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jié)
沈嶺抱著胸,突然冷冷地來了句:“漢光武為借郭氏的勢力,不也忘了‘娶妻當(dāng)娶陰麗華’的誓言?” 楊寄愣了:“二兄,你這是不信任我?” 沈嶺說:“太原王氏,雖然僑居會稽瑯琊多年,畢竟根系龐大,光結(jié)親的皇室就有無數(shù),各大世族里也多是姻親,盤根錯節(jié)的。若是你能娶到王家的女郎,接下來自然是更加順風(fēng)順?biāo)恕!?/br> 楊寄急急把沈嶺一拉,到一個沒啥人往來的角落,怒道:“我對阿圓的心思,別人不懂,你也不懂?你和盧嫂子能雙_飛雙棲,不問名分,難道我楊寄就不是個漢子,就做不到這點(diǎn)?” 要不是二舅子,真想揍他一頓!楊寄恨恨地瞪著沈嶺。 沈嶺卻似松弛了一些,突然說:“那么,你就稱帝吧。” 楊寄氣得好笑:“二兄,你腦子糊涂了?我稱帝,皇甫道知不恨死我?他不對付阿圓?剛剛誰還擔(dān)心我要另娶對不起她的?現(xiàn)在倒連她的性命都不擔(dān)心了?” 沈嶺搖搖頭道:“總有這么一天的,總要撕破臉的。既然如此,賭一場罷了。” “二兄,這個不好賭的!”楊寄很認(rèn)真地說,“賭局上要想贏,首先要有把握,其次才是手氣。阿圓肯定在皇甫道知手上,單論搖采我就輸了,棋枰上布局再好,也要賭運(yùn)夠才行的!” “可是,現(xiàn)在他搖了什么采,你也并不知道。若是他本就打算用阿圓來報(bào)復(fù)你,你賭不賭有什么不同?要是他想拿阿圓來脅迫你,那么,現(xiàn)在就是聽聽他想要什么的時候了?!彼礂罴牟粩嗟卣0脱劬Φ捏@詫樣子,終于說,“中書省已經(jīng)為皇甫道知擬好了禪位詔書送了上去。就等著看他怎么辦了。” “你?”楊寄目瞪口呆,“你有病?。 彼?lián)想著沈嶺剛剛的話,算是明白了三分:“沈嶺!你怕我別娶,會讓阿圓更陷入險境中,所以干脆破釜沉舟,逼著皇甫道知祭出這個法寶來?!惫皇侨诵碾y測,沈嶺用心深險,控制著楊寄不能不隨著他的心意就范。楊寄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你是為了meimei,我可以理解。那你告訴我,宮里頭可有頭緒?你準(zhǔn)備用什么法子救阿圓?” “沒法子,見機(jī)行事?!鄙驇X緩緩地?fù)u搖頭,緊跟著,一拳頭捶到他的胸上。楊寄一副怒發(fā)沖冠的模樣,捏著拳頭克制著不讓自己來第二下。沈嶺捂著劇痛的胸口,心臟的跳動震動著他的耳膜,所以他連自己的話都甕甕地聽不清:“阿末,這是一場群賭,一群賭徒參與其中,好大的局面,好大的賭注!我沒有萬全之策,你沒有,宮里愿意幫助我的那個人,也沒有……可是,上蒼之命,已經(jīng)容不得你再糾結(jié)猶豫。賭罷——” 他又挨了飽含憤怒的第二下,肚子上抽搐的疼,直不起腰,額頭上冷汗涔涔,心里卻清明起來。耳畔是楊寄因緊張而憤恨不已的聲音:“沈嶺,你告訴我,你背著我做到哪一步了?” ☆、第221章 相逼 楊寄打馬往太初宮狂奔,到了大司馬門,點(diǎn)數(shù)了二十個知根知底的親信侍衛(wèi),也不解劍,直接到了皇帝辦事的太極殿門口。 