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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賭棍天子在線閱讀 - 第52節(jié)

第52節(jié)

    “把人帶上來。”

    犯事兒的兩個大約被綁了一夜,臉色有些紫,神色也萎靡,見到那些又粗又長的軍棍后,更是滿眼瑟縮。他們乖乖兒跪在地上,連連求饒:“將軍饒了我們吧,以后再不敢了?!?/br>
    楊寄聲音干澀,但是仍然傳得很遠:“治軍之道,先明賞罰。你們倆,把軍法背一背?!?/br>
    兩個人支支吾吾,顯見的根本沒有記住。楊寄也不勉強他們,轉(zhuǎn)頭對其他人說:“我已經(jīng)叫軍中主簿帶著識字的士兵,把軍法抄寫后送到各營,每日誦習(xí)。十日后,仍不會背誦軍法十七章的,責(zé)打二十軍棍。再十日后再查,背不出再打,打到熟記于心為止。”

    跪著的兩個急忙說:“是是!我們一定好好背!”

    “你們就不用了?!睏罴睦淅涞?,“jian_yin論死,明白這一條就行。”他指指軍棍,說:“撤掉。這兩個拉到轅門,斬首示眾?!?/br>
    這下,兩個人登時急眼了,剛剛還萎靡著的脖子一下子豎起來,連頭發(fā)似乎都要立起來了。他們氣急敗壞道:“將軍你什么意思?我們犯了多大的罪,說斬就斬?你不怕寒了這里兄弟們的心?”

    楊寄在高處,四下一望,果然到處寂靜,個個目光直視著他,連他吩咐的親兵,都沒有動彈。楊寄心里猶疑了片刻,然后冷冷笑道:“你問問這里諸人,誰沒有母親?誰沒有姊妹?有的還有妻子、女兒。若是因為你是楊寄手下的兵,就可以任意糟蹋別人的母親、別人的姊妹、別人的妻女,你問問誰答應(yīng)?!”

    他驀地提高了聲音,顫抖的手指指著那兩個人:“昨日,那個胡女受不了羞辱,回家后懸梁自盡了。你們血淋淋的手上就是一條命!”

    那兩個面如死灰,猶自要辯白,嘟囔著:“不過是歡好了一番罷了……她上吊,我又不曾去拉她的腳……”

    “我楊寄,在秣陵時吃不飽飯的時候也有的,那時候心里也想,mama的,老子餓極了,是上蒼不公平,就搶點吃的也是圖個保命,上蒼也不能怪我?!彼剞D(zhuǎn)頭,“可是,做出那種下流事不是為了保命吧?圖自己個兒的快活,把人家好好的女娘逼到絕處,換做你自己的阿母、阿姊、妻子女兒,你愿意?!哪怕是當(dāng)土匪,也要講究個‘替天行道’!哪怕是當(dāng)強盜,jian污人家女娘也是要遭天譴的!在我楊寄這兒,不問你原本的出身,但當(dāng)了我的兵,就是給你個改過自新、重新堂堂正正做人的機會!你要當(dāng)我這里可以讓你為非作歹,你也不配‘北府兵’的稱號??!”

    他吼到最后,嗓子都近乎啞了,頭頸顫抖著,嘴唇翕動的,激憤到極處的樣子。下面的人——包括兩個犯事兒的士兵——都被他震木了,好一會兒,大家才在他“呼呼”的喘息中聽到了平靜的一句:“我今日聽大家意見,同意我的命令,把這兩個斬首示眾的,舉起手中兵刃。不同意的,就放下?!?/br>
    日光照在眾人的臉上,漸漸叫人覺得刺目。他們的楊寄大將軍,背著日光站著,肅殺的面龐顯得尤為黑沉,唯有那雙眼睛,明亮得和對面射來的日光一樣,戳在各人的眼窩子里,也戳在各人的心窩子里。

    終于,有人緩緩地舉起了手中的刀,黑沉沉的鐵刃突地反射出雪亮的光芒。接著,這樣的光芒慢慢增加了起來,漸漸連成了線,又漸漸練成了片。有人小聲說:“jian_yin該殺……”接著聲音“嗡嗡”地變大了,最后凝聚成巨浪般:“該殺!”

