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修沉默地倚在門邊。

    走廊的燈帶開著，暈黃的光線漫不經(jīng)心地從頭頂打下來，他把鴨舌帽摘了，握在手里。

    她沖他勾了勾手指。

    自然光已經(jīng)越來越暗了，他沒立即過去，先問一句：“開關(guān)在哪里？”

    “不用開，正好看得見日落，你過來?！绷智搴椭噶酥搁材九赃叺奈恢?，“站這里?！?/br>
    于是高修也不再說什么，依言進了門，面朝她，背向一望無垠的大海。

    林清和后退幾步，捏著一支鉛筆來回比照他跟椴木之間的高度。整體比照完，又走近，對齊他頭頂、下頜、肩膀、指尖、膝蓋幾個部位，用鉛筆在旁邊的椴木上劃下相應(yīng)的記號。

    高修垂眼看她認真的模樣，言簡意賅地問了一聲：“我？”

    “嗯?！绷智搴忘c頭，“我打算雕個等比例人體?！?/br>
    林清和從事的雖然是創(chuàng)作性的藝術(shù)活動，但木雕畢竟是門需要日積月累的手藝活兒，雕刻刀不是那么好耍的，假如把靜物跟紋飾的難度算作入門級，那么人體大概就是最后的終極關(guān)卡。

    人物的體態(tài)跟神情難以把握，靜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有時候一刀下去，力道不足會顯得生硬，用力過猛則會顯得圓滑。

    “無論是過于緊繃還是過于松弛，都是不美的?！备狄辉?jīng)吧嗒吧嗒地抽著煙訓(xùn)她，“線條要流暢?！?/br>
    有一陣子國內(nèi)各處展覽都轉(zhuǎn)遍了，林清和還專門跑去西邊溜達了一圈。那邊的深山出名寺，也出名雕，因為歷史跟地理原因，有手藝的匠人也多。

    從宗教方面入手人像，在東西方都是一種存在的現(xiàn)象。西方是雕上帝，東方是雕佛。

    這項工作相當(dāng)?shù)乜贪?，因為模板擺在那里，一刀一刀應(yīng)該怎么刻都是被規(guī)定好的，不需要你本人有什么創(chuàng)造性思維。但撇去這層刻板，這項工作也相當(dāng)能鍛煉技藝。

    林清和斷斷續(xù)續(xù)地在山里學(xué)了幾個月。那時候高修還在國內(nèi)，她跟同行學(xué)習(xí)的人住在山里的一座民宿，白天一早醒來便去附近的寺廟觀佛聽經(jīng)，金剛經(jīng)聽得多了都會念上幾段，等過了寺里的早課時間，他們便回到山下的木雕工場跟著老師傅們學(xué)習(xí)。

    那段時間除了學(xué)習(xí)，既枯燥又無味。山里信號不好，手機經(jīng)常只收得到兩格信號。她每天下午三點都要走一公里的路到鎮(zhèn)上的市集給高修打電話。

    通話時，小姑娘總是興沖沖的：

    “我今天雕菩薩的眼睛，被老師傅夸啦。”

    “我剛才看著老師傅們修復(fù)朽壞的舊木雕，好神奇啊，做新如舊，有種修歷史文物的感覺，不過說起來它們也的確是歷史文物，不一定要擺在博物館里的才算?！?/br>
    “今天寺里來了一個又帥又害羞的小沙彌，沖我喊jiejie呢?！?/br>
    “今天吃了一種白白的菌子，長著斑點的，上午去看樹跟著老師傅采了一些回來，他說這個可貴啦，燉雞蛋可好吃！可惜你不喜歡吃這些，要是你在……哎，說起來我都好久沒跟你一起吃飯啦?！?/br>
    “你說我什么時候才能變厲害一點兒？我好想快點回去，你給我當(dāng)模特吧？”

    ……

    然而回去之后，剛起好稿打好胚，沒來得及把作品完成，高修簡簡單單留下句話就走了。

    這些事情，都是記得清清楚楚的。

    ***

    在太陽完全落下海平面之后，林清和轉(zhuǎn)身去開了燈。

    高修卸下背囊，將她工作的地方環(huán)顧了一遍。

    工作間空間相當(dāng)大，中間空著一大塊放未經(jīng)雕作的椴木，左右兩面是三米高的置物架，旁邊各放一張長方形的工作臺，上面零散地擱著軟刷、砂紙、電鉆之類的工具，間或還能看見幾個薯片包裝。

    地面大塊大塊地閑置著，能坐的只有一張工作室開張時陸軒送的大躺椅。

    林清和沒坐，徑直走到置物架邊翻翻揀揀地找新的油漆刷，也不看他，就問道：“穎姐都走了快一個鐘頭了，你一個人待在樓頂做什么？”