守門的宦官是皇帝的心腹,見楊寄這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已經(jīng)慌了,到楊寄面前諂顏問了安,又伸出胳膊虛攔著:“尚書令,尚書令,陛下這會兒在歇覺,您稍等一等,老奴這就去通報(bào)。”斜著眼睛看看他的佩劍,等了一會兒,但見楊寄恍若不見似的毫無解劍的意思,又不敢強(qiáng)他,只能嘆口氣進(jìn)去了。 楊寄強(qiáng)迫自己守著最后一分禮數(shù),握著劍柄在門外丹墀下虎沉沉地等候著,中午飯里的湯圓,在他彎腰驅(qū)馳之后,現(xiàn)在盡數(shù)在他肚子里黏膩打滾,胃里一陣陣發(fā)酸飽脹,難受極了。好容易里頭那宦官又出來,小心翼翼道:“尚書令,陛下請您進(jìn)去?!?/br> 楊寄帶著他的人,幾步進(jìn)到太初宮里,侍衛(wèi)們熟門熟路地四下檢視了一番,對那宦官說:“陛下這里萬安?!币嗍鞘疽鈼罴姆判?,楊寄看了看東梢皇甫道知用作書房的偏殿,橐橐地走了進(jìn)去。 皇甫道知似乎已經(jīng)保持坐姿很久了,寬大的袖子鋪陳在案幾上,潔白的素綢,鑲著黑色的緞邊,手里的紫毫筆不停地在紙上書寫著,旁邊放著一張、一張,又一張。他抬頭看了看楊寄,目光里憤懣一閃而過,書案邊也放著他御用的長劍,劍鞘包金,里面鋒刃亦是吹發(fā)斷石的好家伙,但他還是沒有敢拔出劍來,像男人一樣和楊寄殊死拼斗。他只冷冷道:“尚書令這會兒過來,有何見教?” 楊寄屈了屈單膝給他見了禮,目光往后一瞥,那些宦官們知趣地掩上門出去了。皇甫道知冷笑一聲:“佩劍也不解,打算弒君么?” 楊寄忍了好久的氣有些忍不住了:“陛下,我今日好好地來,話好好地說?!彼雅鍎难鼛先∠聛?,“咣”地一下按在屬于他的那張小案上,捏著劍鞘,毫不畏懼人言的模樣:“中書省擬的詔書,我是今日才知道的。陛下可以給我,我去丟掉。” 皇甫道知挑著眉,“呵呵”笑得顫巍巍的:“尚書令開玩笑是么?丟掉?按常理,不該是中書省以朕的名義下詔三回,然后尚書令謙辭三回,然后我無可奈何,大家心知肚明,你半推半就,坐上這個位置?”他指了指身下的坐席——也不過就是尋常的玉草席,可是,坐誰的屁股,還真是大有不同。 楊寄雖明知自己接下來的話是錯話,但就是無法把這些沖出口的話語咽下去,他只是略一猶疑,便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沈沅還給我,我安安分分當(dāng)尚書令,不作他想?!?/br> 皇甫道知的眼睛瞇了瞇,冷笑道:“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除非你解甲歸田,解散北府軍,或許,還能體現(xiàn)幾分誠意。” 他并不是愚蠢得不懂得把控機(jī)會,只是根本不愿意相信楊寄。楊寄的眼瞼抽搐著,恨得無以復(fù)加:誰不知道,皇甫道知恨他恨到極點(diǎn),若是稍解權(quán)柄,只怕骨頭渣都不會剩下——他皇甫道知哪有誠意和他好好談話?! 楊寄驀然握緊手中的劍鞘,上半身傾斜著逼迫過去:“陛下,玩火者必自焚!您以為,我就沒有其他法子?!太初宮就這么大!建鄴城就這么大!我就是翻遍了太初宮,翻遍了建鄴城,也不信翻不出我家阿圓來!你信不信,你根本就關(guān)不住她!” 然而,他也是那個玩火者,皇甫道知的臉被憤怒燒得通紅,連著一雙眼睛也瞪得血絲畢現(xiàn):“楊寄!