    楊寄仿佛置身在石頭城的江磯上,廣陵潮撲面涌來,雪白的寒光奪目攝魄,帶著席卷一切的威力。他突地淚流滿面,啞著喉嚨道:“我知道你們也是人命……可是人活著,還有一樣?xùn)|西,叫尊嚴!好容易,才在這個世道活下來,好容易,才有了做個頂天立地男人的資格……”他掩著面,揮揮手道:“斬吧?!?/br>
    劊子手手起刀落,鮮血噴濺,兩顆頭顱很快被抹上石灰,高高地吊起在轅門的高處。尸身處理掉了,鮮血還在滴滴答答從人頭頸的斷面滴下來,經(jīng)過的人無不小心翼翼繞開兩三丈的距離,唯恐被那頸血污了。

    楊寄在日落回去的時候,特意抬頭看了看兩顆灰敗的首級,兩雙眼睛還驚恐地睜著,但是毫無光澤,地上的血跡凝結(jié)成紫褐色,與灰塵混在一起。

    他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跟仆從道:“去集市里沽一壇酒。”

    此時,不覺已經(jīng)在姑臧呆到了秋季,北地的冷來得早,建鄴此刻大約還是菊黃蟹肥的好時節(jié),姑臧的夜晚沒有火盆已經(jīng)過不下去了。他的內(nèi)室,燒得溫暖如春,帶著沈沅發(fā)油上甜甜的桂花香,他的妻子,仍然毫無將軍夫人的架子,拿火鉗撥著炭盆里的炭火,籠上蓋子之后,又把阿盼的臟衣服收拾到藤簸籮里。

    “回來了?”她抬頭看看楊寄,立刻發(fā)現(xiàn)他不同于往常的頹廢神色,不由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又試了試自己的額溫,才湊在他身邊問,“怎么了?心情不好?”

    楊寄見自己的酒菜送了上來,自己拿熱乎乎的爨筒(1)斟了一杯,才說:“殺了人了……”

    沈沅笑道:“你帶兵打仗的,又不是沒有殺過人,怎么這還值得難過?又不是我殺了人?!?/br>
    楊寄道:“但是殺自己人是第一次,看著活生生的兄弟,身首異處,總覺得不是滋味兒?!彼白塘铩憋嬃艘豢诰?,又說:“不過二兄說得對。軍營里要有軍營里的紀律,不然帶出去也不成話。喝酒也是誤事的,雖然不打仗的時候不禁喝酒,不過我這里也要帶頭,今日喝過,以后沒特殊情況就不喝了?!?/br>
    沈沅笑道:“說得好!聽說軍紀里也禁絕賭博,要是你帶不了好頭,只怕下面也賭成一片,再不想出征的,是也不是?”

    楊寄終于被她說得展顏,露出點平日的嬉笑神色,伸手在沈沅頰上摸了一把,笑道:“敢情你逮著話縫就想治我了?行!說得對我就聽。以后我要隨便就賭,你就吩咐軍棍來揍我——軍法就是這么規(guī)定的,別人不敢,你可以?!?/br>
    沈沅滿心歡喜,看著自己男人那張俊朗的面龐,雖然在西北的風(fēng)沙里吹得有些粗糙,也比以前曬黑了些,卻更覺出男人的剛硬味道來。她殷勤地為楊寄夾菜盛飯,看他吃得香,便有成就感:“你倒好,天天吃得多,長得都是肌rou塊,我和阿盼倒是越發(fā)圓了,大概還是動彈得太少的緣故。在家里做這個勞什子的將軍夫人,真是無聊透了,真不知那些貴人家中的夫人們,是怎么熬過這樣的日子的?”

    楊寄隔著黃澄澄的燈光看面前的人兒,只覺得真實得不敢相信,她果然更像自己的名字了,圓圓的雙眸星光熠熠,雙頰圓嘟嘟的,連酒窩都深陷了進去,粉嫩可愛得要命。他適意地長嘆一聲:“哎!老婆孩子熱炕頭,人生最得意莫過于此!我楊寄歷了那么多劫,總算盼到了這一天,總算不枉此生了!”

    沈沅戳了他一指頭,笑罵道:“出息!給外人聽見了,哪里以為你是個執(zhí)掌一方的大將軍?!”

