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jié)
楊寄不說話,一拉沈嶺的袖子,到了皇甫道知所居住的屋子前。屋子不算破舊,飛檐油瓦甚至很貴氣,但雕花的窗欞和朱漆的木門上都被粗暴地釘上了木條,釘?shù)脵M七豎八的,遮住了所有的雕畫,簡直是煮鶴焚琴。 楊寄湊到窗戶前一看,窗戶沒有封窗紙,冷風颼颼地灌進去,里面藺草席上坐著的皇甫道知,木簪挽髻,換穿了一身素白的布棉衣,凍得臉發(fā)紫,但倒比以往所有時候都氣定神閑,安然地坐在案幾前寫字,寫了好多張一模一樣的,他停下筆,輕聲念道:“夕曛定行云,紅塵隔前因。高峰窺皓月,身是眼中人?!睋崮χ媲耙粡埶毓{,目光瑩瑩而嘴角帶笑。 倒像個忘懷世事的讀書人??此畹眠€挺好,楊寄心里愈發(fā)憤恨,嘴角都垂了下來,冷哼了一聲方道:“死到臨頭,裝這模樣給誰看?” 皇甫道知循著聲音的方向望過來,從他的角度看去,楊寄的臉被分割在橫七豎八的木條外,猙獰之余竟覺好笑,再仔細打量,竟也穿一身素服,不由笑道:“我大楚信奉木德,而你的騶虞旗用絳紅,大約想著木能生火。既然你從大楚得到了現(xiàn)成便宜,這會兒想是來拜謝我的?”停了停又道:“可是這樣的喜慶日子,為什么不穿紅?哦!是在為沈沅服素?何必呢?天下女人千千萬,我告訴你,你很快就會忘記沈沅,投入到無數(shù)個溫柔鄉(xiāng)中。高矮胖瘦、賢愚媸妍任君擇選,沈沅這樣普通的女子,哪里還能在你眼中!” 楊寄氣得攥著拳頭,狠狠在窗欞上捶了一下。沈嶺握住他的手腕,對里頭笑道:“建德公說笑了。如果兩情之間,只有容色足以一觀,那么,建德公所書寫的詩篇又是為誰而作?” 他看出皇甫道知手一顫抖,更是篤定地笑道:“公在前朝,尚是皇子的時候,春日褉宴就以這首詩而名動朝野,無數(shù)良媛閨秀為之心動,而后便是庾太傅長女嫁入建德王府,想來也是無數(shù)人眼熱的好姻緣吧?” 沈嶺仔細觀察著皇甫道知的神色,里頭這位目光閃動,神色茫然,雖然極力克制,還是漸漸顯出哀愁和頹廢。沈嶺冷笑道:“兩情相悅,本無關(guān)于相貌,無關(guān)于地位,甚至無關(guān)于生死。譬如沈皇后,雖然不在了,但于現(xiàn)今的陛下而言,愛并沒有失去,只是改變了擁有的方式,原來可以肌膚相親的,現(xiàn)在只能神魂相交,可是神魂相交的愛意,比肌膚相親更為長久,幾乎永不磨滅。那么,建德公,庾家的女郎是否對你始終如一?你對她呢?遺憾嗎?這樣的不忘,是因為遺憾太深而形成的嗎?……” 皇甫道知爆發(fā)出一陣怪異的大笑,笑聲響亮,而內(nèi)里虛弱,他的淚水隨著笑顏落得零零如雨,而窗外另一個人,亦是遏制不住心中的痛苦,可是哭得卻比他爽利舒暢得多! 皇甫道知瘋了一樣,把寫在紙上的詩篇全部涂畫成黑色,又一一撕爛,拋灑在天空中,斗室中漫天飛舞著黑色的紙屑,而他的雙手,也被墨汁浸染,盡數(shù)變?yōu)楹谏逯皋觊_,顫抖著,最后抓到了自己的頭發(fā)上,把梳得精潔的發(fā)髻,扯得零散。 沈嶺瞇了瞇眼睛,此類惡人,仍不自知,傷他的心,傷他的身,都要傷到根骨里才能罷休。沈嶺咄咄又道:“建德公心狠手黑,眾所周知。