那我們就拼個魚死網(wǎng)破如何?你弒君,我的人殺沈沅,咱們一命換一命!” 楊寄竟然給他說愣了:媽的!這家伙才是天字一號的大賭棍啊!比起自己當(dāng)年瞪著血紅的眼睛要砍胳膊,那是更勝一籌??! 退步的臺階已經(jīng)被雙方都堵死了。楊寄心里恨死了擅做主張的沈嶺,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而且也只能對著皇甫道知發(fā)。他冷笑一聲說:“陛下放心,我是打過仗的人,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是最愚蠢的。你既然不肯通融,那我們少不得慢慢耗著,看看誰賭得贏這一局!” 他出了太極殿,感覺自己今日還是莽撞了。但是覆水難收,只能考慮這樣的狀況下該怎么做才好。“太極殿這里給我輪班兒,皇帝要去任何地方,必須有人跟著,再及時報(bào)于我知曉?!睏罴呐ゎ^吩咐道,“他身邊的宦官宮女要去任何地方,也必須有人跟著。然后,宮里所有的宮女宦官,叫中常侍重新點(diǎn)數(shù)開單,年紀(jì)大的一律放出宮去,其他的,從飯食起,一個人一個人地比對。” 不過就是細(xì)工夫!楊寄咬著后槽牙暗搓搓想,從核對人數(shù)、清查你的行蹤開始,就不信這個太初宮我翻不過來! 鮑叔蓮主動來到尚書省辦事的地方,通報(bào)見了楊寄,左右看看笑道:“大將軍好是威風(fēng),不過,老奴為難之處甚多,還要請大將軍諒解呢?!?/br> 對于他,楊寄不能不多擔(dān)待著,陪著笑迎進(jìn)來,還親自去閂上了門:“中常侍這話可折煞我了。有啥為難,你只管說!”拍拍胸,表示仗義。 鮑叔蓮抿嘴兒一笑:“你可知太初宮有多少宮苑,多少屋子,多少宮女,多少宦官?” 楊寄搖搖頭:“所以要靠中常侍嘛?!?/br> 鮑叔蓮也搖搖頭:“太初宮九十九座宮苑,八百多屋子,宮女兒往少里說有近兩萬,宦官則有八千多。進(jìn)了宮的自來就出不去,年紀(jì)大的白頭宮女不知在哪個掖庭里蹲著,死了便拉出去埋掉。一個個查,費(fèi)勁是小,根本都是空子,將軍想要找的東西,沒法子找,還會逼得那人狗急跳墻?!彼f了一大半,到得解決方法就沒話了,又閑閑地開始撥指甲。 楊寄知道這些宦官的尿性,耐著性子笑道:“挨著找那是下策,上策莫過于切斷那位和內(nèi)里的聯(lián)系。他現(xiàn)在任用的幾個宦官心腹,我瞧著都是賊眉鼠眼的,哪里像中常侍那么正派誠懇?若是中常侍能像當(dāng)年那樣,掌握整個后宮的權(quán)柄,想必那人那里的幾個為首的閹黨,也興不起風(fēng)浪來了?!?/br> 鮑叔蓮眉花眼笑:“哦喲,老奴哪當(dāng)?shù)闷鸫髮④娺@樣的夸獎?!老奴都一把年紀(jì)了,什么權(quán)不權(quán)的又有啥用?橫豎不過是方便為大將軍辦事罷了。” 看來馬屁拍得還算到位,而且這老貨想要什么也很明確,楊寄笑道:“那是!中常侍人品杠杠的,我在當(dāng)虎賁侍衛(wèi)的時候就知道了!這幾年總歸是讓中常侍受委屈了。遠(yuǎn)的不談,近的么,只差處置掉那位身邊的幾個小鬼,就不怕閻王了,是啵?只是我有心,有力,卻沒有機(jī)會——” 他的目光斜乜過去,鮑叔蓮自然明白意思,笑瞇瞇說:“簡單得很,在宮里,誰能不犯錯處?