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小姑娘延客進(jìn)門,掩口輕聲說:“你想必是阿姊和姊夫的朋友,他們才肯讓你進(jìn)來,看到啥,聽到啥,都別亂說哦!” 她帶著楊寄走進(jìn)最里頭的一進(jìn)小院,三楹的小屋,旁邊一座耳房,簡單而明凈,四處養(yǎng)著各色花草,這時分,正是秋菊開得旺的時候,院子里擺滿了各色的菊花,開得密密層層的,所以連空氣里都帶著菊花甘冽的清芬。楊寄等那少女揭開門簾子,躊躇了一下,低頭鉆了進(jìn)去,里頭傳出的不是他臆想中的焚香氣味,而是一股特別的茶香。 這是人家的閨房,他不敢隨意亂看,但見中間的案幾旁,兩個人并頭促膝坐著,仿佛他這個來客根本就不會打擾到一般。楊寄咳嗽了一聲,兩個人都抬起頭來,他的目光迅速瞥過兩張臉,看到那女子時吃了一小驚,看到沈嶺時吃了一大驚。 沈嶺披散著頭發(fā),穿著寬大的中單,隨性得像那些書中所寫的狂狷之士,但一張臉或青或紫,是還沒有消退的傷痕,配著他那異常淡定的神色,就格外顯得怪異了。沈嶺見楊寄在打愣怔,笑了笑,指著身邊的女子一點(diǎn)都不見外地說:“阿末,這是你新嫂子?!?/br> 楊寄的目光又回到那女子身上。說真的,他對她吃的那一小驚,不是因?yàn)閮A國傾城的容色,而是因?yàn)樗詾槟軌蜃屔驇X神魂顛倒而寧愿違背父母的意愿,那定當(dāng)是個傾國傾城的才對——然而結(jié)果呢,這女子的外貌,只能說是堪稱清秀,甚至還不如沈沅漂亮耐看。 他有些尷尬地笑著,期期艾艾叫:“嫂……嫂子……” 那女子倒是一點(diǎn)不認(rèn)生、不害羞,認(rèn)真地看了看楊寄,笑道:“這位就是傳說中的白虎煞星——楊大將軍咯?”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楊寄稽首為禮,覺得這女子的聲音倒是真好聽,不尖銳、不沙啞,不急、不徐,溫和而有穿透力,似春風(fēng)拂面,又似花香透鼻、入心,而無異樣之感。 那女子持壺往一只青瓷杯子里注入茶水,茶湯色寡淡,香味獨(dú)特,楊寄遠(yuǎn)遠(yuǎn)地嗅了嗅。那女子笑道:“這是妾用松枝煮的梅花雪水,茶是小團(tuán)龍,但加了梅蕊、松子和竹葉,取歲寒三友的清冽。請將軍嘗一嘗?!彼乃厥峙踔啻刹璞f過來,指甲不大有血色,掌心也是如此。 楊寄道過謝,靠近看到她的臉,面色亦是寡淡的白,嘴唇上只有淡淡的粉紅,看上去極不起眼,然而當(dāng)她的眸子瞥過來,卻叫人心頭突地一震,楊寄想了半天也沒有明白,為什么她那雙神色溫和的眼睛,會有那么大的魅力。 那女子見楊寄呷茶,便自我介紹說:“大概阿嶺一直沒有怎么提及我過。我姓盧,名道音,你要覺得叫嫂子別扭,叫阿音也可以?!?/br> 楊寄忙道:“不別扭,不別扭,本來就是嫂子。”但是說完,還是親不自禁地看了看沈嶺五顏六色的臉。 沈嶺笑道:“你大約奇怪,誰敢對我動手?” ☆、第180章 破釜沉舟 沈嶺好歹也是個五品的主簿了,大家又皆俱知道,他是楊寄的親信,等閑確實(shí)沒有敢對他動手、把他揍成這德行的。楊寄賠著笑,試探地問:“大概……是阿父?” 沈嶺笑得毫無愧色:“將軍果然是人中之龍,一猜即中。”他愜意地品茶,說出的話云淡風(fēng)輕,而聞?wù)卟豢伤甲h:“我先斬后奏,直接與阿音拜堂成親。阿父氣急了,在我們倆前往秣陵見禮的那天不許我們進(jìn)門。我執(zhí)意在門口行了跪拜父母養(yǎng)育之恩的大禮。阿父嫌在鄰里丟人現(xiàn)眼,出來揍了我一頓。