    楊寄笑道:“大將軍在家里,也是個普通男人嘛。就如以前,我們想象中皇帝的日子,那叫一個舒坦!天天都有rou吃,吃飯更是想撈干的撈干的,想撈稀的撈稀的;無聊了就四乘大馬拉輛車,愛上哪兒逛上哪兒逛;心情不好,愛砍誰頭砍誰頭……其實呢,日子都過得提心吊膽的,簡直是受罪哦!”

    沈沅抿嘴一笑,收拾著碗盤,楊寄邊搭手幫忙,邊說:“不過西北這里入冬很冷,古話說的‘燕山雪花大如席’,我也沒見過,單單思忖著,該是多大的席子,就算是坐席,這雪也夠驚人的?!?/br>
    沈沅咋舌:“這樣冷的天,就只有窩在家里圍爐喝酒了?聽說越北邊越冷,那北燕那里豈不是更要顆粒無收?”

    楊寄點點頭:“他們原本是不種地的,三季放牧,冬季就圈了牛羊住帳篷里。后來趁我朝內(nèi)亂的時候,發(fā)兵襲擊了陰山以南的地方,奪取了關(guān)隴,又取了趙北三郡,便以代郡為國都,半耕半牧。他們靠天吃飯更多,要是老天爺不作美,大家不能活活餓死,自然另找活路。”

    沈沅想了想算是明白了:活路是什么,也只有是sao擾邊境過來搶掠。他們騎兵彪悍,打仗厲害,既然有這樣好的生財之道,少不得時時拿出來用一用的。

    “好冷?!睏罴墓室獗г怪?,“早早上榻休息吧。”他的手賴皮似的伸在沈沅懷里“取暖”,沈沅旋即感到,他的手心溫?zé)?,“取暖”根本就是個借口。然而被這樣裹挾著,半是身不由己,半是心甘情愿。

    ☆、第115章 凜冬

    屋子里暖意融融,交纏的呼吸聲仿佛蒸騰著熱空氣。沈沅撐在楊寄的胸脯上,長發(fā)在他身軀上蜿蜒如河。間隙中,她嫵媚地笑道:“阿末,外頭那么美的草場,你有空帶我去騎馬吧?!?/br>
    “像這樣騎?”楊寄抖動了一下腰。沈沅渾身戰(zhàn)栗了一下,俯伏在他頸窩里,一個勁兒地笑。

    和歷陽時比,她是長胖了些,可架不住rourou長得都是地方,手指拂過去如同溫軟的花瓣,楊寄故意板著臉道:“敢嘲笑大將軍,軍棍伺候!”沈沅詫異了片刻,便知道所謂“軍棍”便是何物了。欲待笑著打他兩記,卻不妨身子突然在他手心里騰空,又急遽下降,不由驚叫了一聲,旋即被“軍棍”打敗了,呻喚之聲幾近顫抖。

    黑甜一覺起來,外頭亮堂堂的。楊寄披衣叫道:“天,睡失了覺了?!”趕緊套上襪子,緊幾步去窗戶邊看更漏——他每日早上要去營里監(jiān)督早晨的cao練,未嘗有一日怠慢。不過,他很快放松了下來,張了張窗戶道:“阿圓,下雪了!映得窗戶那么亮!”

    建鄴也下雪,但總要到三九四九的樣子,而且許多雪濕噠噠的,根本積不起來。沈沅想著昨日兩人聊到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句子,好奇心頓起,也到窗戶邊張望。果真,還是深秋,大地已經(jīng)白茫茫一片了,窗欞上一片晶瑩。而天空中,飛旋而下一片片雪花,自然也不會“大如席”,但是片片分明,羽毛一般蕩下來,沈沅只覺得稀奇,貪婪地看個不停。

    楊寄笑了她兩句,穿上厚絲綿里衣,套上皮甲,最后穿著皇帝賜給他的狐裘斗篷:“嗯,總算有機會派上用場了?!?/br>
    沈沅道:“今日大雪,你也別太苛刻人家訓(xùn)練,你倒是熱屋子里出去,人家不知道晚來多冷吶!”

    楊寄笑道:“你管得倒寬。難道給他們也一人發(fā)一個媳婦暖被窩?干涉本將軍的軍政——”他大聲道:“小心我軍棍伺候?!鄙焓忠恢甘路?。

    沈沅啐了他一口,低聲罵道:“死不要臉!”