近日太極殿縱火不用說了,前此孫淑妃之死,只為了攻訐我們陛下,害了一條人命不說,淑妃宮中宮女宦官,一一綁家人為質(zhì)。那個被陛下斬首的宮女,流著淚對陛下說:她不敢說實話,若她不死,則家人俱死,既如此,不如自己身死,求得家人平安。陛下當時揮淚處斬那個宮女,如今宮女家人獲救,想來建德公的惡行,也傳播民間,載于青史,萬世不能翻身了?!?/br> 他最后瞟了瞟楊寄:“陛下,殞命容易,好活卻難。請陛下處置?!?/br> 沈嶺的話,其實已經(jīng)點亮了楊寄灰暗的天空。是啊,阿圓不在了,可是他的愛還在,他們的感情永亙千古,無人能易。楊寄伸手抹去了眼角的淚滴,感激地看了沈嶺一眼,又看了看呆坐在那兒,面如死灰的皇甫道知:“建德公,愛,無可愛者,名,無可頌名,行尸走rou而已。你放心,我不會擔著弒殺前朝君主的惡名,我會讓你活著,雖然只這一方天地,四面墻壁,但,還能活著?!?/br> 他扭頭對守衛(wèi)在外面的虎賁營親衛(wèi)說:“我朝仁厚待人,要防著建德公自盡,只能每日繩索捆上,若有便溺,隔兩三日為他換換衣裳吧。每日供奉要全,水一碗,粥一碗,足以續(xù)命?!?/br> 侍衛(wèi)們領(lǐng)命而去。楊寄湊在窗欞邊看著被捆上雙手雙腿的皇甫道知,等侍衛(wèi)們退出去了,方才冷冷地、低聲地說:“你以為心靈之苦就是至苦了?你沒有餓過肚子,不知道那些飽受戰(zhàn)亂之苦,流離失所的百姓,餓瘋了時有多苦!你沒有失去過自由,不知道那些身不由己,被迫戰(zhàn)死沙場的士兵,恐懼時有多苦!你沒有感受過絕望,不知道天天聽著更漏水盡,而找不到希望的人有多苦!從今天起,你都要知道了!你用這樣的苦,為受苦受難的天下蒼生贖罪吧!” “楊寄!……” 那廂想罵他,可是竟然啞口無言! ☆、第226章 交心 報復了最恨的人,楊寄心情好多了,出了虎賁營,他終于從胸臆中長嘆了一聲,低聲自語道:“要是阿圓還在,我寧可不當皇帝。”然后自嘲道:“二兄,你不必勸我,我懂,人死不能復生,阿圓不在了,為了孩子們,為了手下的兄弟們,我還得好好過?!?/br> 沈嶺腳步遲滯了一下,試探地問:“那么,太原王氏的女郎……” 楊寄卻回頭斬釘截鐵說:“長久我不敢保證,但這一年,我一定會為阿圓服素,也一定不沾其他女人。我和她分開過那么久,人在時,尚且打熬得住,人不在了,我卻想著別的女人……”他搖搖頭:“那不是畜生么!” “那么,以后……”沈嶺追上健步如飛的他,“總還要選人的吧?” 楊寄說:“再看吧。但是,皇后只能是沈沅一個,絕不會讓他人占掉了嫡妻的位置!誰都不行!這話,你可以吩咐起居注官員記下來,哪天我忘了,你就上本勸諫我,我要是不聽,就叫千秋萬世笑話我是個不講信用的慫包、色鬼、王八蛋!” 脾氣一來,粗魯性子又發(fā)作了。沈嶺默默看著他拔腿而去的背影,長腿如飛,袞服的下擺也都飛起來,通天冠上的朱纮都被步伐帶起的風聲甩到了耳后,真是一點沒個帝王樣子。沈嶺低頭看自己一身朱色的高官服侍,竟覺得有些不自在,急忙把外袍脫下,松解里頭的束帶,又作一副魏晉林下人士的模樣,才輕吁了一口氣。 此刻,太初宮一片熱鬧,太極殿的重建正在緊鑼密鼓中,民伕的號子,斧劈刀削的聲音,匯成一陣鼓樂。