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庾清嘉好不容易才在meimei的喋喋不休中找了一個話縫兒,疼愛地點點庾獻嘉的額頭:“外人只當(dāng)我們庾家的女郎多么金尊玉貴,誰曉得你竟是個話嘮!生孩子當(dāng)然疼,可是疼得有期盼,自然有的是力氣——自古以來,成千上萬個女人不都是這樣生孩子?就你話多!” “那么,姊夫喜不喜歡女兒?”庾獻嘉問出這個問題,覺察jiejie的臉色一滯,忙自己轉(zhuǎn)圜著自問自答:“自然是喜歡的了!這么可愛的娃娃!又是嫡嫡親的?!?/br> 庾清嘉淡然地說:“隨他喜不喜歡,我自己知道心疼就行了。好歹也是王府的孩子,好歹我還算是這王府后院的主母,總不至于當(dāng)著我的面偏袒虐待吧?”她想著丈夫的冷漠,更想著她生孩子疼得死去活來最艱難的時候,他卻在和別人調(diào)情,想占有那個不屬于他的女子,庾清嘉心里一陣刺痛,撫著meimei的手說:“所以你呀,將來嫁人一定要嫁個知疼著熱的,日子才能過得舒坦?!?/br> 她驀然想起父親對她說過的話,看了看meimei稚氣尚存的臉蛋,心里有隱約的擔(dān)憂,但在她面前,始終說著積極的話:“阿父的意思,咱們庾家的女孩子貴重,我糟蹋掉也就算了,你總要有皇后之相。原本我一直擔(dān)心會是皇甫亨那個傻子,現(xiàn)在換了皇甫袞,看上去倒靈慧些,與你也可以算是佳偶。” 庾獻嘉挑了挑畫得縹緲的遠山眉,笑道:“阿姊在家,一直是賢妻,任著后院里開滿了各種花兒也不聞不問。我倒不想嫁什么皇帝,到時候一句‘首當(dāng)顧慮皇嗣’,隨他納多少妃子,當(dāng)皇后的都要乖乖受著——這不是受罪嘛!” 庾清嘉咬牙笑罵:“小丫頭片子,想得倒長遠!你但看看阿父與阿母,夫妻間那么和睦的,阿母不是還主動給阿父找妾,唯恐落個不賢的名聲?!?/br> 庾獻嘉嘟著嘴說:“那是阿母知道阿父的心都在她那兒。要是不知道呢?”她瞧出jiejie的不快來了,忙拿小手捂著嘴笑道:“我又胡說八道了,該打該打!……咱們女人家,反正沒的選,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我只盼著,我將來能有個像姊夫一樣英俊的男人,不至于一抬臉,見到的是黑黢黢的面皮,伸手一摸,摸到的是一手的毛……” 這些不害臊的話,小姑娘家說出來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滾倒在jiejie懷里,掩著臉“咯咯咯”地笑。 jiejie的懷抱溫暖柔軟,而庾獻嘉的眼前陡然出現(xiàn)了那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男子的形象。這是第二次見了,比第一次時更加器宇軒昂,她從半透的轎簾中,可以毫無顧忌地細細打量:只記得黑色的狐毛拂在他的臉上,臉色白中透著紅潤,額角細汗微微,五官俊朗得像書本上所寫的一切美男子一般——不,那英挺颯爽的風(fēng)姿,甚至比書上寫的柔弱的白面男兒更加美好! 她含著羞,偷偷貼近jiejie的耳邊:“阿姊,你那時是怎么求阿父把你嫁給建德王的?教教我嘛!” 庾清嘉詫異地笑道:“怎么,你也有意中人了?” 庾獻嘉小臉飛紅,搖著jiejie的胳膊撒嬌道:“阿姊盡取笑我!