    楊寄一出門,便覺得寒風(fēng)夾雜著雪花撲面而來,差點都縮了脖子,但想到自己身份,還是努力挺了挺腰桿。大cao場上,凍草和沙土早結(jié)了冰,又覆了一層雪,士兵們一動就“刺溜”滑一跤,跌得尾巴骨生疼,個個罵罵咧咧的。

    楊寄想著沈沅的話,倒真有些不忍。恰恰沈嶺從帳營里頭出來,徑直走到他身邊,說道:“將軍,今日突然大寒。好在前日我已經(jīng)查好了庫房的冬衣和棉被,昨晚上發(fā)下去了,沒有凍出事來。”

    楊寄覺得這妻兄真是神機妙算,連連點頭,又問:“這天氣太惡劣。人打滑,不大好練,要不放兩日假?”一陣風(fēng)吹過來,楊寄覺得自己的話音都被風(fēng)壓制著,明明是大聲說的,卻壓根聽不清楚。

    沈嶺搖搖頭說:“這恰是我們的弱點,怎么能不練?若是北燕趁勢來襲,別連逃命的本事都沒有,一個個滑倒在冰上叫人家俘虜了!”他又說:“我已經(jīng)叫人尋了干稻草,馬蹄上要捆扎,軍靴里要加羊毛氈子鞋墊。將軍,此刻小心為上?!?/br>
    士兵們遇到這樣的天氣還要cao練,自然有些怨言。不過到了下午,楊寄下令給各營發(fā)酒,喝了暖暖身子,大家便又高興起來,幾個平素親近的,嚷嚷著讓將軍陪著一起飲兩碗。楊寄興致勃勃在籠著火盆的營帳里坐下,一碗蒸過的烈酒,一下喉嚨便是一線火辣辣的,眼淚都能被嗆出來,但是很快渾身發(fā)暖,臉也變得紅撲撲的。

    “這酒厲害,是給大家暖身子用的,不能多喝,喝醉了誤事。”他慢慢抿著小酒碗里的酒,說道。

    大伙兒起哄道:“擺兩碗有多大事!北燕的胡人,難道晚上就來了?再搖兩局樗蒲,才過得愜意?!?/br>
    楊寄心里癢癢的,但想到昨晚上沈沅的囑咐,還是擺擺手說:“我要帶頭,軍營里不賭博。你們要玩,小玩兩局也不妨,不許賭錢。賭了傷和氣?!?/br>
    下面人大概有了酒上頭,借酒蓋臉啥話都敢說:“怎么,將軍怕賭了錢,回去過不了夫人那一關(guān)?”

    楊寄想著昨日說的話,打個激靈的害怕。但嘴上要硬,趾高氣昂地冷笑道:“笑話了!你們真以為我連一個女人都對付不了?她比江陵王厲害?比桓越厲害?比京里那些世家高官厲害?”

    眾人一起說:“自然遠不及!還是將軍最厲害!”

    唐二等人不知從哪兒聽到了消息,無不點頭表示佩服楊寄的英勇。唐二不大善酒,紅著一張臉,大舌頭問道:“聽將軍府的人說,將軍時不時大展雄威,晚上打老婆打得‘嗷嗷’叫。我就說嘛,咱將軍哪能被娘們壓制著!用了啥工具,那么厲害?”

    楊寄愣了片刻,心里罵了一陣將軍府那群愛聽壁角的碎嘴長舌婆娘們,然后面不改色地說:“軍棍?!?/br>
    唐二心悅誠服:“到底是將軍!治家亦如治軍!”

    楊寄嘿然,對唐二神秘道:“就告訴了你們幾個,不許到處亂說!”

    唐二他們連連點頭道“省得”,不過后來,楊寄拿軍棍責(zé)打老婆的消息傳得很遠,也不知道是誰傳的,此是后話不提。

    喝到打頭更,楊寄渾身熱乎乎的,感覺還沒有醉意。他出了營帳門,外頭的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遠處的北方尚帶著一點濁濁的藍光,西邊的云霞也還留著一線赤紅。他打了個飽嗝兒,對轅門口的士兵道:“好樣兒的!這么冷的天,堅持著一動不動!眼睛也要放亮,一點都不能懈??!”