我叫人盯著,尚書令到時候只管下令也就結(jié)了?!?/br> 狼狽為jian,自然是要對付皇甫道知身邊得用的宦官。自漢代以來宦官專權(quán),基本靠的就是“近天顏”這一條,然而風(fēng)險也是極大的,東漢桓靈二帝,任用宦官除掉外戚,卻讓國政失控,黨錮之禍為害多年,甚至可說就是動搖了漢室的江山根基,所以后來歷任的帝王,對宦官的任用也都極其謹(jǐn)慎,以免蹈其覆轍。 大楚的律法之中,就特別限制宦官的權(quán)限,而要幫皇帝傳遞、獲得信息,皇甫道知身邊的幾個親信少不得踩著雷池邊線,做些越軌的事情。鮑叔蓮身在宮內(nèi),又格外熟悉各項(xiàng)宮規(guī)法度,幫這個忙,也就是乘隙告密,自然是手到擒來。很快弄到了內(nèi)侍省幾個人的大小罪過,一例發(fā)到了楊寄那里。 話說宮里和民間的習(xí)俗一樣,十三上燈,十八落燈。落燈之后,就意味著過年的休閑結(jié)束了,衙門開印,民人上工,一切又要進(jìn)入正軌了。 顯陽殿里仍然停著大行皇后庾清嘉的棺槨,入殮之后,棺槨上另加靈棚。這日正好是“二七”,雖不算最隆重的殷奠日子,但也由和尚敲打念經(jīng)折騰了一天。 皇后遺下的兩個孩子,大的六歲,小的才三歲,懵懂間知道自己失去了娘親,哭得也極是哀戚。一直堅(jiān)持守靈的庾獻(xiàn)嘉,衣衫污濁,蓬頭垢面,一雙眼睛又是紅腫,又是郁青,累得都失去了以往的神采。她陪著兩個小侄兒侄女哭過了阿姊,抱著兩個娃娃幫他們擦眼淚:“臨川公主,淮南郡王,你們不要難過了,阿母在天上,看你們乖不乖呢?!?/br> 她回首對鮑叔蓮說:“我叫安排送公主和郡王去西苑的車駕,安排好了?” 鮑叔蓮說:“早安排好了。只是——非要去西苑?” 庾獻(xiàn)嘉說:“所幸阿姊有先見之明,郡王不為父親所喜,不過是無辜的娃娃,就算覆巢,興許還有挽還的余地?!彼铀坪跬蝗簧涑龉鈦恚骸拔医淮脑?,你可還記得?” 鮑叔蓮苦笑道:“娘娘是賭徒,奴是打下手的。要不記得娘娘的吩咐,奴自己的命都要送掉,只能記得才行。希望老天爺還給我有命去說罷?!?/br> 庾獻(xiàn)嘉冷笑了一聲,又問:“這些日子,那個人如何?” “能如何?”鮑叔蓮道,“自然是憋屈。娘娘的法子雖是在幕后,但是籌謀于朝堂之外,中書省的禪位詔一擬,那人必定和楊寄翻臉,彼此就沒有了退路。現(xiàn)在,楊寄心狠手辣,以擅亂朝政的名義把那人的親信殺的殺,流放的流放,那人光桿一根,自然被逼到了極處。今日出太極殿又被虎賁侍衛(wèi)攔下,那人氣得在朝堂上大鬧了一場,說是皇后的二七,夫妻情深,不能不來奠酒——只怕——”他伸頭向外張望了一下:“只怕就快到了。” 他匆匆?guī)е浊寮蔚膬蓚€孩子,從后頭繞行,離開了。庾獻(xiàn)嘉氣定神閑,等候著一場屬于她的戰(zhàn)役。 ☆、第222章 殷奠 和尚們敲著木魚、鐃鈸,喃喃地誦起了“往生咒”和“贊佛偈”,素白帷帳飄飛的靈棚里,頓時又是一陣凄苦的熱鬧。庾獻(xiàn)嘉雙手合十,在那毫無感情的節(jié)奏韻律里,默默撥動手中一串念珠——那是jiejie最后留給她的遺物,她的心,隨著裊裊升起,漸漸化入一派無邊無際而又廣袤空闊的地域中去了。 再睜眼時,靈棚之外,紫光沉沉,冬日寡淡的夕陽隱沒在靈棚中無數(shù)的蠟燭焰光和忽明忽暗的香火中了。