沈嶺信步踱到太極殿那里,焦黑的梁柱正被拆除掉,楠木散發(fā)出燃燒后帶異香的焦味,一個蹲在架子上的民伕可惜地說:“這樣兩人合抱粗的金絲楠,從蜀地運到建鄴,光舟車運費就是中戶人家三五年的嚼用,一旦燒了,就只能當劈柴了??上Э上?!” 架子下面站著的兩個民伕正在鋸一段新木頭,笑著說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翻修的太極殿,說是用普通柞木就行,木料普通,可是等我們鋸好、雕好花,簇簇新的哪里又比金絲楠的差勁?” 沈嶺踱步過去笑道:“各位辛苦??!這幾日供奉的飯食還吃得慣么?” 那幾個民伕抬頭看他,因為沒有穿官服,瞧著也就是個普通讀書人的模樣,所以自在地笑道:“吃得慣!我們都是廬江那里來的,前幾年還不是天天餓肚子?換了新陛下,不打仗了,飯吃飽了,賣點力氣能夠掙兩個錢回家娶媳婦,多好!” 另一個更笑道:“還是新陛下好!到底是咱窮人家出身,懂得體恤咱們。哎!誰說命就是投胎時注定的呢?譬如先生你吧,若是生在寒族,這輩子有機會到太初宮來啊?” “咔”地一聲,木料鋸斷了,幾個民伕心滿意足地拍拍磨紅的掌心,到一邊丹墀上坐下喝水,赤腳臟臟地踩在漢白玉的階陛上。沈嶺仿佛受了感染似的,也坐在那象征著帝王無限尊榮的丹墀之上,垂著兩條腿,任風吹著,大概是春天來了,吹的是東風,而且不再有寒冷刺骨的感覺,而是帶著茸茸的暖意,舒服極了。沈嶺笑道:“是呵!前朝時,那叫‘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現(xiàn)在皇帝不是華族人,大約也愿意有更多的普通人——只要是聰明好學的,肯忠心國家的——來效忠呢!你們家以后要有了孩子,叫不叫他們讀書呀?” 幾個民伕“哈哈哈”笑起來。他們大多也是十八_九歲或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笑了一陣說:“媳婦還不知道在哪里,還談什么兒子?” 沈嶺拍了拍他身邊堆放的一些木頭斗拱,上面雕著精美的騶虞紋樣,他笑道:“能雕這么好,一定是聰明人??!” 他乘著牛車,從太初宮順著御道往秦淮河邊自己的別墅而去。下午的時分,御道上格外熱鬧,秦淮河邊也格外熱鬧,在道邊挑擔賣菜的、在河埠頭捶洗衣裳的、在店鋪旁熱騰騰蒸蜜餅的……戰(zhàn)亂了那么多年,老百姓就像茸茸的春草一樣,但凡有些和風雨露,就可以蓬勃地生活著,而且把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他的別墅,依然門面狹窄,毫無中書令的權(quán)重富貴之相,可是走進去,看著里頭養(yǎng)得精致的花草,聽著里頭人撫著焦尾琴輕輕吟唱的聲音,他覺得無比滿足。 揭開簾子,他從背后環(huán)抱住她,把臉頰輕輕靠在她的腮邊,輕聲道:“阿音,我想你了!” 彈琴的人抿嘴粲然:“我又沒離開過?!?/br> “是不是離開了,會更知道珍惜?” 盧道音回首笑道:“不是因為離開而更知道珍惜,是平常沒有機會去體驗生離死別,把日子過平常了,就容易倦怠?!?/br> 沈嶺說:“我看他真的蠻可憐的,形單影只,孑孓一身,給他天下,他也不開心。