    那小士兵被他一夸,滿臉飛金一樣,用力點了點頭。楊寄跨上自己的馬,他的將軍府也在姑臧的外城,離營地不過半里而已。他突然覺得東北邊最暗的地方有些攢動的影子,揉了揉眼睛,似乎又不在動了。他自嘲地抖了抖手里的馬韁:“媽的,還是喝多了,眼睛都花了……”

    “將軍!”那放哨的小士兵卻有些緊張,“好像真的,是有啥東西在動!”

    楊寄一下子拎了心神,仔細向東北看去。一旁的人也紛紛伸了頭眺望著,還亂糟糟嚷嚷:“是狼?”“是人?”……

    楊寄抬眼望了望天空,此刻雪停了,天空中的星星雖然稀疏,卻看得格外清楚。他“噓”了一聲,翻身下馬,全無體面地跪趴在地上,一只耳朵貼著地面,用他聽樗蒲骰子的耳朵,仔細聽著大地傳來的聲音。

    周圍的人屏住呼吸,片刻后見楊寄瞪著眼睛直起上身,說的話在冰冷的天氣里凝結(jié)成nongnong的霧氣,然而依舊足以讓所有人膽戰(zhàn)心驚:“是馬蹄聲!是胡人!好大一群!”

    他渾身顫抖,唯有話音不抖,吩咐得迅速而有序:“立刻擊鼓,傳令三軍備戰(zhàn)!壁壘外頭備好火把和弓箭,里頭所有人待命!”他想了想,又自語般說:“離城門太遠,入城來不及了——快!叫人飛馳到將軍府,把府中所有人接到軍營里來!”

    沈沅從熱被窩里直接披著衣服上了馬車,到達軍營的時候,只見里頭燈火通明。軍營外頭的壁壘,是以沙柳為柱,夯土砌成,算不得牢固,若對方來的是重騎,沖撞之下就能破壁壘。楊寄只來得及看了妻子女兒一眼,吩咐了聲:“送夫人和女郎到最后面的營帳去?!边€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瞪視著壁壘想法子。

    沈沅從來不是乖乖聽話的妻子,擋開前來送她的士卒,幾步到楊寄面前,問道:“很險嗎?”

    楊寄點頭:“險!你后頭去?!彼櫜坏闷夼脛υ谕帘趬旧弦淮?,那些土不過是就地取材的沙土和石礫,紛紛在劍鋒下滾落。楊寄苦笑道:“建鄴建石頭城,都是用石灰拌土,加滾水蒸成,這里簡陋,就只這個牢固度了。來的人不少,若是沖我們而來的……”

    他轉(zhuǎn)頭吩咐士卒們把箭鏃和弩車都搬至壁壘邊,大家都知道這是生死攸關(guān),緊張之余也井然有序地忙碌起來。沈沅看著小士兵搬運器械,忙得這樣的大雪天都滿頭蒸騰著薄薄的霧氣,汗珠在額頭上晶瑩發(fā)亮,反射著火光,但發(fā)髻上的汗氣很快就凍凝結(jié)了,在發(fā)巾上形成了一道道霜跡。

    沈沅到丈夫身邊,拉了拉他的胳膊。楊寄回頭看了她一眼,說:“我這會兒沒空。你趕緊到后頭去,不要讓我節(jié)外生枝了?!闭Z氣帶著少有的不耐煩,確實是急透了。

    沈沅執(zhí)著地又扯了扯他的袖子,說:“阿末,我想到了一個主意?!?/br>
    ☆、第116章 修羅局

    唐二等幾個親兵怕楊寄不耐煩,趕緊上前勸:“夫人,這會兒有啥事,等這里忙完再說。將軍現(xiàn)在心里急,這是全營的大事,也是姑臧,乃至涼州的大事。夫人等一等吧?!?/br>
    唯有楊寄,倒扭過頭來,直視著沈沅問:“你說說看,什么主意?”