和尚們唱著晚上的經(jīng)文,梵音陣陣,連著徐徐縷縷的香煙,把一切浸入一片寒冷的迷幻空靈中。而庾獻(xiàn)嘉突然打了個寒噤,緩緩回頭,看見那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顯陽殿下的玉墀之下,遺世獨(dú)立,冷得像一塊寒冰。 皇甫道知越過唱經(jīng)的僧侶,越過守靈的宮女,越過拂煙似的層層幔帳,來到庾清嘉的棺槨前。棺木已經(jīng)釘死了,七七之后便要下葬,他的手顫抖地?fù)徇^棺木上厚實(shí)的髹漆,打擺子似的一陣一陣抖,最后對一旁冷眼旁觀的庾獻(xiàn)嘉喝道:“你出去?!?/br> 庾獻(xiàn)嘉不發(fā)一語,默默地起身,斂衽退了出去。 她許久沒有走動,覺得雙腿有些跪坐麻木了,一步下去,萬蟻齊嚙般又癢又痛,可是心里卻有一種異樣的舒適與安泰,緩步在顯陽宮的殿外踱著,四下看著宮城巍峨的高墻,與太初宮臺城的通道,除了太極殿外的一片開闊廣場,便是兩邊的內(nèi)宮窄門神獸門與云龍門,與太初宮九門相比,這兩座小門不過是宮內(nèi)宦官所守,若是真的外頭打進(jìn)來,幾乎等于守不住。若是楊寄要進(jìn)來……她不覺笑了,他只要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就沒有不成功的道理。 明明已經(jīng)是黃昏了,但是四處還是明晃晃的,倒是天空顯得黯淡些,庾獻(xiàn)嘉一挑眉:原來,已經(jīng)來了!不知用了多少火把,竟然照得那么亮! 楊寄就站在宮城之外,在太極殿外的朱明門邊,朱明門亦是宮城的一道正門,帶著刀兵越過這里,自己就被釘在“造反”的柱子上了。他本來倒是想著事緩則圓,想著慢慢從宮里的供奉情況開始排查,查到沈沅所在之后再謹(jǐn)慎營救,但是,一切發(fā)展都快得出乎他的預(yù)料。 先是中書省宣讀皇帝禪位的詔書,楊寄依著前朝的慣例,上表辭謝,做出了守國忠臣的模樣。未料到朝內(nèi)謠言四起,都道建鄴的孩童在傳唱歌謠:“騶虞旗開,佞臣伏誅,天皇人皇,二世而斬,問鼎逐鹿,三羊開泰?!备柙~之外,惹人聯(lián)想的地方頗多。 皇甫道知在年后的第二次朝會上,笑得眼角生出皺紋來,對著楊寄說:“將軍入京,已經(jīng)歷朕與廢帝兩個皇帝,將軍這辭謝的表章,再談什么‘君子之澤’,未免顯得有些虛偽?!眰鞒耐{讓他動了疑心,說話說得尖刻,讓朝臣們無言以對,面面相覷。 對于皇甫道知,退位不過是早晚的事而已,既然無力抗?fàn)帲膊磺髴z憫,那么,他唯剩的事情就是報(bào)復(fù)?!盎屎笙墒?,朕真正是孤家寡人了?!彼匦χ?,“不消人賜口殘羹剩飯,來茍延殘喘。尚書令亦不必惺惺作態(tài),朕,已經(jīng)在此虛位以待多時了!” 楊寄當(dāng)時還不想和他翻臉,哂笑道:“陛下這話,叫臣當(dāng)不起了。譬如一局樗蒲,即使一方兵戈多,但另一方握著兵戈走在最前頭,勝負(fù)也還未定。還說不定有下到和棋的時候,兩全其美,皆大歡喜,不是更好?” 沈嶺在他身后笑道:“尚書令說笑了,一場賭局,做了和棋,有啥意思?陛下念尚書令有人君之相,三番五次和中書省說,堯帝禪位,千古留名,自己何必強(qiáng)占一席,而讓天下疑惑觀望?”