我只是想找一個不那么討厭的男人嘛!” ☆、第106章 衣錦還鄉(xiāng) 庾清嘉仔細打量著meimei的神色,她帶著些粉紅的羞怯,眸子晶亮亮的,唇角噙著說不出的笑意,抿得一對小酒窩忽隱忽現(xiàn)。庾清嘉恍然間仿佛照見了當(dāng)年鏡中的自己,不知怎么心頭一凜,咽了咽干澀的唾沫,笑著問道:“阿獻看中了誰呢?不會是家下的哪個門客吧?還是要門當(dāng)戶對才好哦!” 庾獻嘉長長的睫毛扇動了幾下,羞澀笑道:“論理,倒也是門當(dāng)戶對的。只是,他沒見過我,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她有著權(quán)貴家女孩子的些許驕矜,并不覺得這樣的單相思會有多懸,只以為只要她喜歡,阿父自然會為她做主,讓她像jiejie一樣,嫁到自己的如意郎君家。 庾清嘉卻覺得不對勁,只是旁敲側(cè)擊了一會兒,害臊的獻嘉卻都不肯再說了,她只能好言道:“婚姻的事,要考量的太多,你要有心,也要好好聽聽阿父的意見,畢竟家里……” 獻嘉有些微不樂,噘著嘴說:“我們這樣的家門,務(wù)必要出皇后才算圓滿么?權(quán)臣家的皇后們,又有幾個是好名聲?”心里不快,嘴噘著也不愿意再說話了,絞著衣襟賭氣。 庾清嘉一向疼愛meimei,不由嘆了一口氣,半晌后才說:“你的心事,問一問阿父吧,我說什么也是枉然。不過,女兒家最怕用情太深,情深了,受傷的總是我們自己,這是阿姊的肺腑之言,你將來慢慢就懂了?!?/br> 兩情相悅,本來就是玄妙的事。若干種剃頭挑子一頭熱的單相思,如火煎心;卻又有兩情相篤的,任憑外頭雨打風(fēng)吹去,自然如釀酒一般,越來越醇厚。有時說不出為什么了,只能嘆一聲:這就是緣分??! 沈沅心里的痞塊去了,擔(dān)憂消失了,骨子里那種伉爽又騰騰騰漲了回來。惦記著要回秣陵縣看望父母和弟弟,她早早地抓著楊寄陪自己逛市集。 “阿父一份、阿母一份、嫂嫂一份、阿岳一份、黑狗一份……”她扳著指頭算著,最后抬起晶亮亮的眼睛,征詢地望著楊寄。楊寄胸脯一拍:“你看上啥只管買!今日我陪你去集市,只做兩件事:一、掏錢,二、捧東西!” “阿末你真好!”沈沅撲過去,攬著他的脖子大大地親了一頓。楊寄那個美啊,頓時覺得錢花得真值! 但是到了集市里,他和沈沅的不同頓時顯現(xiàn)了出來:沈沅是中戶人家的女兒,家境不錯不說,父母也比較寵愛,花錢不算節(jié)??;而楊寄從小寄人籬下過日子,除了賭錢時想著那是要賺的,還算手松,余外都是慳囊難破。沈沅要買東西,他不敢說個不字,但是但凡問他要點啥,楊寄一律搖頭:“我還要啥???啥沒有?” 沈沅上下看看他,拉著他直到一座估衣鋪子前。楊寄連連擺手:“我不缺衣服穿!今兒皇帝賞賜的還有衣裳呢!” 沈沅怒道:“皇帝賞賜的狐裘,你好天天穿嗎?皇帝賞賜的甲胄,你好天天穿嗎?還有皇帝賞賜的錦繡官袍,你也天天穿?!”最后,到底怕他丟人,附著他的耳朵兇巴巴說:“你的襪底都破了兩個洞了!我不擅針線,沒本事給你補!” 楊寄笑道:“襪底有誰能看見?湊合著穿吧,等到洞太大實在不能穿了再買——你道涼州真是荒涼地方,連雙襪子都沒的買嗎?”硬是不肯進估衣鋪里。 沈沅拿他沒辦法,逛到一家生藥鋪子,這下有了話:“藥品總要帶些吧?千里迢迢的,不定啥藥材都有,成藥更別說。萬一到?jīng)鲋?,我和阿盼水土不服,還得捂著肚子滿大街找止瀉藥,丟人不丟人???!” 只要是沈沅和阿盼需要的,楊寄必然是舍得破財,但進去后還是挑三揀四,為的只是可以壓點價下來。 