然后……我們到縣衙門里,阿父告我忤逆不孝,又到沈家的祠堂里,辦清了逐出祖籍、斷絕關(guān)系的手續(xù)?!?/br> 楊寄目瞪口呆,好半日才勸道:“你何必急于一時?還是回去賠個罪,認(rèn)個錯吧?!?/br> 沈嶺笑道:“文書都辦好了。我除了頂個‘沈’字的姓氏外,已經(jīng)與沈屠戶家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何必回頭?回頭他們又能接受阿音么?這樣挺好?!?/br> 楊寄扶額,想了又想說:“要不要我為你說合去?” 沈嶺面色一懔:“不許!你從今起不要回秣陵!” 楊寄道:“可阿圓還在秣陵!她大著肚子,難道不要我去撫慰一下?要知道,她如今的身份……” 沈嶺臉色凝重而稍帶凄楚,低頭似是思忖了半日,緩緩抬頭時才說:“我辦了件錯事——讓你去秣陵見阿圓,結(jié)果居然弄得一舉中鵠。但錯已經(jīng)錯了,不能再錯下去。阿圓現(xiàn)在日子是不好過,阿父阿母連遭不幸,更是不好過。但是!無論是他們,還是阿圓,還是我,甚至還有阿音——” 他目光柔和地看了看身邊那個沉靜溫婉的女子,后者的臉上帶著通透明澈的笑容,靜靜地聽沈嶺在說話。 沈嶺接著道:“我們都必須忍耐,這是我們命運(yùn)之中無可躲避的劫難。阿末,你是賭棍,我更是。我不賭樗蒲,我賭命!” 楊寄擺擺手,焦躁地說:“沈嶺,你說人話好不好?剛才那番亂七八糟的,我一句都沒明白。什么命運(yùn),什么忍耐,什么劫難?我犯了錯,我認(rèn)!阿圓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從來沒有不承認(rèn)過。但是她現(xiàn)在以休棄回家的女兒身份又大了肚子,大家會怎么說?我怎么能坐視她受這些委屈?還有,阿父阿母為什么必須忍耐?他們又怎么了?” 沈嶺直直地看著他,冷笑道:“你還這般懵懵懂懂的,真是可笑!楊將軍!涼州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北燕成敗與否,庾含章都已經(jīng)弱到頂點(diǎn),都注定要敗在皇甫袞的手里。他自己都有了準(zhǔn)備,把他的人交給你了。而你,如今名望大漲,民心所向,你不趁此機(jī)會奪大楚權(quán)柄,你就沒有機(jī)會了!既然是要準(zhǔn)備掌握兵權(quán)而造反,你哪里還有退下來的路?!不是勝,就是死!” 楊寄傻了一般看著沈嶺。他未來要為自己和阿圓的重逢團(tuán)聚而造反,他有心理準(zhǔn)備,但是他沒有準(zhǔn)備這件要命的大事來得這么快,這么急,又是在這么全無思想準(zhǔn)備的情況下就開始!他磕磕巴巴說:“我死……可以,可是……” 腦子里亂麻一般繞了一會兒,他終于在沈嶺逼視下自己都想明白了過來,驚詫得退了兩步:“你——你是準(zhǔn)備要破釜沉舟?!” “是的,破釜沉舟!”沈嶺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典故用得準(zhǔn)。只是還殘存了一些期冀,希望不把家人拉扯進(jìn)去。現(xiàn)在,我和父母斷絕了關(guān)系,你和阿圓斷絕了關(guān)系,如果我們敗了,只死一身?!?/br> 楊寄的目光瞥向他身邊的盧道音,這女子柔柔地倚著沈嶺,微笑著抬頭掃了楊寄一眼,像明白他的意思似的淡淡說:“我不同。我早就打算和阿嶺同生共死,我不要他摘開我?!彼蜕驇X深情地對視了一眼,彼此心意相通地一笑。