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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賭棍天子在線閱讀 - 第17節(jié)

第17節(jié)

    庾清嘉似乎也是如此。她靜默地躺在一旁,連翻身都沒有,卻在皇甫道知思緒煩亂的時候突然說:“沈沅單純得很,怪道你喜歡?!?/br>
    “什么?”

    庾清嘉覺察身邊人驚詫地側(cè)過身子,大約在凝視她。她不愿意睜眼,邊體味著身體上還未曾退散的酸痛,邊微笑著說:“大王天天心煩氣躁,難得有清水似的女郎,當(dāng)然洗眼?!?/br>
    皇甫道知半晌不做聲,庾清嘉以為他睡著了,突然聽他說:“在你心里,我就是個色中餓鬼?”

    庾清嘉轉(zhuǎn)過頭,睜眼凝視著皇甫道知的側(cè)臉,笑道:“你動心忍性,心比天高。我阿父甚是看重你,當(dāng)然,也甚是……”

    自然也甚是提防他皇甫道知。

    皇甫道知會意地微笑了,扭頭直視著庾清嘉的明亮雙眸:“清嘉,我們倆,真是仇讎中的知己呢。”

    “大王抬愛?!扁浊寮蔚?,“我們這樣子,井水不犯河水,也挺好的?!?/br>
    這話落入皇甫道知的耳朵,總覺得甚是別扭,簡直是嘲諷。他伸手在庾清嘉身上上下其手了幾圈,最后落入那個被他蹂_躪慘烈的地方,果然還有些腫著,而且發(fā)燙,外頭燭光通明,他可以清楚地隔著帷帳看到庾清嘉的雙頰瞬間收縮了一下,目光也較先前凜冽?;矢Φ乐Φ溃骸叭绻覀冇辛撕⒆樱瑓s排在孫若憐的孩子后面,你作何感想?”

    庾清嘉笑道:“先來后到,上蒼自有天命,我不爭?!?/br>
    皇甫道知驀然想起楊寄說起的“先來后到”“青梅竹馬”,心情剎那間又不好了,狠狠在庾清嘉腿里掐了一把,聽到她壓抑著的呼痛聲才覺得過癮。

    卻說楊寄,在京城盤桓了半個月,他背著“英雄”的榮光,到處一片盛贊,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大家又一傳十、十傳百,知道他是個賭樗蒱的高手,在樗蒱盛行的京都,東家請來西家邀,讓他好好風(fēng)光了一把。懷里揣著從建德王那里贏來的金銀,又憑借著自己的本事和手氣,生生地翻了幾翻,一下子闊氣起來。

    可是,與沈沅兩相暌違,再多錢也換不回那種冰清鬼冷的寂寞感。晚上回寓身的客館,云仙一臉熱情的微笑,也讓他心跳得“突突”的,避之不及。

    云仙不由嗔道:“郎主見奴就跟見了鬼似的。奴真的長得這么不堪?”

    楊寄嘴甜,陪笑說:“哪里哪里,云仙妹子長得跟云中仙子似的。我一個凡夫俗子,自己都嫌自己不體面,配不上跟你待在一塊兒?!?/br>
    云仙畢竟還是個女兒家,羞怯的心還是有的,不至于自己死皮賴臉硬往上貼,咬咬嘴唇說:“奴可當(dāng)不起被郎主當(dāng)meimei看。這段日子郎主日日繁忙,晚上總要四更天才回來,臉色竟比剛從江陵沙場上下來時還要不好?!?/br>
    楊寄摸了摸自己的臉,除了有些胡茬兒,別的也沒有啥感覺,倒是云仙殷勤地捧來她的鏡奩給他照。楊寄胡亂看了一下,燈燭下又看不清楚,只覺得臉有點(diǎn)黃,腦門上有點(diǎn)冒油,敷衍地說:“還好。你是因為只見過我穿著好衣裳的模樣,其實,在江陵的泥地里打滾的樣子,才叫丑得驚人,自己都不敢回想?!?/br>
    云仙體貼地上來替他解衣:“郎主太不容易了。如今總算日子好了,郎主的心也可以放進(jìn)肚子里去了?!?/br>
    楊寄給她冰涼的指尖一碰,竟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猛一回頭,把好好的云仙嚇了一跳。楊寄胡亂搖搖手:“別,我自己照顧自己習(xí)慣了的,反而不喜歡人碰我。脫衣服這種事,我還是自己來比較好?!?/br>
    云仙訕訕地離了手,突然問道:“那么,你家娘子日常怎么伺候郎主呢?奴愿意學(xué)?!?/br>
    楊寄笑道:“她做飯給我和家里其他人吃,然后,就是我找縫兒搶著伺候她了,看她笑嘻嘻,我心里就美滋滋的,這事兒,學(xué)不來?!?/br>
    云仙眼神落寞,見楊寄解開外衫,閃眼又在看他贏來的金銀,她心里更是酸酸的,斂衽蹲身道:“那么,郎主早點(diǎn)休息。奴在外頭耳房伺候著?!?/br>
    楊寄“哎”了一聲,笑瞇瞇點(diǎn)頭,一句挽留也無。

