明陽。

    明陽即刻明白她的意思，一點頭，“我下次再找姑娘?！毖杆匐[入了人群。

    望月這才大步追上前方的楊清。

    等聽到身后少女跟了上來，楊清壓抑了一路的心情，才好了那么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