他舉著笏板,大聲道:“請尚書令不要推辭了吧!” 楊寄突地心慌起來,回頭瞪了沈嶺一眼。沈嶺面無表情,冷冷地垂下眼皮,卻不容置疑地躬著身子,似乎在向皇甫道知行禮,但更似在向楊寄表明忠心。而身后靜默了片刻,有人應(yīng)和著沈嶺,贊著堯帝禪位的美事,這樣的聲音從稀稀拉拉,到漸漸高起,終于匯成一股浪似的,把最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兩個人湮沒。 而后,楊寄最信任的唐二——此時已經(jīng)做了中軍都督,在沒有楊寄鈞命的情況下,居然帶著北府兵和虎賁侍衛(wèi),包圍了太初宮。特別是北府軍那群賊囚,個個臉上油光紅潤,比平日訓(xùn)練殷勤數(shù)倍,大約當(dāng)夠了底層人,終于有一天看見代表著他們這個階層的楊寄,也有翻身做皇帝的一天,這種“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興奮,不啻于賭徒們押對了好大一寶,即將看著自己的賭注翻翻兒地往上漲了。 幾近于黃袍加身,楊寄想要斥責(zé)沈嶺和唐二的自作主張都來不及了,這時候再裝忠臣的臉孔,直是叫人不恥了,也會丟掉北府軍、虎賁營,乃至整個建鄴、整個大楚,對他的信任。楊寄只能在假做巡查的時候,把沈嶺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說:“你怎么回事?你這是要造我的反了是吧?”又惡狠狠道:“唐二這個混蛋,回頭我非拿軍棍打爛他屁股不可!敢背著我搞這一出?!” 他一凝眸,卻見沈嶺正凝視著他,此刻瞳仁微微一縮,竟然低下頭去。 楊寄最善識人表情,立刻質(zhì)問道:“怎么,這都是你安排的不成?” 沈嶺重新抬起頭,恢復(fù)了以往的淡然,道:“庾清嘉薨逝,正是皇甫道知心智大亂、生趣寡然的好時機(jī),你不用好這個時候,只一味地?fù)?dān)心阿圓,優(yōu)柔寡斷,何以能成大事?” 沈嶺瘦峻的臉比往日都顯得憔悴,在窗外的火光閃耀中顯得一陣是溫暖的橙紅色,一陣是冰冷的暗藍(lán)色。他唇角挑著一抹諷刺般的笑容:“所以破釜沉舟,免得你優(yōu)柔——里頭那位,難道不就是吃了優(yōu)柔寡斷的虧?不過,我和唐二反客為主,乘隙插足,逼迫主帥,也是大忌。過了今日這關(guān),便任憑你處置了?!?/br> 楊寄氣餒地心想:我能怎么處置你?頂了天揍你兩拳,連軍棍荊條都怕你吃不消。你大概也是認(rèn)準(zhǔn)了這點(diǎn),總是來拿捏我吧?他氣憤的小眼神飄過去,然而沈嶺全無表情,默默然看著宮城的高墻,決絕得仿佛完全不擔(dān)心里面他的meimei會出危險。楊寄對這二舅子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幾近于哭喪著臉,問道:“那你給我句實(shí)話,里頭是不是安排好了?” 沈嶺猶豫了一會兒,搖搖頭說:“沒,看天命。” “那萬一皇甫道知狗急跳墻,殺了阿圓怎么辦?” 沈嶺堅(jiān)毅地說:“那我陪你一起看她死?!?/br> 楊寄差點(diǎn)一巴掌扇過去?!叭羰前A出了事,我找你算賬!”楊寄只能這樣無能地威脅著,氣哼哼地甩袖而去。沈嶺從值守的窗戶里看著他的背影,心里一陣劇烈的刺痛,他押了一個寶,可是并不是像以前對自己的賭局心里有譜,要是一錯眼,就是終身悔痛! 