楊寄頓時覺得,兩心相許到這種境界,他還離得遠(yuǎn)。 楊寄千般不忍,萬般不舍,終需離別。沈嶺的話,他醍醐灌頂,既然命已經(jīng)押上了,接下來就必須用他賭徒的卓絕勇氣和聰明才智,把下面的步數(shù)一步步踏實(shí)走好,行差踏錯半步,他的“樗蒲局”就輸完了,那時候,不光是輸光房子那樣簡單,他就徹底灰飛煙滅了。 然而,楊寄突然又有了當(dāng)年的雄心壯志:媽的!老子都死過一回的人了,為了娶阿圓,賭輸了可以死,那么,為了破鏡重圓,賭輸了有什么不敢死的?! 他把盧道音煮的茶水一飲而盡,口腔里芳香裊裊不絕。楊寄像以往那樣大大咧咧站起來:“好的,我懂了!今日和你共同押了一寶,下面,就慢慢走子兒吧!新婚燕爾,我也沒帶什么禮物,將來成事,我許你個異姓王,讓你和盧娘子共享富貴榮華!” 沈嶺的眉梢不易察覺地一跳,但什么都沒有說。 他回到公主府應(yīng)卯,一見皇甫道嬋,就搶先說:“我今日事情特別多,收拾收拾東西,必須先睡下,否則,明天趕路趕不動?!鞭D(zhuǎn)身打算走。 皇甫道嬋冷冷地在他背后說:“走?逃避我?你當(dāng)我不知道你在背后做的那些事?” 楊寄熱血上腦,不由自主地止住步伐,旋過身子問:“你又知道什么?” 皇甫道嬋目帶淚光,一步步從她坐著的高榻上走到楊寄身邊,踮著腳湊到他耳邊:“我知道你寵幸那個小婊_子,借著去秣陵的機(jī)會和她幽會,這不,都睡出孩子來了!王八蛋!”她一揚(yáng)手,狠狠一耳光甩在楊寄臉上。 楊寄并不是避不開,可是卻怔怔地沒有避讓,他的臉被她的指甲刮得火辣辣的疼。大概皮都破了,她的淚水真實(shí)不虛,他卻說不出自己有沒有同情的成分在——他是對不起她,可又覺得她是自找的!皇甫道嬋帶著顫音,指著他罵:“楊寄,你拿著我的錢糧,借著我的身份往上爬,卻還和別人勾勾搭搭的對不起我,你簡直太無恥!” 楊寄摸了摸臉,對面前這美艷而又可怖的女人說:“公主,我一般不打女人,但是,我會殺人,我不是嚇唬你?!?/br> 皇甫道嬋“咯咯”地笑著,聲音陰森瘆人:“你殺啊,你來殺我啊!我們同歸于盡好不好?我已經(jīng)命人馳往秣陵,你放心,我不會殺你那個小婊_子,但我要她肚子里的孩子變作血rou塊兒掉在馬桶里,我要你和她的孽種永不超生!”她湊過來,笑得妖冶:“楊寄,你殺了我,然后為我償命,我們生不能同榻,死倒能同衾。我愿意著呢!” 楊寄倒抽一口氣:她威脅的話真沒摻水!秣陵他留著人,但是畢竟秣陵這塊地方他做不了主,他留下的人也不敢輕易違抗公主府的命令。如今皇甫道嬋怒極反笑,一副不怕死的德性,要是她對阿圓或阿圓肚子里的孩子做了些什么,他不親自去真還難以保護(hù)。 皇甫道嬋見他發(fā)足要去,大喝道:“把門給我鎖上!叫公主府的護(hù)衛(wèi)把幾處門都守??!他前腳敢出我的門,后腳陛下就知道你的破事兒!” 正廳的門果然“咔噠”一聲鎖住了,外頭院門也鎖住了。侍女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偷覷著楊寄要?dú)⑷艘话愕纳裆?,大氣都不敢出?/br> 楊寄咬著牙根:要強(qiáng)行越過這群小姑娘和半老婆子出這處門,難不倒他;但是外頭百余名護(hù)衛(wèi)守著的大門,他一個人要打出去就有困難了。他猛地回身,一只手一把掐住皇甫道嬋的脖子,咬牙切齒道:“你把人給我召回來!你傷了她,信不信我宰了你?!” 皇甫道嬋臉色發(fā)白,卻帶著勝利者的微笑,她眼睛里淚光隱隱,似在挑釁,艱難地動著嘴唇,出不了聲,卻是在說:“你殺呀!” 