可是我又怕,那些心心念念要奉女兒和meimei入宮當上貴主的世家華族,已經(jīng)搞出了多少幺蛾子來。那天有一個口稱妹子手巧善裁衣,借著為阿盼他們做新衣裳,嚴妝打扮,在阿末面前不知晃了多少圈……” 盧道音“噗嗤”一笑:“你終究還是信不過你妹夫!” 沈嶺搖搖頭:“他究竟還是讀書太少,雖然足夠聰明,但凡事還是由著本心任性。他當了皇帝,將來生命中肯定會出現(xiàn)很多別的女人,把持不把持得住,會不會又想在感情上賭一把,還真不好說。而我家阿圓性子強,眼睛里不揉沙子,卻不諳宮里那種波詭云譎的暗門子。所以我用‘失去’來試探楊寄的心意,也是把最美好的反復敲進他的心里?!?/br> 他最后說:“所以我再觀察觀察,若他變心,就不讓阿圓涉足到那里去,至少保得阿圓將來的平安;若他真心,我才舍得阿圓與他團圓重聚?!?/br> 盧道音笑道:“果然還是關(guān)心則亂。不過,你現(xiàn)在自作主張,倒不怕你meimei怨你?” 沈嶺默默然笑了一會兒,終于道:“我哪里敢自作主張,你以為我挨妹夫的拳頭不疼的?這不正是meimei的主意么?宮里三宮六院那些事,她聽著害怕。再者,還是為了那個人,等下葬了,才算是我們一諾千金?!?/br> “唉!愛得那么決絕,也真是讓人動容!”盧道音搖了搖頭,目光中顯現(xiàn)著欽羨。 沈嶺笑道:“可是我還是喜歡我們這樣的現(xiàn)世安穩(wěn)、朝朝暮暮。”他親吻著盧道音,慢慢把她拉到了榻上。 琴瑟和鳴。沈嶺攬著身邊人,凝視著她疏淡而耐看的眉眼,只覺得無處不美。她靜靜地微笑,睫毛忽閃忽閃的,沈嶺心頭突然一痛,無數(shù)的愧疚涌上來。他說話喜歡繞彎兒,撇開視線輕聲說:“我們沈家,在我之前從來沒有出過一個讀書人。其實阿父聰慧,學殺豬的技法上手極快,在秣陵也是數(shù)得上的好屠夫;阿圓和阿岳也是聰明人,學什么都靈。但是再耳聰目明,沒有胸中上百本書,聰明人也只是市井中的靈巧小戶而已。寒門向上,何其之難?” 盧道音含著笑聽他說話,最后總結(jié)道:“好在你是個例外。如今你妹夫終于修成正果,你這些年的書沒有白讀,苦也沒有白吃?!?/br> 沈嶺卻有些茫茫的神色,如霧一般的目光凝望了盧道音好久才說:“可是,讀書人自己也說:‘人生識字憂患始’。阿末其人不壞,但那是以前,往以后看,人心會不會變,或者會不會被時勢所迫,都是說不定的事。我為了逼他一步步上進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也做了很多讓他不高興的事,這次的事要是再出來……自古開國之君最忌諱什么,阿音,你可知道?” 盧道音不再說話,淡淡的一雙眉頭微微蹙了起來。自古開國之君最忌諱功臣,尤其是擅長弄權(quán)的功臣,她當然懂。 “那……”她終于開口,“他是個念舊的人,多少還念及阿圓吧?在他心里,阿圓近乎為他而死,他就算是雄猜的天子,難道也不顧念阿圓的親人?” “我卻覺得這樣好累?!鄙驇X好久才說,末了又看了看盧道音,微笑說出了繞了一大圈要表達的意思,“如果我拼了半輩子,卻不能給你帶來榮華富貴,你會不會怨我?——說實話,我不要聽那些套話!” 