此刻,朱明門緩緩地打開,太極殿坐落在高高的丹墀之上,楹柱上所掛著的燈火通明,照得皇甫道知的素衣也成了暗沉的金褐色,讓人時有他遍身都是干涸血跡的錯覺。 被逼到了陌路的帝王,終于有了沉著而無畏的勇氣,他揚(yáng)起寬袖,通天冠上垂下的朱纮隨著袖口風(fēng)飄飛起來,冠頂?shù)拿髦?,一顆顆如明星,卻隕落在他一個人的頭上?!皸罴?,你還是來了?!彼Φ溃澳阒烂?,等待的時光最難熬,朕一直在等你過來逼宮,逼朕退位,逼朕自盡。朕不過一身,橫豎已經(jīng)是無父無母,無妻無友,孤家寡人,死亦何懼?” 他似乎真的是無所牽掛,不再害怕,笑得恣意,雙袖舞動時獵獵有聲,他身旁陪伴他的心腹宦官也已經(jīng)被楊寄貶斥得寥寥無幾,個個呆頭鵝一樣,低著頭垂手侍立一旁。 楊寄始終站在朱明門外,靜靜看這位皇帝瘋瘋癲癲的做派,過了一會兒回首對沈嶺說:“他想栽贓我逼宮、叛逆、弒君么?” 史書可以改,但悠悠眾口終不能堵,楊寄有顧忌,沈嶺也有,他默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低聲道:“此刻,先發(fā)反而制于人,還是哄著點(diǎn)他才好?!?/br> 楊寄因而朗聲道:“陛下誤會了,陛下與庾皇后鶼鰈情深,臣深為感佩。只是聽說今日陛下對虎賁侍衛(wèi)有所誤會,拔劍逼著要到顯陽殿祭拜,臣匆匆護(hù)駕來遲,才了解前因后果,還望陛下恕罪。”他左右看看:“陛下既然無事,臣叫虎賁侍衛(wèi)進(jìn)來巡查一下,確保陛下的安全就走,可好?” 他當(dāng)然也怕皇甫道知鬧幺蛾子,只是這話在已經(jīng)窮途末路的皇甫道知聽來,根本就是不給退路了?;矢Φ乐昂呛恰毙Φ溃骸皺z查什么!楊寄,你不是賭徒嗎?你想不想賭贏你心愛的女人?”他巴掌一拍,后頭推出來兩個五花大綁的女子。 楊寄頓時心頭一陣猛跳,剛剛還滿滿的冷靜與自信,瞬間全部消失了。 ☆、第223章 絕命賭 庾獻(xiàn)嘉從高高的丹墀后面,毫無顧忌地打量著她愛慕的英雄。楊寄披著絳紅色的斗篷,火光勾勒著他偉岸挺拔的身形,遠(yuǎn)遠(yuǎn)地看不清五官,可是一定還是她記憶中的樣子,或許比記憶中那個隨意散漫的年輕人更具有了成熟的韻致,更具有了滄桑的氣場,更具有了寬厚的胸襟。她可以恣意想象,勾畫她心中的形象,想得唇角噙著笑,仿佛又變成了十四歲時的模樣。 西邊天空向南邊橫貫過來一道絢麗的綺霞,東邊一勾新月挑開藍(lán)_絲_絨般的夜空,略帶金紅色的幾顆星辰,閃爍在天宇,這是太史局所說的“五星連珠”,正所謂“故人失于下,則變見于上,天事恒象,百代不易”,昭示著另一個帝王的崛起。 庾獻(xiàn)嘉被寒冽的晚風(fēng)吹著,通體舒泰,并不覺得寒冷。她側(cè)耳聽見楊寄洪鐘般清越遼遠(yuǎn)的聲音傳過來:“陛下,何必如此?你想要什么,臣下盡力就是?!彼寄柯灾?,因?yàn)槁牫鏊诓卦诤篱熤挛⑽⒌念澮?,可是這就是他吧,如果他薄情、薄幸,她又怎么會愛他? 皇甫道知背對著丹墀后的庾獻(xiàn)嘉,風(fēng)把他干澀的聲音吹過來:“楊寄,我想要你的女人,你肯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