生藥鋪子的掌柜被他挑剔得火起,還虧在涵養(yǎng)好,冷了臉愣沒罵回去。等沈沅挑完了一堆瓶瓶罐罐的成藥,才對楊寄一揮手:“你要是嫌我們家藥不好,你自去找好的藥鋪子——不是我吹,整個建鄴,乃至周邊京口、廣陵、會稽,你想找比我們家藥材更地道的——哼!” 楊寄嬉皮笑臉,一定要還下些價來。最后說不下來了,便指著旁邊的瓶子:“喏,這個小破瓶子,標(biāo)簽叫什么‘老鼠油’,就當(dāng)買贈的,饒給我好了!老鼠油嘛,又不是值錢東西!” 藥鋪掌柜斜了他一眼:“東西不值錢,但是效果好啊!而且來得也不容易——你當(dāng)藥品是哪個便宜買哪個么?這玩意兒干嘛用你知道?” 楊寄笑道:“我咋不知道!不過是把剛出生沒睜眼睛的小耗子浸泡在菜籽油里,浸化了為止。治療燒傷燙傷極好,我——”他驀地想起那個被陷害的小宦官,心里一悚,格外抓緊了老鼠油的瓶子,嘵嘵道:“便宜玩意兒,送我得了!” 沈沅聽說這治療燙傷的藥油是老鼠做的,已經(jīng)倍感惡心了,恰巧一個買藥的客人進門,湊過頭看了看楊寄,驚呼道:“啊呀!這不是朝廷新拜的楊將軍嗎?!”沈沅見那人眼睛瞪得溜圓,又驚又喜只差要五體投地的模樣,格外覺得楊寄這副吝嗇鬼的樣子實在丟人現(xiàn)眼,趕緊從他褡褳里數(shù)出錢丟到生藥鋪掌柜柜臺上,把包好的各種藥油、藥丸、藥膏啥的拾掇好,拉著楊寄就走。 楊寄小聲嘟囔著:“要是那鋪子掌柜知道我是大將軍,說不定還再給我打個折——我是官他是民嘛,總歸要拍我的馬屁……” 沈沅惡聲惡氣道:“好了我的楊將軍,馬上就要傳出去‘天下第一慳吝英雄楊小氣’了。你消停點吧!” 楊寄連嘟囔都不敢再嘟囔了,見沈沅氣得健步如飛,上了自家的車,急忙爬上去,陪著笑臉,心里卻暗暗道:“敗家娘兒們,真惹老子氣起來,非揍你屁股不可,非揍得紅彤彤的不可,非揍得你叫我親爺、跟我求饒不可!……”沈沅道:“你嘴巴動什么?罵我么?” 楊寄涎著臉說:“我哪里敢。我只是在反省,娘子生氣了,一定是我的錯?!?/br> “本來就是你的錯!”沈沅翻了個白眼,對馬車外頭的御夫喊,“東西買齊了,走吧,去秣陵!” 這是他的衣錦還鄉(xiāng),也是她的衣錦還鄉(xiāng),只是鮮衣華服除了讓里巷的那些街坊鄰里艷羨之外,父母面前,他們還是自家的孩子,還是說不完的擔(dān)心與不舍。 沈以良對楊寄早轉(zhuǎn)換了面孔,搓著雙手道:“賢……賢婿,我在家里就聽說了你的事,聽得好緊張。好在你爭氣!” 楊寄心里那個熨帖?。∷笄诘匕讯Y物一件一件擺開來,還特意擺在堂屋中間的案幾上,特意擺得又高又滿。里巷里一般不大關(guān)門,街坊們一個個湊著頭來看,指指點點羨慕那個惹厭的小賭棍,如今居然出息了! 沈以良心里也快慰啊,他故意揚起聲音,對里頭喊:“老婆子,今兒的豬rou不賣了,揀最好的里脊,炒rou片;揀最好的蹄髈,煨rou湯;揀最好的豬頭rou,鹵了來下酒。阿岳,去沽最好的酒,兩大壇!”這是他能想到的,待客的最好的辦法了。 沈岳比先前長高了不少,笑嘻嘻先湊到楊寄身邊:“姊夫,大家都說你是咱秣陵幾百年來最出息的人——你以后可不可以帶我去建鄴玩一玩?聽說秦淮河上有特別的風(fēng)景,我做夢都想去看一看呢!” 沈沅一敲弟弟的頭:“不是叫你沽酒嗎?瞎叨叨什么?這話嘮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 沈岳一閃身躲開,護住腦袋,閃閃眼睛望望jiejie,藏在楊寄背后道:“姊夫,你要好好治治你老婆,越發(fā)不成話了……”見沈沅氣不過又要來打,嬉了臉道:“哎哎!