    云仙一步緩似一步地往門外走,突然回過頭來,正好看見楊寄脫掉了外袍,捋著袖子在搬他的金子。他做賊似的目光四處飄,看見她瞧回來就是有些不自在,搬著金子仿佛不知道該往哪里藏似的。云仙撇撇嘴,問:“大王給郎主一個月假期回秣陵省親,郎主回去后,有什么打算?”

    楊寄抬頭望望頭頂?shù)拇?,信口說:“把自己的房子贖回來——不,買套更大些的、離市口更近些的,還要離沈家豬rou鋪?zhàn)咏模屠掀藕⒆影徇M(jìn)去舒舒坦坦地住。若還有錢多,也到郊外弄幾畝地,請些佃客租種,下半輩子也就不愁了。”

    云仙咽了咽唾沫,努力把“我怎么辦”這個問題咽了下去。

    云仙離開后。楊寄收拾金銀,看著這些亮閃閃的,甚是覺得喜人,趕緊把最貴重的黃金包得嚴(yán)實,左看右看還是貼身藏好;又把白銀放進(jìn)褡褳,塞進(jìn)箱子里一堆衣服底下;還有些珍珠和美玉,他見得少,也不知道價值幾何,但是光潤瑩潔,甚是可愛,便也拿些軟紙包好,一起塞起來。至于原配的錦盒,實在太招眼,干脆棄置一邊。

    楊寄想想沈沅,心里懊喪;想想金銀,心里歡喜;再想想沈沅、想想金銀,時喜時悲,各種滋味兒混雜,結(jié)果呢,心肝肺和肚腹下頭都熱熱癢癢起來,閉了眼睛想睡,死活睡不著。只好回憶著建德王府客房里火熱的一幕幕,手指頭告了消乏才算了事。

    終須一別。

    楊寄在建德王府的門房軟磨硬泡了兩天,才終于攔住皇甫道知的車駕,求得了與沈沅的臨別一面。

    “阿圓……”楊寄看著沈沅霧蒙蒙的雙眸,心里真不是滋味兒,當(dāng)著王府若干下人的面,很多話不好說,彼此眼神交匯著,猜測和感知著對方的心意。

    沈沅帶著些許哭腔,對楊寄說:“阿末,我真羨慕你,好歹可以回去看一看……山子的事,還需你勸著我阿父阿母;阿盼也該有十個月了,你回去,也要替我好好疼她。我如今……在這個見不得人的去處,還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回去瞧瞧……”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楊寄心窩子里針刺似的疼,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沈沅的雙手?;矢Φ乐囊馑妓靼琢?,果然“關(guān)心則亂”,自己只有乖乖聽話,努力為皇甫道知賣命,以求他開恩的份兒。他低聲對沈沅——其實也是對周圍那些豎著耳朵在聽的人說:“阿圓,你放心,我不松勁兒,我替建德王好好辦差事,等發(fā)達(dá)了,接你回家團(tuán)圓,與阿盼一起過咱們的小日子?!?/br>
    ☆、第37章 歸家

    他是衣錦還鄉(xiāng),但也是落寞還鄉(xiāng)。其實,秣陵,雖然是楊寄他的家鄉(xiāng),除了半親不親的沈家人,除了他素未謀面的女兒阿盼,楊寄也不知道到底牽掛的是什么。

    可是,當(dāng)他姿態(tài)笨拙地騎著馬,見到秣陵的城墻時,楊寄的淚水還是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與他一道回來的,還有僥幸未死在沙場上的秣陵子弟,大家先就是強(qiáng)忍著,終于看到他們的大英雄也落淚了,便再無顧忌,一個個“嗬嗬”地哭了起來。

    十五從軍行。秣陵征丁三千人只余下寥寥千余,沒有變作路邊枯骨,沒有八十始得歸,他們簡直就是上蒼賜福的人!