盧道音笑道:“妾這一生也算是跌宕起伏,官宦人家的女兒,卻因朝政牽連,發(fā)入教坊司為妓,打罵辛酸也不必說了,但就日日擔心自己長大破瓜這條,從幼時起,一直折磨我到遇見你之時為止……”她的眸子閃著愛慕的星光,望了望頂棚,忍下一點薄淚,又說:“隔簾談詩,月下彈琴,伯牙子期未必有這樣的相惜之意。梳攏當日,眾人翹首,只道我是如何的絕色,結(jié)果無不失望,亦只有你……” 盧道音在教坊司名聲遠播,但鴇兒也知她胸中有詩書,手上有琴藝,聰慧無比卻并不美貌,她天癸來得晚,及笄時尚未成人,此前一直是隔簾賣藝,掙得好大的名聲,然而卻拖到十八歲才談梳攏,多少仰慕盧道音的男人,見面之后大失所望,拂袖而去。唯有角落里坐著的那個青衣書生,瘦弱清淡的模樣,那天錚錚然站起,朗聲說:“柯亭聞笛,高山聽琴,所樂者,唯知音耳!我愿娶盧娘子!”褡褳里掏出金銀,看得老鴇的眼兒都直了。 愛慕、知音、尊重、不渝,那些關(guān)于兩情相悅最美好的詞,都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盧道音亦不需多解釋,只消含笑看著沈嶺,沈嶺自然明白,在榻上做了個大揖表示道歉:“我早知娘子心意,不該試探?!?/br> “那么,你來日準備如何?” 沈嶺道:“范蠡助勾踐功成,選擇蕩舟江湖,攜美人,看山色,享人生福祉。我準備學一學。不過——” 不過還有件最要緊的事兒得處置好了。 ☆、第227章 祭陵 秣陵和建鄴之間有一片山,被叫做蔣山,其間云氣繚繞,主峰巍峨,側(cè)面一帶河水環(huán)繞。在青山之間,新建了一片皇陵。大楚的皇陵采用“不樹不封”的制度,而霸氣十足的新朝皇陵卻建得高大,神道上的石麒麟矗立在青草間,兩邊的修竹和松柏遮得涼浸浸的,陽光從綠蔭中灑下來,草地上各色野花受到陽光的滋養(yǎng),開得姹紫嫣紅,美不勝收。 皇后沈氏停靈七七之日之后,終于下葬于蔣山皇陵?;实蹢罴脑谔匪舅蛠淼拿?,挑中了“初寧”二字,苦笑著對隨侍在身邊的中書令沈嶺說:“青梅竹馬,不忘初心。愿她在地下安寧吧。我打理好這邊的俗務,等太子長大了,可以放心交付國事了,就來陪阿圓?!?/br> 現(xiàn)在,皇帝的車駕正疾馳在通往初寧陵的道路上,路面不很平整,馬車也有些顛簸,一路上但見四處都是白亮亮的紙錢,在碧綠的草地間竟也不顯得違和。 進了園邑,楊寄過陵垣,仔細檢視了皇陵四處,點點頭說:“還算是用心的。我也就造陵寢上花了國庫一點錢,其余的,都可以省著些,與民休息吧?!?/br> 進到皇陵里面,楊寄的表情就開始肅穆起來。尚書省中負責禮制的官員奉上香案,楊寄恭恭敬敬上了香。又奉上酒,楊寄將酒水酹于地面,酒香升騰,頗為熟悉,楊寄眨著眼睛想了想:“綠酃酒?” 禮部的官員忙道:“陛下英明,是綠酃,太廟祭祀、皇帝大宴,都用這酒,極尊貴的,沈中書令特命必須用這道酒來祭祀皇后?!?/br> 楊寄回身看了沈嶺一眼,奠好酒后低聲說:“我還以為你對meimei真的絕情寡義到那程度!原來還是心疼的,連祭祀的酒都要用最好的。” 沈嶺搖頭道:“為國赴死,見者猶憐?!?/br> 楊寄皺著眉頭,不知他說的是什么意思。然而不及細想,恰見匠人們跪候在一邊,墓室還沒有封口,可以看見里頭的棺木早已釘好,外面四層槨,從木槨到石槨,制作都很精致,匠人們正是在等候皇帝的命令,大約打算要封墓室中的棺槨了。 