將軍夫人誒!要有點夫人的尊貴樣子!我去沽酒了!”一溜煙跑了。 楊寄頗喜歡這小滑頭的樣子,笑道:“這家伙,將來指不定有大出息呢!” 門外有人陸陸續(xù)續(xù)送些吃食啥的,順帶和楊寄拉個關(guān)系,鬧騰到吃晚飯的時候,沈家才閉上房門,團團圓圓吃飯。沈以良把盞喟嘆:“唉,看戲的時候,開篇一句常常講啥‘人生如戲’,果然是如看戲似的,怎么也料不到后步。賢婿,干一杯!” 楊寄“滋溜”把杯中的酒喝了,是秣陵人自釀的甜米酒,跟他在建鄴的畫舫里喝的好酒不能比,卻因為這樣舒適的氣氛,酒水似乎甜得粘牙,蜜一般的滋味往心里鉆。楊寄吃著下酒菜,閑閑問道:“今日沒看到嫂子?” 沈以良道:“哪里留得住,嫁了,我給陪了份嫁妝,她哭哭啼啼把黑狗留下了,不時還要來看一看兒子——我想著山子,看著孫子,心里也難過,不過,時候久了,也不像早先似的,摧心肝的疼了?!彼樋戳丝礂罴模溃骸八纫瞾淼?,從后面找你岳母,沒敢過來見你。期期艾艾說了半天,最后的意思是:以前得罪了你,希望你別計較,看在山子的份兒上,以后提攜提攜黑狗……” 楊寄笑道:“她當(dāng)我是那種胸襟狹窄的男人么?她那點事,和我后來經(jīng)歷的,簡直不值一提??删褪呛髞砟切┢圬撐?,悶棍打我的人,我該忍的,還是得忍?!?/br> 沈以良搖搖頭說:“賢婿,如今世道誰都不好過呀!你是個好孩子,我當(dāng)年也就知道,只要不賭博,哪兒哪兒都聰明!” 楊寄臉一呆:他可還在賭呵,一直沒停過,而且越賭越大發(fā),現(xiàn)在干脆開始賭命了。他趕緊打個岔稀糊過去。沈岳倒又問:“姊夫,你說涼州好玩嗎?” 沈沅敲他的頭罵道:“好玩也輪不到你去!我們是去打仗的!” 沈以良握著酒杯,愣了一會兒:“阿嶺也去?” 楊寄未及說話,沈沅先道:“二兄去不去,也由不得我們說了算。當(dāng)年……”她有些欲言又止,終于道:“他心那么高的人,叫他娶嫂嫂這樣的,怎么的都不可能嘛!” 沈以良搖搖頭:“那事也別提了。他要跟著阿末立業(yè),我也沒啥說的,本來他就不是殺豬的料。但是男人家,要立業(yè)也要成家,他都二十四了,別人家的男兒這么大,家里孩子都能去買油醋了,他呢,還是條光棍兒!” 沈沅笑道:“那我倒要告訴阿父一個好消息了,二兄說,他在建鄴有了喜歡的女郎!” 沈以良臉色冷淡,握著酒盞過了一會兒才說:“他這家伙,看起來正經(jīng)八百的,想法卻稀奇古怪!他有了喜歡的女郎,他寫信回來說了,還有什么‘情有獨鐘’‘非彼不娶’的話頭出來,我當(dāng)時就氣死了,找了個寫書信的先兒回了信罵了他一頓,叫他早點收了這樣的愚念——我們家雖不是什么大門戶,但臉還是要的!” 話說得這么重!沈沅不由問道:“二兄信里說,他喜歡上的是怎樣一個女郎?” 沈以良難以啟齒一般,瞄了瞄楊寄,才墩下酒杯道:“什么‘女郎’!秦淮河上一個下三濫的婊_子!” ☆、第107章 單戀 楊寄和沈沅面面相覷,不知說啥才好,倒是見沈以良喜悅之余大生愁色,還是先勸慰為上。沈以良道:“這孩子心思左,他不肯回來,我也沒法子。阿末,你要是勸得動他,你幫我多勸勸,他要找老婆,好的我們沒能力,一般過日子的沒問題。他自己現(xiàn)在有了個身份,挑個漂亮點的也沒有多難,何必呢——為了啥‘情投意合’?!‘情投意合’是當(dāng)吃還是當(dāng)穿,還是有助于生孩子?……” 楊寄本來打算在秣陵盤桓兩日再奔荊州。