    城門口翹首企盼的,是這些男兒的家人。有的則已經(jīng)接到了噩耗,一身麻衣等候在外,在城門外的驛路上酹一杯酒,以期那渺渺的魂魄,可以跟著這支歸來的隊伍,重新找到回家的路。

    楊寄茫然四顧,只覺得馬下一片嘈雜,人頭攢動,啥都看不清楚。突然,有人在叫他的小名“阿末”,他循著聲音望過去,一個瘦伶伶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視野里,白衣當(dāng)風(fēng),臉上淚痕宛然,神色卻很平靜。

    沈嶺走過來,仿佛熟門熟路似的,伸手去牽楊寄的馬頭。馬兒也似聽他的話一般,乖乖地被牽著就走。

    在一片或喜或悲的哭聲做背景的環(huán)境里,楊寄艱難地開口:“二兄,家里……都知道了?”

    “嗯?!鄙驇X很簡單地點(diǎn)頭,“大兄的事三天前傳命赴(訃告)過來,大家都難過,阿母病倒了,嫂子這幾日坐在地上,誰都拉不起來,阿父要照顧阿母,照顧黑狗和阿盼——你的女兒——別說家里的生意,連猴天猴地的阿岳都顧不上了?!?/br>
    “二兄,你就不該過來!好歹,在家也能貼貼手腳。”

    沈嶺苦笑道:“大家能撐著一口氣,不就是盼著你回來么?我若不早早地來接你,誰能放得下心來?功名都是假的,人還在,才是真的?!?/br>
    楊寄不由鼻酸,他一個十歲就失去了雙親的孤兒,就是在舅舅家,也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被當(dāng)做“家人”來關(guān)懷的滋味。他伸手一把揩掉又不由自主落下來的淚水,說:“二兄,大兄雖然不在了,我會照顧阿父阿母的!”

    沈嶺露出欣慰的神色,笑笑說:“你有這份心,那就好!咱們不傷感了,回來是好事,快去見見大家。”

    家中的氣氛和楊寄想象的一樣,令人心酸、心碎。冷冷清清的門庭,門楣上掛著白色的麻布條,時不時傳出一聲尖銳的哀嚎,聽音色,是嫂子張氏的。楊寄愣愣地站在門邊,連敲門都不敢。倒是沈嶺幫他把馬拴好,又敲了敲門板。過了好一會兒,一聲蒼濁喑啞的“來了”,門板移開,楊寄正對著老丈人的臉——那臉仿佛蒼老了十歲的樣子,晦暗憔悴,皺紋橫生,而白發(fā),也一根根分明極了。

    “丈人爹……”楊寄哽咽,身子一矮跪在了沈以良面前,磕了兩個頭,磕得無比真摯,“我不好,我沒把大兄帶回來……”

    沈以良身子搖了搖,但發(fā)出嚎啕之聲的,卻是張氏,她蹲坐在院子中心,此刻突然來了力氣似的,撲過來對楊寄劈頭蓋臉地打:“殺千刀!該死的人怎么不死?不該死的卻去了……我家山子又做了什么孽?”

    沈以良趕緊上去把她拉開,呵斥道:“胡說什么!誰是該死的人啊?!”可想著大兒子再也回不來了,也還是禁不住老淚縱橫,斷斷續(xù)續(xù)說:“兩個人,能回來一個,已經(jīng)很好了!街坊里,去了倆,一個都沒回來的,也有的是!”

    他扶起楊寄,和聲道:“別跟你嫂子計較,她這陣子犯了失心瘋……”沈以良打量著女婿,原本瞧不上他時,只覺得這小子除了長得好、嘴又甜之外,簡直一無是處,可現(xiàn)在看看,心里悲切之余,倒有些補(bǔ)償性的歡喜,輕拍著楊寄的肩膀,嘆息著贊嘆:“聽說你的事了。阿父雖然丟了個兒子,可是看你出息了,也是高興的……”

    溫暖的潮水又一次撲面而來,把楊寄冰冷的身子整個地蓋住。他幾乎顫抖,慢慢支起身子,對沈以良說:“阿父不嫌棄我,就是對我的厚恩!今后,我就是阿父的兒子,我孝順阿父!”