楊寄慢慢松了手,他被困在這里,一時激憤殺掉皇甫道嬋絕對是謀逆的大罪,正好落人口實(shí)。他如果這么沖動,那些跟著沈嶺為他謀劃大計(jì)的人,大約全要隨著他一同覆滅。他氣得狠狠把皇甫道嬋推倒在榻上,見她還掙起身子似乎還要繼續(xù)挑釁自己,楊寄恨恨說道:“你別鬧了,把人召回來!明日大早,我要趕去涼州!其他事情,我回來以后再商量著?!?/br> 皇甫道嬋撫著脖子上的紫紅指印,疼痛、窒息,與復(fù)仇的美快結(jié)合在一起,格外帶著誘惑。她嫵媚笑道:“你求我啊,你跪下來求我,我將來也為你生孩子,保證你不絕后?!?/br> “呸!”楊寄留下最后一聲,頭也不回地踹開門,把上來攔阻的小侍女一邊一個甩開。到了公主府門口,那些公主府的護(hù)衛(wèi)們,連同一臉尷尬色的梁長史,紛紛跪在他面前擋著:“駙馬!駙馬!忍一忍!自公主令下,已經(jīng)一個多時辰過去了,現(xiàn)在您就快馬過去也來不及了。何況公主并不叫傷大人的性命,墮胎的湯藥下去,受一個時辰的罪也就完事了……” 肚腹中的性命有形無生,素來不算在人命大案里,皇甫道嬋此舉,頂了天也只是悍妒,叫人笑罵兩聲的事。楊寄雙手抖得握不住門框,他顫著聲音,不管不顧:“誰敢擋著我,我就敢要誰的命!”正欲強(qiáng)行越過這些人沖出門去,遠(yuǎn)遠(yuǎn)的卻有個人打馬往公主府所在的巷道而來。 那個人一張圓臉,兩撇八字胡,大概是興奮過度,下了馬后丟了鞭子,笑嘻嘻對梁長史道:“梁長史,公主吩咐我辦的事已經(jīng)辦完了。”他急著邀功,根本沒注意在門邊上扭曲著臉的楊寄,急急又說:“孩子已經(jīng)落下來了,都長成人形了!而且,用了那么大劑量的麝香、桃仁和紅花灌下去,她只怕日后再也不要想生孩子了!” 他的尾音還沒有落地,一拳頭狠狠砸到他的臉上,還沒來得及叫一聲疼,已經(jīng)口鼻流血暈過去了。 梁長史猶豫了片刻,上前抱住楊寄返身要奔進(jìn)去的身子。楊寄掄起拳頭舉在半空,咬牙切齒對梁長史威脅道:“你想和他一個下場?” 梁長史沒有撒手,執(zhí)意說:“那么,將軍又想怎么樣?” 楊寄頓在那里。他想殺了皇甫道嬋,但是他也知道,他還不能殺她。 ☆、第181章 市布 話分兩頭。 秣陵。 沈沅坐在廚房的高凳上,滿腹心事地切著煮好的醬豬rou,阿盼和黑狗在外頭一會兒吵嘴,一會兒黏糊的聲音時不時傳進(jìn)來,她也只是覺得心頭恍惚。 “阿母!”阿盼的小腦袋出現(xiàn)在廚房的門口,吸溜吸溜鼻子,笑道,“好香!我餓了!” 沈沅從切好片的醬rou邊角料里揀出一塊塞到那張小嘴巴里,說:“多嚼嚼,別忙著吞?!卑⑴文樕蠋еЯ恋暮怪椋樀凹t撲撲的,邊嚼rou邊嘰嘰喳喳說:“阿火今日走得也更好了,阿父要是看見,不知道有多高興呢!” 沈魯氏進(jìn)來送新鮮豬rou,恰恰聽見這句,氣不打一處來,對阿盼道:“你阿父還要你們姊弟倆嗎?天下最壞的男人就是他了!” 阿盼跳了起來:“外婆胡說!我阿父是天下最好的人!”她一段日子沒見楊寄,從原來暗暗生氣已經(jīng)變成了nongnong思念,更兼著隱隱的擔(dān)憂,尤其不能容忍別人說“阿父不要她”這樣的話。 沈沅抱住阿盼,已經(jīng)流出淚來。沈魯氏見寶貝女兒這樣,又不忍心重說,搖頭嘆息道:“你也是個傻囡!早聽我一句,早早找個合適的嫁了,哪會生出這樣的幺蛾子?你這肚子已經(jīng)出來了,再過兩個月,無論如何也瞞不住了!你說,原本是離異的夫妻,人家還道著情有可原,不會嫌棄;現(xiàn)在倒變成了偷漢子,還把證據(jù)種在肚子里了,名聲就給毀了呀!” 