沒成想第二日中午,從建鄴來的一人一騎就恭恭敬敬站在了沈以良家門口。里坊的人們看到一個穿著官服的人一聲不吱躬身立著等楊寄,不由更是指指戳戳道:“嘿!那小賭棍真是出息啊!當(dāng)官的都立樁子等他呢!” 楊寄頗為不快,但也顧忌著人家會以為他有多傲慢,只能把人請進家里,笑道:“怠慢了!家中簡陋,勿怪。” 來人笑笑說:“將軍家中雖不富貴,但是心懷天下。我家郎主甚為敬佩,這次請將軍赴的是郎主特特為將軍擺下的家宴,郎主再三說:以前身份不及,并不是要怠慢將軍;如今也不是故意要諂媚將軍。君子之交淡如水,望將軍曉得他的深意?!?/br> 楊寄皺了皺眉:“可是,我在秣陵也就這一兩天了?!?/br> 來人笑道:“大丈夫以天下為家,將軍將來路還長,怎么就想不透這個道理?” 楊寄雖然不樂,但又駁斥不了,想了想終于說:“好吧。我明日大早出發(fā),一定趕上這頓晚宴。替我謝謝你家郎主!” 送走來人,他進屋跟沈沅說這事。沈沅問:“是誰???” 楊寄嘆了口氣:“庾太傅?。“桶偷胤且埼?!他說話向來喜歡大帽子先扣下來,我駁都沒出駁去!”沈沅道:“筵無好筵,會無好會。庾太傅你不是說其實是個肚子里蔫兒壞的家伙?萬一又使什么幺蛾子,你還是不要去吧!” 楊寄搖搖頭:“答應(yīng)了,還是要去,他前頭沒有殺掉我,此刻自然不會逆著天下人做殺我這樣的傻事。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念頭,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嘛!” 庾含章擺出的家宴,居然只請了楊寄一個人,亦只有他一個人作陪,極其縝密的樣子。 庾含章親自為楊寄的酒樽里滿上美酒,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樽,說道:“這是綠酃酒,太廟祭祀、皇帝大宴,才舍得用一用。你嘗嘗看?!?/br> 楊寄并不是懂酒的人,但是一嘗之下,確實覺得酒味醇厚香洌,而別無燒喉火辣之感,一線暖融融地直深入到喉嚨里去?!昂镁?!”他不由贊道,但隨即放下酒杯,瞥了瞥席面上擺放得如繁花般的若干珍饈,也不動筷子,卻問道:“太傅如此客氣,楊寄有些慚愧。太傅如果有什么話交代,先交代好了,楊寄才能痛快地吃啊?!?/br> 庾含章淡然一笑,自己夾了些菜肴吃了,才漫不經(jīng)心道:“大將軍心里,老朽已經(jīng)是敵人了吧?” 楊寄略一挑眉,笑道:“太傅此言,楊寄實在不懂?!?/br> 庾含章抬眼笑道:“你心里明鏡似的。我也一樣。大家都稱大將軍你是英雄,你覺得英雄是什么樣兒的?”不等楊寄回答,他自己已經(jīng)先回答了:“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你呢,就是特別識時務(wù)。所以,心甘情愿和我女婿合作,果然翅膀上的羽毛越長越硬了,聰明人!可喜可賀!” 楊寄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下來,握著酒杯,打算聽聽這老家伙接下來準(zhǔn)備做什么。但是老家伙改了一張臉,殷勤地為他布菜:“吃菜,吃菜!雖然沒有猩唇駝峰之類珍味,但這魴魚、這炙鵝、這鹿脯、這點心,不是老夫吹噓,一般外頭是吃不到的?!?/br> 楊寄嘗了兩口,果然不同凡響。但他心中有事,山珍海味也未能愜懷,幾箸之后還是放下了筷子。 