    沈以良寬慰地笑:“你有這份心,我不知道多歡喜呢!”拉著楊寄往堂屋去:“你去歇歇。我有一陣沒殺豬了,所以還是在市口買了rou。今兒高興,我親自做飯菜,給阿末接風(fēng)洗塵!”

    丈母娘病倒著,嫂嫂歇斯底里著。楊寄各個張望了一下,沒敢多打擾,只是到了后院子,剛長出來的茸茸的春草里,高高地撅著兩個小屁股,滾得一身塵土泥巴,“咿咿呀呀”,卻沒有什么煩惱。

    兩個小屁股中的一個,掙了兩掙,直立起來。楊寄一看:一個臟娃,黑漆漆的臉,拖鼻涕和流汗水的地方?jīng)_出一道道白白的溝,眼睛撲閃撲閃的,又圓又大,頭上稀稀拉拉梳個鬏兒,看著楊寄就愣在那兒了。

    另一個屁股似乎小一圈兒,但是圓得跟頂頂喧的包子似的,rou彈彈的,一動就是一陣顫。楊寄好奇湊過去看前面臉,那臉正好抬起來對視。又是個臟娃,一樣黑漆漆的臉,不知從哪里還蹭著滿臉的綠褐色草汁,眼睛還要大,琉璃珠兒似的黑得透亮,睫毛濃密,雙眼皮兒在睫毛上方劃了個好看弧線。大概還是怕生的月齡,盯著楊寄看了一會兒,見他似乎低了頭伸了手要來抱,這個還站不起來的奶娃娃“哇——”地一聲嚎啕起來,手腳并用往后爬。

    沈嶺過來,柔柔地叫:“阿盼,這是你阿父?!?/br>
    楊寄看著那臟臉,“嘩”地一下眼淚就下來了。沈嶺說:“家里這陣子亂成一團(tuán),孩子也沒有仔細(xì)照顧。你多海涵。”楊寄搖搖頭:“孩子粗生粗養(yǎng)沒什么不好,但是想著阿盼出生到現(xiàn)在,和父母離別了這么久,還是為她心酸。還有……其實,我也是高興了才哭的。”

    他溫柔地伸手抱起這個臟娃娃,臟娃娃的大眼睛里源源不斷地滾落下淚水,她大大地張著嘴,露出四顆白白的小牙齒,邊哭邊流口水。淚水和口水滑過的地方,瑩潔的皮膚露出來,跟她母親阿圓似的。小東西兇巴巴的模樣也和母親差不多,哭了一會兒,見舅舅也不來救她,便自救——小手“啪啪啪”地拍楊寄的胳膊,然后又挺著肚子往下滑。

    楊寄握住自己的袖子,小心去擦女兒臉上的淚水和口水,擦得黑漆漆的也不在乎,嘴里哄著:“乖囡囡,別哭,別哭,我不是拍花子,也不是人牙子,我是你嫡嫡親的阿父!來,讓阿父香一香小臉蛋……”

    他溫和、可親、耐心,不惜一身鮮亮的新衣?lián)湓诘厣?,陪兩個臟娃娃捉蚯蚓、摘草葉。黑狗大些,首先喜歡上了楊寄,接著,阿盼怯生生地斜眼看著楊寄,“咿咿呀呀”試探著“說”兩句話,見楊寄也陪著“咿咿呀呀”逗她玩,小東西終于高興起來,咧開嘴沖楊寄笑,露出四顆小白牙,還有兩個小酒窩。

    玩到開始揉眼睛了,楊寄打來熱水,把兩個小東西扒光了丟澡盆里,又搓又洗,最后拎出兩個白胖胖的娃娃出來。

    開午飯了,哭累了的張氏一聲不吭把兒子提溜走了,楊寄抱著打哈欠的女兒,與沈家人坐在食案前。張氏大大發(fā)泄一通之后,不像先前那么蠻不講理,腫著一雙眼,默默地吃飯;沈魯氏精神較之前好了很多,也掙挫起身幫忙端菜送飯,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市井人家招待打仗歸來的女婿,熱乎乎地?zé)肆鶄€菜一盆湯,雖然也多是一些便宜的豬下水什么的,楊寄還是吃得十分舒服。