楊寄頓時心頭一震,萬般不舍地又回身,仿佛見著沈沅俏麗的笑容,豐盈的身軀,千般不舍,萬般不忍,立上心頭。他隔了近兩個月,見到棺槨時還是忍不住淚下,伸手夠著石槨撫摸了兩把,才揮淚道:“封吧。” 匠人們叮叮當當,把石槨封了起來,墓室門只是用磚石稍稍封閉,要等著皇帝百年之后與皇后同xue合葬。 第二天一早,宮里傳話說皇帝身子不適,暫停臨軒早朝,但請中書令沈嶺進去商議要緊事。 沈嶺進到新修建好的太極殿后寢宮,只覺得寬闊廣大的一座寢殿闃寂無聲,一應的宮女宦官都屏息凝神,默默伺候在外,而寢宮再后面的顯陽殿,乃至擺得下三宮六院的偌大后宮,現(xiàn)在都是無主,自然少了熱鬧的人氣。沈嶺壓低聲音問一向在楊寄身邊伺候的小黃門:“陛下哪里不適?” 小黃門亦壓低聲音說:“陛下大約昨晚上睡得不好,半夜起來就發(fā)了兩回脾氣,早上又懨懨的沒勁。” 楊寄這身子骨,打仗的時候三天三夜不睡都是有的,斷不至于一夜睡不好就精神不濟,渾身不適。沈嶺踟躕了一會兒,提著袍角到寢宮門前朗聲道:“臣中書令沈嶺,請見陛下。” 里面?zhèn)鞒鰜碛袣鉄o力的一聲:“進來吧。別整那些沒用的禮節(jié)了。” 沈嶺進去一看,楊寄歪在寬闊的矮榻上,穿著一身緇綾的衣裳,黑色的厚綾面料鑲著白色云紋邊,不是服素,但也差不了多少了。榻上人原本英姿俊朗,如謝家玉樹一般,此刻卻是胡茬林立,額頭油光锃亮,連著黑青青的眼圈,還有手上一直在盤弄的樗蒲骰子,簡直又是一個從秣陵賭場走出來的賭了一夜的賭棍! 沈嶺眉頭微微一皺,一絲不錯地行了面君的大禮之后,才說:“陛下雖不是華族出身,但身份貴重,也不當輕易廢禮。世家大族雖沒有楚朝時期繁盛,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也不能太過忽視?!睕]等楊寄說話,又吧啦吧啦說了一串朝廷中的大事小事,說得楊寄撫著額角翻白眼:“二兄!咱們這獨處的時候,你能不能像點家里人的樣子?” “陛下的家是天下?!?/br> 楊寄一咕嚕坐起來:“所以我就該當是孤家寡人了是吧?!媽的,阿圓不在了,你天天跟我擺公事公辦的正經(jīng)面孔,沈岳和沈征又輕易進不了宮,我天天找點慰藉就只能找自己孩子——這是什么皇帝?來來來,我下禪位詔給你。你反正皇后也現(xiàn)成有了,皇親國戚也不缺,腦子也比我好使。你就賞我個閑職,你來當這個皇帝好了!”他說得生氣,連同沒睡好的“被頭風”一起發(fā)作出來,伸腳把矮榻上的小案一踹,上頭搖杯和骰子咕嚕嚕滾落了一地。 沈嶺素知他這副混混兒樣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憤懣和憂郁,只能俯首道:“陛下慎言!這話出來,臣罪不容誅!” 他埋首在地好一會兒,聽得上首楊寄的呼吸聲從濁重慢慢變得輕微,知道他終于平靜下來了,才又說:“聽說,陛下昨晚睡眠不佳?所以今天身子不適?” 總算這話有點人情味,楊寄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說:“昨日祭陵回來,以為會夢見阿圓——秣陵的老人們不都這么說么:感情深的眷侶或親人,會在七七之日,再回來看人間最后一眼,會格外多看一看最舍不得放不下的人,會在夢里頭出現(xiàn)呢!