    剛才黎子穎先下了樓，路過她門口，進來跟她打了聲招呼。

    高修說：“吹風(fēng)?！?/br>
    地板上堆了些木屑，林清和心不在焉地用腳尖將它們撥開，“哦”了一聲。

    高修將沉甸甸的相機隨手放到一邊，安靜地走過去。

    林清和還是沒看他，只踮著腳，指著置物架的某一層：“幫我拿一個新的油漆刷?！?/br>
    “這個？”高修抬頭的同時就抬了手。

    “不是，不要3寸的，再左邊一點?！?/br>
    高修拿起了另一個。

    “這個還是3寸，太小了，我要大一點的?！?/br>
    于是高修又換了一個拿。

    “這個是最大的了?！彼f。

    林清和伸手摸了摸刷子頭，略略皺眉：“這是羊毛的，軟了些，你翻翻看還有沒有黑色握柄的，豬鬃毛。”

    高修“嗯”了一聲，把她手中的油漆刷放回原地，又仰頭在架上翻找。

    也不怪他找不著。

    置物架上放著的油漆刷能有一摞那么多，尺寸不一，毛質(zhì)不一，品牌不一，就算指定了黑色握柄，那也是有好幾個選項。

    高修一邊找一邊找要不要全拿下來讓她自己挑。

    “哎，算了，要你找這個也是為難，你還是幫我到樓下搬個梯子吧。”林清和見他老是找不見，也怕他把東西越翻越亂，于是干脆搖了搖他衣擺，“昨天小趙借了我人字梯沒還，放在展覽廳里了?！?/br>
    高修瞄了她的手一眼：“你還敢爬梯子？”

    “這是意外好不好。”林清和抿了抿唇，“不然我找把椅子好了，踮踮腳應(yīng)該夠高?！?/br>
    “不用?！?nbsp;高修面無表情地扔下兩個字。

    隨即弓下身，長臂一伸，一把撈住她的腰，將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辛似饋怼?/br>
    作者有話要說：　　掃瑞艾里巴蒂！請不要放棄沒有存稿的窩?。鳒I比心

    ☆、19 機車

    林清和嚇了一跳，連忙用一只手撐住他的肩膀。

    “你干嘛？”

    高修摟著她的腰，直接往置物架走近一步，沉聲道：“我扶著，你找。”

    也虧得他身量高，把她往上一托，跟她自己爬人字梯也差不了多少。林清和低頭抿一下散落的發(fā)，直直看向他黑如點漆的雙目以及眉角的疤，沒動，就這么若有所思地看著。

    她看他。

    他看她。

    高修挑眉：“怎么？”

    “沒。”林清和瞇了瞇眼睛，把撐著他肩膀的手改為勾住他的脖子。

    他克制地向后躲了躲。

    “我怕掉下去?！绷智搴鸵荒樀牟辉谝猓拔矣植怀匀?，你躲什么？”

    “有我，不會掉。”他語氣淡淡地，“你專心找東西。”

    “嗯?！绷智搴蛻?yīng)了，手上卻不理，垂著腦袋，像是在想東西。

    他倒也沒什么意見，只是默默地賣著力氣，將稍稍滑落的小姑娘往上顛了顛。

    “剛才穎姐下來，跟我聊了幾句。”她有些突然地提起。

    高修不明所以，“嗯”了一聲。

    “不對，也不止幾句。”

    高修又“嗯”了一聲。

    林清和勾著他的脖子，指尖碰著他的耳垂：“哎，要不我問你幾個問題吧？”

    “什么問題？”

    林清和歪著頭思忖半晌：“我對你好不好？”

    高修想都不想，就道：“好。”

    “那你呢？”

    “我什么？”

    “你對我啊?！?/br>
    高修看著她，沒吭聲。

    于是林清和又認認真真一字一頓地問了一遍。

    高修還是沒吭聲。

    “這又不是什么很難回答的問題，”林清和輕聲催促，“說呀?！?/br>
    此時，日頭已經(jīng)完全落下海平面了，天色呈現(xiàn)出一種天鵝絨質(zhì)感的藍，毛茸茸的，有種撩人的濃郁。因著天邊這抹暗色，玻璃已經(jīng)從透明變?yōu)殓R面，如實地映出室內(nèi)的狀況來。

    他一動不動地抱著她，一只手掌掐著她的腰。

    沒回答。

    過了很久。

    久到林清和都以為聽不到答案了，高修才極為緩慢地搖了搖頭。

    不好。

    或者說，不夠好。

    林清和“嗯”了一聲，手指近乎惡劣地捏住他的耳垂，嘴唇貼近，聲音也越發(fā)貼近：“我也是這樣覺得?！?/br>
    她的指尖微涼，他有些敏感地收了收手臂，將懷里的人摟得更緊。

    “可是我一點不計較，還對你那么好?！绷智搴吐曇粲周浻值?，“穎姐居然叫我不要欺負你?！?/br>
    “……”

    “我欺負你了嗎？”

    高修直直看著她，半晌，才干巴巴地回了一句：“沒有?！?/br>
    林清和又“嗯”了一聲，有點得意地翹起唇角：“我也是這樣覺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