    沈以良舒心地望著女婿,以往那些對他的不滿似乎已經(jīng)隨風(fēng)而散了,這會兒只是殷切地勸他多吃些,養(yǎng)好身子。

    楊寄吃完,阿盼已經(jīng)窩在他懷里睡著了。沈以良看著外孫女,想著大半年沒見著面的女兒,嘆了口氣說:“家里四分五裂的,想著心里就酸。你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

    楊寄不忍說,過了好一會兒方回話:“不能不走啊。建德王只給我一個月的假,日后還要為他賣命?!?/br>
    沈嶺目光炯炯地望過來:“低等的武職,其實有不若無。你但想想大兄……”

    楊寄苦笑道:“上了賊船,下來太難!何況還有阿圓在建德王府里?!?/br>
    沈嶺第一個悟過來,默默地看了楊寄一眼,又默默地喝了一口淡淡的醴酒。

    沈以良看看睡熟的可愛外孫女,她的父親能夠陪伴她的時候這么短!他不由開口:“那沈盼——”沈嶺不顧禮節(jié),一口打斷:“阿父,楊盼!”

    沈以良一愣,二兒子語氣肯定,不容置疑,他嚅囁著望向楊寄,楊寄微微張著嘴,目光瑩瑩閃亮,端著酒杯呆坐在那里。沈以良清清喉嚨,掩飾過自己的失儀,叫起“楊盼”還是有些不習(xí)慣,好幾回才說順溜:“至于楊……盼,你放心吧,我和你丈母娘,會照顧好她?!?/br>
    ☆、第38章 嬌女

    楊寄換掉了絲綢的衣服,在回家省親的這段日子里,穿著粗糲的葛布,劈柴、燒水、殺豬、照顧孩子,天天揮汗如雨。

    沈以良覺得實在不過意,但是楊寄執(zhí)意要做這些上不來臺面的事。他笑著對丈人說:“阿父,你不知道,能夠平平安安做這些事,我心里有多輕松!”他沒有撒謊,餓著肚子的時候,人為餓肚子犯愁;可是有錢有地位了,他依然沒有擺脫各種煩惱。追尋以往那些安然寧靜的記憶,便是甩脫一切未知的噩夢的方法了。

    晚上,他帶著女兒睡在沈沅的閨房里,銀色的月光灑進(jìn)來,暖融融的春風(fēng)吹拂進(jìn)來,楊寄周身舒泰——然而想著這樣的美好沒有多久可以享受,他便睡不著了。

    阿盼是個漂亮又可愛的娃娃,楊寄怎么看都看不夠,喜歡得恨不得天天抱在手上不放下,這會兒,她睡熟了,圓嘟嘟的小臉像母親,楊寄看一回就要親一回,所以親了一回又一回,小東西睡夢中被折騰得受不了了,小手一揮,一巴掌拍她阿父臉上。

    楊寄怕阿盼睡不好,不敢再去親她臉蛋,只是凝神望著。阿盼睡夢中兩腿一蹬,身子便翻轉(zhuǎn)著橫在榻上,腳丫子毫不客氣地蹬楊寄臉上。楊寄抓住那rou呼呼的腳丫,放唇邊親了一下,小腳癢了,一踢一翻,不光讓楊寄的牙齦酸疼了好一會兒,還把她自己的被子給踢飛了。

    楊寄爬起來,把女兒擺正,把被子重新蓋好,輕輕掖著她的被角,望著她的睡態(tài)。朦朦朧朧剛要睡著,突然,阿盼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咕咚”一下倒在楊寄胸口上,那里一處舊傷被砸得生疼。楊寄牙齒一齜,倒抽一口涼氣??赡敲兹椎男∧X袋舒服地在他胸口上蹭了蹭,找了個軟和的位置當(dāng)枕頭用了。楊寄只覺得剛才那一下疼得實在是妙不可言,硬生生把呼痛聲都給壓制回去了。

    折騰了一晚,大早雞叫時,全家人窸窸窣窣起床了。楊寄有點(diǎn)困得爬不起來,翻了一個身,順手捋了一把女兒的rou胳膊,打算偷懶再睡一會兒。

    可是,他一下子驚醒了過來。伸手在自己身子下面摸了摸,一片又濕又涼,順著濕的地方探過去,一直探到阿盼的身下,嗯,那里濕歸濕,還焐得暖烘烘的。他把手放鼻子前嗅了嗅,果然沒有猜錯!!