    沈沅見他肯聽,心里松了松。她指了指地上的積雪:“姑臧大寒,不過是下了一日的雪,窗戶下的冰凌已經(jīng)結(jié)了老長,你看這些士兵,頭發(fā)上滴下的汗珠也是瞬間就凝成了冰粒子了,這真正是滴水成冰!若是嫌壁壘的牢度不夠,可否打了井水澆上去,凝成一層冰就等于在這土夯的墻外頭加了一層大青條石的城磚。”

    楊寄沒聽完就明白了。時間緊迫,連‘謝’字都來不及說,連連吩咐人去深井里打水。井水不凍,但是打上來不過片時,上頭就是一層薄冰。均勻地澆在土墻上,少頃就凝了一層冰殼兒。

    他們干脆熄了松明火把和羊角軍燈,接著天上的星光和地上反射的雪光,螞蟻遞食一般在壁壘邊遞送水桶。一根根手指俱是凍得通紅,而身上汗流浹背,累得要命卻不敢稍作喘息。

    天黑透時,遙遠的鐵騎已經(jīng)近至里許。能清楚地看見,他們手里的松明火把在晚上的北風(fēng)中忽明忽暗,連成長長地一線,如同一條火線橫亙在烏青的天地交接處。再近些,便可看見他們的人和戰(zhàn)馬都用著鐵甲,倒映著火光。

    “也不很多?!睏罴拇蜓酃烙嬃艘幌?,“一兩萬的樣子。我們這一營大約也是這個數(shù)。還有幾支隊伍在姑臧城的另一頭,趕緊用火光知會城樓上的守兵。”

    他的心略定了些,拍了拍身前壁壘,那里已經(jīng)被冰層凍得硬邦邦的,估計一般的刀劍也只能砍出白印子來。

    騎兵速度極快,似乎只過了一小會兒,已經(jīng)近在咫尺。突然,前鋒的馬匹嘶鳴著蹶倒了幾匹,騎兵們勒住馬慢了下來,幾名前哨下馬在土里捋了幾把,拉出了一串鐵蒺藜。還未反應(yīng)過來,守在壁壘前十余丈的木柵欄處的箭鏃也鋪天蓋地地飛出去,勢頭之猛,硬生生把那支隊伍壓得退了回去。

    楊寄估摸著箭已經(jīng)射得差不多了,舉起號令的火把揮了揮,示意弓箭手退回軍營的壁壘后待命。

    雙方僵持了一會兒,騎兵那里先耐不住了,又發(fā)起了第二輪攻勢,這次小心翼翼先派出一支步兵,人工掃除了地上刺腳絆馬的鐵蒺藜。突破了鐵蒺藜陣,再是重騎,一舉沖破木柵欄,來到壁壘之下。

    楊寄不多言,一揮手里火把,大家心知肚明,全數(shù)蹲在了壁壘的雉堞后。楊寄也熄滅了火把。這一下,他們在暗處,而騎兵在明處。

    看打扮,這是一支北燕的胡騎,鐵盔邊緣墊著豐厚的羊皮毛,半張臉都被遮在高高的皮領(lǐng)子里。鐵甲上積著雪花,在松明火把的映照下閃著橙紅色的光。他們先放了一陣箭,箭鏃打在冰層上發(fā)出打滑的“噗噗”聲,接著又靠近了用擂車,但之于厚厚的冰面,堅固得鐵一樣,無疑也是蚍蜉撼樹。

    “客人來了!茶水招呼著!”楊寄突然怪喊一聲。旋即,早早預(yù)備好的滾水沸油“嘩啦”一下朝壁壘下招呼了過去。被燙到的騎兵哇哇慘叫不已。之后,弓_弩大作,冰渣子水和滾開水輪番供應(yīng)。北燕騎兵見勢不妙,他們本就是機動作戰(zhàn)最靈,犯不著在城池壁壘上損兵折將。只聽一聲鑼響,馬匹被圈過身子,飛馳而去。

    “追不追?”

    楊寄看了看壁壘下,已經(jīng)是坑坑洼洼結(jié)了冰。他們的騎兵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冰雪里做過戰(zhàn)。于是他擺擺手:“不是追擊的時候。倒是要趕緊往城里遞信,小心他們劫掠其他幾座城?!?/br>
    這一夜很難入睡,楊寄靠著露天的火盆,坐了一夜,隨時警惕北燕騎兵的反攻。好在一直到天亮,也都還相安無事。

    東方的天際露出了魚肚白,四處慢慢明亮起來,四野茫茫俱是白色,遠處的沙柳和胡楊似一道道黑黢黢的剪影落在天際。而潔白的雪地里,深深淺淺的腳印,斑斑駁駁的血跡,凍住在這片琉璃世界里,仿佛昨夜的刀兵仍不曾離去,記錄著人類最黑暗的一面。

    楊寄起身,兩條腿都凍木了,他說:“拿點酒,給大家伙兒暖暖身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