沈沅烈性,忍不住要頂嘴:“阿母,說得好難聽!什么偷漢子!他答應(yīng)過我的,會想出辦法!” 沈魯氏冷笑道:“辦法?男人靠得住,母豬也上樹!他是吃不飽的小混混時,死皮賴臉地要娶你,騙咱家一口飯吃;現(xiàn)在發(fā)達(dá)了,還顧得上你?我只告訴你一條辦法:”她瞥了瞥女兒的肚子,心里又是氣又是痛,上前輕聲道:“我昨日已經(jīng)問了張藥婆,說那個方子不怎么痛,忍一兩個時辰就干凈了。趁著幌子沒裝出來,早早處置掉干凈!” 沈沅一扭身子:“我不!這是我和阿末的孩子,我要生下來!” “癡孩子!”沈魯氏也做不了女兒的主,恨恨地罵了一聲,把一塊豬rou丟在沈沅面前,“這塊還煮醬rou,客人說了晚些就要的?!?/br> 沈沅含著淚,“嗯”了一聲,開始飛水焯rou。阿盼看著碗里的熟醬rou,卻也沒有胃口了,偷偷拉拉母親的衣襟,問:“阿母,阿父是不是真的不要我們了?阿母,他是不是因?yàn)槲也还?,所以不要我們了?”她已?jīng)說得帶了哭腔,扯著沈沅的衣襟,扭得快成麻花兒了:“阿母,我早就不氣他打我了,他還是個男人,怎么這么小氣,還生我的氣???大不了,他再打我,我不躲,不用手捂。我熬得住……” 沈沅終于忍不住,丟開鍋鏟,回身緊緊抱著阿盼,忍著淚,笑著對她說:“小丫頭,胡說什么!阿父沒有不要你,也沒有不要阿火,你和阿火都是他的心肝寶貝,疼還來不及!阿父只是有重要的事,還要四年半才能來接我們。阿盼好好長大,四年半后就是十一歲的大姑娘了,讓阿父看到你乖巧懂事的模樣好不好?” 阿盼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仍有些狐疑。沈沅不忍見她的表情,更覺得自己好像也是在騙自己,只能又往阿盼嘴里塞了一塊醬rou,哄著她說:“出去和黑狗阿兄好好玩。” 阿盼出門去玩了。沈沅獨(dú)自在廚房里掉淚。大鍋里的醬湯熬到粘稠,醬好的rou要盛出來切片;焯水的rou已經(jīng)變色,要從湯里撈出來過涼水。沈沅的眼淚一滴滴落在湯水里,她忙得顧不得擦一擦,忙碌會讓她來不及去想楊寄,不去想她不可知的未來,心里會充實(shí)好過些。 當(dāng)她端著燒好的醬rou到外頭,交由沈岳送到家里的熟rou鋪?zhàn)永锶r,腰有些酸酸的,忍不住輕捶了兩下。沈魯氏到底還是心疼女兒,說道:“我說我來忙,你又犟!既然想要孩子的,你就不能為孩子好好歇歇?” 沈沅看著沈岳的背影,目光空落落的。今日的rou都煮完了,離燒晚飯還有一段時間,又是好難打發(fā)的一段光陰!她進(jìn)去看三個孩子,不料黑狗、阿盼和阿火,玩累了,都橫七豎八倒在榻上、地上就睡著了。沈沅幫孩子們蓋好小被子,又不知所措起來。 沈魯氏見她在樹下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拿起掃把舞兩下,拿起針線看兩眼,甚至目光還落到了井臺上。沈魯氏怒其不爭,最后道:“啊呀,你別無事忙了!現(xiàn)在反正肚子還不顯,你去集市上給孩子們買點(diǎn)做衣服的布料吧。黑狗近日長得快,穿衣服又格外費(fèi)。他親娘前幾日見到我還說呢,知道你做鞋的手藝不好,叫啥時候一起上集市買些零布,她來給孩子們做幾雙鞋穿——到底還是親的!” 黑狗的親娘張氏,好幾年前就改嫁到了別家。但是秣陵縣城小,彼此也是認(rèn)識的門戶。張氏新嫁的這家沒有婆婆要侍奉,她又是兇悍跋扈的性子,竟然把自家的老實(shí)男人牢牢降服在手掌心里,指東不敢打西,如今又為新丈夫生了兩個孩子,更是家里的功臣,有時想念沈征——也就是她前頭的兒子黑狗,她男人也不敢說什么。 