庾含章垂著雙目,恍若未見,慢慢地吃到心滿意足為止,才重又抬起頭來,雙眸炯炯地盯著楊寄的雙眼,個中精光,讓人不敢逼視,只有種錯覺:那溫和仁慈的面龐之下,藏著的是酷烈的精魄。庾含章終于緩緩開口說:“有的話,說破了不好,就如將軍與建德王,雖有合作,彼此并不信賴,只不過是按捺下仇恨,勉強拉手為友而已——何必呢!” 楊寄無話可回,勉強笑笑,為免尷尬,端起手中的酒杯,“滋溜”一口喝了那美酒。庾含章適時給他斟上,也不勸酒,自顧自又說道:“老夫也是識時務(wù)的人,既然講利益,也沒啥不好。老夫送楊將軍兩件東西,楊將軍覺得還好,便給老夫一個面子,收下來?!?/br> 他拍一拍巴掌,外頭進來一個仆人,送進來一個布罩的籠子,打開布罩一看,里頭是一只紫背的信鴿,雖是只鳥兒,一看就覺得神俊。庾含章道:“你見過的,我所豢養(yǎng)的愛物,不止這只,尚有一群,都歸你了?!悴挥棉o,這東西,等閑找不到。軍中傳遞消息,用探馬斥候,終究太慢,也不保穩(wěn),不如這些小東西,飛來飛去無人注意,也不會走岔路。你帶到?jīng)鲋荩邢蠡鼐├?。若有需要打援的地方,它們來得快些,勝算便大?!?/br> 這果然是好東西,楊寄深深看了庾含章一眼,他依然表情淡然,冷冷扯起唇角道:“不必多想。北燕入侵,于大楚不是好事,于我們世家大族亦不是好事,于億萬黎庶更不是好事。公與私、家與國,老夫還是分得清的?!?/br> 楊寄只得倒頭拜謝了。他屏著氣,等庾含章第二件禮物。 但是,庾含章半日不說話,又給楊寄布了一輪菜,然后搖了搖酒壺,對屏風(fēng)后面喊道:“阿獻,酒喝完了?!?/br> 只等少女清淡的氣息飄在鼻邊,滿腹心事的楊寄才抬頭詫異地瞄了一眼。跪坐在他身邊,往酒壺里添酒的,是一個精致美麗的少女。她穿著八成新的松花色襦衫,素白的衣領(lǐng)處露出光潔的頸脖,茜紅色的長裙勾畫著博山紋。但她又明顯不是普通的侍女,頭發(fā)不梳成雙鬟,而是盤著精潔的高髻,不用隨常的金銀首飾,用的是一顆顆又圓又大的珍珠,有的做成花簇,插戴在發(fā)髻的高處,巍巍然如明月;有的散插在抱面的雙鬢中,璨璨然如群星;有的垂掛在額際耳邊,煌煌然如銀河。 俄而,少女的明眸抬起,長長羽睫下善睞的烏珠帶著黑珍珠似的光華,眼角彎曲,帶著清新的笑意,唇角抿起,隱隱現(xiàn)出兩個精致的笑渦。楊寄只覺得心念怦然一動,旋即告誡自己:搞什么!在庾含章這里,還敢動心! 可惜他并不知道,面前的少女,連帶一直在打量他的那位父親,此刻倒真沒有分毫惡意。 庾含章試探道:“小女今年十四了,一直仰慕將軍英姿,今日近前一見,大約夙愿得償了?!?/br> 庾獻嘉面上微微一紅,低下眼眸,轉(zhuǎn)瞬又抬眼望了望楊寄。 楊寄卻不解風(fēng)情地笑道:“啥英姿??!天天被老婆戳著額頭罵,說我腰板不直,活似一只大蝦。” 庾含章面頰處微微一動,含笑說:“嚯嚯,這等快人快語!楊將軍閫令頗嚴(yán)??!” 楊寄笑道:“可不是。娶了老婆自然要聽話,我答應(yīng)過老婆,絕不會娶小,更不會易妻,她只管放心?!彼劢怯喙獍l(fā)覺了庾獻嘉臉色的微微一滯,笑容凝結(jié)在她昳麗的小臉蛋上。果然,美人計!楊寄心頓時一懔,越發(fā)打疊了十二分的精神。他故意散開跪坐的雙腿,呈現(xiàn)一個極不禮貌的箕坐姿勢,一杯一杯喝得跟鄉(xiāng)里的酒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