    楊寄一咕嚕爬起來,從層層疊疊胡亂裹著的被子里把阿盼揪出來,她努力睜了睜眼,可惜迷蒙得睜不開來,軟趴趴地倒在楊寄懷里,繼續(xù)做她的美夢。楊寄見她要睡,又不忍心了,自己嘆口氣,笨手笨腳地給她換尿布、換褲子、換床單,折騰得一身汗。

    窗外頭,沈魯氏悄悄對沈以良說:“阿末累了那么久,讓他好好睡一覺吧。早晨的點(diǎn)心我為他留好了。大家手腳都輕一點(diǎn),別吵著他?!?/br>
    聲音雖輕,楊寄也聽得感激。他頂著兩個黑眼圈,瞥瞥窗外還暗蒙蒙的,實在是困得不行,胡亂把尿濕的衣服被褥丟在地上,拍著阿盼,打算再睡一會兒。

    可是,阿盼翻了幾個身,居然醒了!

    她剛剛會爬,很自豪自己的新技能,一邊“咿咿呀呀”說著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嬰兒話,一邊爬行著在榻上繞圈兒。路過父親身邊時,便好奇地打量他??催€不過癮,伸出小手指去扒他的眼皮,戳他的鼻孔,摘他的頭發(fā),最后把他的嘴唇揭開,看著里頭的白牙,高興得合不攏嘴,長長的口水一路垂掛下來,悉數(shù)滴在楊寄的臉上。

    被女兒玩弄著的楊寄,惺忪半醒中也覺得愉快,任她作為,毫不反抗,只是鼻子被捅得嚴(yán)重了,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阿盼嚇了一跳,要緊逃開,手腳并用地往后爬,結(jié)果呢,一個倒栽蔥,摔到矮榻底下了。

    好在是矮榻,不會受傷,但也足夠這個哭聲響亮尖利的孩子熊嚎一通了。楊寄被她叫得頭皮發(fā)炸,也有些緊張,趕忙地鯉魚打挺起身,去看阿盼有沒有事。他把女兒從地上撈起來,裹在懷里揉。

    哭聲漸漸變成抽抽噎噎的,又漸漸消失了。等沈以良敲門進(jìn)來時,阿盼已經(jīng)掛著鼻涕露出笑臉,在父親肚子上蹦跶,玩得快活極了。

    沈以良默默地退了出去關(guān)上門。院子一角,沈嶺手上捧著一卷書,邊看邊心不在焉地搓著今日殺豬要用的麻繩。沈以良“嗐”了一聲,過去敲敲兒子的頭:“又讀這些破書!”罵得尚不過癮,又說:“嶺兒,你曉得的,你大兄不在了,阿岳還小得很,楊寄不僅僅是外姓,而且以后大約還要回建鄴做官、打仗去的。咱們家的豬rou鋪?zhàn)樱悴唤?,誰接?”

    沈嶺撇嘴道:“阿父,家里沒有豬rou鋪?zhàn)硬恍袉???/br>
    沈以良一臉不可思議:“沒有鋪?zhàn)樱粴⒇i,咱吃什么?穿什么?你覺著天上會掉下來衣裳和米麥?”他抬頭望望一碧如洗的天空,表示出他對這種奇思妙想的不屑。

    沈嶺覺得父親才是腦子轉(zhuǎn)不過彎的那個人,但是他可不敢笑話父親,只能用他一貫的平和微笑勸解著:“阿父,天上當(dāng)然掉不下衣裳和米麥,可是掙這些,也不是一定得殺豬???阿末一個賭棍,如今也發(fā)達(dá)出息了,我難道就一定得苦巴巴走殺豬這條道兒?”

    “賭棍么……”沈以良有點(diǎn)辯駁不出,只能是搖搖頭,擺出“賭棍不靠譜”的表情,“再說了,阿末又不是靠賭技才破敵立功,才發(fā)達(dá)起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