沈沅只愁自己沒有事情做,聽得這一聲,便換了出門的衣裳,過了兩條巷口,找張氏一起去集市。 張氏比以往胖了一圈,氣色倒好了許多,一張臉紅是紅,白是白,神采飛揚(yáng)。她素來能干,臨行前對她的新男人高聲道:“我陪我妹子去集市買零布,不知道哪個點(diǎn)回來。你好好看著倆孩子,別讓他們滿地亂爬;要是晚了,就打井水把米先淘了,菜先洗了,再把柴劈了,晚些我回來煮。” 她男人追出來問:“錢夠不?” 張氏得意洋洋地說:“夠,管夠!”挽著沈沅親熱地說:“妹子,咱走?!?/br> 市井的人就是這點(diǎn)好,楊寄高升、沈沅得意的時候她雖然也妒忌,但是如今沈沅落魄,她心里的氣沒了,也不會落井下石。兩人沿石板路走了一陣,張氏定定地看著沈沅的肚子,還有走路時略帶別捏的腿腳姿勢,突然湊她耳邊問:“誒,你怎么像又有了的模樣?” 沈沅不由臉紅,掩飾著道:“瞎掰什么!” 張氏笑了笑,又說:“楊寄那混小子,別看他如今人模狗樣的,我才不畏懼他!我小叔子也是個老實(shí)人,會掙錢,會做人家,天天跟他阿兄耳濡目染的,也會疼老婆?!彼稚先ヒФ洌骸澳銈兩稌r候見面相一下。別在一棵樹上吊死!”又說:“不過,肚子里可真不能帶著貨,拖油瓶人家認(rèn),嫁過來就當(dāng)父親可不認(rèn)。” 沈沅不僅是臉紅,眉毛幾乎都要豎起來了,回眸看著張氏道:“我阿母叫你來勸我的?” 張氏慌忙搖手:“沒有沒有!我是看你可惜了?!弊詈筮€加一句:“真的!”她知道這前小姑子脾氣不好,見勢不妙,就閉嘴不言了。 沈沅心里哪有個不明白的!但是人家越這樣勸,她越不服勸?!熬偷劝⒛┪迥暧秩绾??”她暗自想著,“就當(dāng)和老天爺打了個賭,輸了,認(rèn)賬就是。就是以后嫁不出去,也就當(dāng)從來沒有找到過合適的男人——秣陵縣里,又不是沒有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她們不也活得好好的?” 她們接下來的一段路,一句話都沒有說,彼此低著頭趕路。到了集市,張氏才又捅了捅沈沅:“哎,去駱家的布莊吧,東西好,就貴幾文錢也劃算。” 沈沅未作他想,加之駱駿飛家的綢布也確實(shí)在秣陵打出了名望,自然是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同意。 張氏那個大嗓門,進(jìn)門就開始呼喝:“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拿出的東西可不能坑人!你們小駱掌柜我們都是熟識的,當(dāng)年還差點(diǎn)攀親,要是你們這些當(dāng)伙計(jì)的照應(yīng)不好,我可找你們家掌柜算賬!” 小伙計(jì)怕惹不起,趕緊到后頭請掌柜親自接待。沈沅埋怨道:“就是買些做鞋的零料,三文不值五文的東西,搞得這么大張旗鼓的做什么?” 張氏笑道:“便宜一文是一文,我可會做人家呢!”在零布柜里翻翻撿撿,嫌好嫌差的計(jì)較了一番。一回頭,駱駿飛一臉迎客的笑容正在后面伺候著,張氏笑道:“給我便宜點(diǎn)!”又對沈沅一努嘴:“看我們家妹子的面子上?!?/br> 沈沅已經(jīng)尷尬得不知怎么好了,默默掏出錢來說:“錢不愁。駱掌柜做生意掙點(diǎn)錢也不容易。” 駱駿飛笑道:“便宜點(diǎn)也是應(yīng)該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