可惜,我昨晚上緊張激動得好久才睡著。好容易夢見一個人……” 卻不是沈沅。 楊寄懊惱得幾乎不想再說下去,眼眶已經(jīng)紅了,聲音也帶著點哭腔:“二兄,我是不是那時候做錯了什么?我是不是不應該為了這個帝位,而當著阿圓的面說那些狠心無情的話?所以阿圓心里不開心,都不肯來夢里見我一面?” 沈嶺悲憫地看著他,此刻的楊寄比什么時候都可憐,比那時候蹲在沈屠戶家門口要飯吃還可憐! 楊寄又喃喃道:“五七那天,喝多了,回來時想,要是再娶一個,會不會慢慢忘了傷痛,開始過新的日子?可是也就想想啊,啥都沒做?。媽m前的宮女兒,我瞧著個個都是沒長開的孩子,身上的味道都聞著不舒服??!那些簪纓世族有意無意送進宮來拜見的女孩子,我也從沒有多看誰一眼。難道阿圓是因為我動了壞念頭,所以懲罰我來了?” 他發(fā)泄完了,垂著頭等沈嶺跟他講大道理批評他,講什么“子不語怪力亂神”之類的,煩人,但是心里會覺得總算有點慰藉了。不料沈嶺卻道:“陛下可記得《漢書》中李少翁為漢武帝招取李夫人魂魄的事?” 李夫人是漢武帝的愛妃,死去之后漢武帝思念若狂,方士李少翁自稱能夠招取亡人魂魄,但需隔著幔帳觀看。果然,幾道紗帳后,昏昧的燭光中,李夫人的影子款款而來,還是當年的模樣,只是來得太過姍姍,柔情一轉(zhuǎn),便又返身而去,跳起來想去追尋的漢武帝,撩開層層輕紗,卻連那道影子都看不見了。是耶非耶,如夢如幻。楊寄的眼睛里閃起迷蒙的亮光:“怎么,二兄也有這樣的能人異士,可以為我招取阿圓的魂魄?” 他說完,自己覺得都不可思議,正覺得羞慚,卻見沈嶺點了點頭,頓時差點跳起來,轉(zhuǎn)嗔作喜地大聲說:“好好好!問問那方士需要什么,我這里都可以準備!讓我見一眼阿圓,我可以拿金山銀山來換!” “陛下……”沈嶺皺眉道,“動輒大肆揮霍國帑,那是昏君好不好?再者,所來之人,不過是孤魂鬼影,陛下若動相思凡念,那影子就會化為煙塵,不僅不能再見,而且不復超生?!?/br> 楊寄點頭如雞啄米:“我懂我懂!我能忍!我什么都能忍!” 當晚,便衣的楊寄來到了沈嶺的別墅之中,這日的月光像被罩在朦朧的云母片后一般,濁濁的一輪黃暈的光,使得地上樹影搖曳得尤為鬼森森的。盧道音在影壁后跪候著,低聲道:“天師已經(jīng)到了,請陛下坐到帷幕后面的小軒里,無論看到什么,都請克制,帳幕中的魂魄,不會傷人,卻會煙消云散?!?/br> 楊寄頓時覺得胸膛中如擂鼓一樣,迫不及待到了臨水的一間小軒中,軒窗外隔著幔紗,一層又一層。水岸蘆葦剛剛冒出嫩芽,又因這日濕氣中,小軒外只覺得水汽氤氳,隔著一道紗簾看府里的侍兒,都面目模糊。外頭那個方士,打扮得仙風道骨,焚香念咒的動作也挺咋呼,但那張臉上鬼祟的表情實在很像賭場里那些窮極了騙飯吃的混混。 楊寄心道:沈嶺這家伙壞主意多,不會是來蒙我的吧??墒?,轉(zhuǎn)念又想,蒙也好的呀!哪怕是假扮的阿圓,我也能當做真的,假作真時真亦假,權(quán)當這陣子流不出的眼淚,可以找到個機會,盡情地拋灑給阿圓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