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侯心里又有了主意。

    歌舞升平，鼓樂裊裊，新春第一宴無論是桌上精致的菜肴，還是眾人面上的神情，都處處透著喜氣?；噬细幍膸孜恢爻颊f話，遠處的人們則開始小范圍的相互敬酒。

    “來，念修，今日佳節(jié)，咱們也來干一杯！”

    正朝秦遠舉杯的是他現(xiàn)在的頂頭上司，京衛(wèi)司指揮使顧坤。

    秦遠端起酒杯，與這位亦兄亦友的上司對飲三杯。

    辛辣入喉，心底淤積的悵然竟仿佛舒緩了幾分，這難道就是借酒澆愁的滋味？青年一笑，罕見的自斟自飲起來。

    雖然又見到了她，但他離她太遠。她端坐在漢白玉龍壁石階之上，陪在帝王身旁，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妃，他偶然間抬眼，只望見她華麗錦袍炫目的色彩及滿頭珠翠在輝煌燈光下反射出的光芒。

    那樣的她快樂嗎？

    他不知道，將近十年了，他再沒能跟她講過一句話，自重逢后他們之間最近的距離，只是那時在褚府她走上前向他謝禮的那一刻，然后，她就躲在了彼時的恒王，現(xiàn)今的皇上身后。

    他所知道的只是去年圣安殿的那場大火，她險些喪命，他只聽說圣寵隆盛，欲封她貴妃，卻被人攔下。

    又一杯酒入喉，秦遠遠望了一眼高處龍章冕旒的帝王，心中苦澀一笑，他能保天下太平，可能保雯雯一生順遂？

    身旁的幾位相熟的同僚，均罕見他這般自斟自酌的模樣，見此情景，都紛紛上前關(guān)懷他。

    “秦大人今日有心事？怎么這么能喝？”

    “是啊，秦老弟這怎么有點借酒澆愁的意思?。俊?/br>
    “該不會是看上哪家姑娘，害相思病了吧？”

    對于這些含著打趣的關(guān)懷，秦遠并不理會，也不找借口解釋，只是端起酒杯，跟同僚挨個敬酒。

    然而他心里的那個姑娘，此時倒真有些坐不住了。

    這種晚宴，通常要進行兩個時辰，倘若是飲酒的男子，賞樂賞舞倒還有些樂趣，可她不能飲酒，又帶著身孕，時間一長，其實有些難受。

    宋琛瞥見她臉上略有些不自在的神色，差良喜去問她，她便如實相告，詢問可否先行退下。

    良喜前去回話，就見宋琛朝她點了點頭，方才還威嚴的帝王眼中立時浮上溫柔。

    她淺笑起身，輕端了個禮，便由婢女們陪著，退出了慶德殿。

    算來差不多戌時過半，離晚宴結(jié)束約莫還有半個時辰，宋琛今夜依舊要去鳳儀宮，她一回到自己宮里，便早早去沐浴，躺到了床上。

    也許果真坐了太久，也許因為又見到了那個讓她咬牙切齒的人，她只覺得今夜尤其疲乏，不一會便睡了過去。

    可清夢才做了一半，就被溫?zé)岬奈墙o喚醒，她睜了睜眼，視線中宋琛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

    “醒了？怎么這么早就睡了，不舒服了嗎？”

    他已經(jīng)換了衣袍，方才端嚴的帝王瞬間又變回溫柔呵護她的男人。

    她笑著搖頭，也問他：“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晚宴結(jié)束了嗎？皇上怎么過來了？”

    見她面色正常，因剛醒來臉上還有淡淡的紅暈，他放下心來，回道：“剛到亥時，晚宴已結(jié)束一陣了?！?/br>
    停了一會，他復(fù)又問道：“既然沒有不舒服，你是不是忘了件事？”

    被他這樣一問，她倒真來了精神，但努力了一會，她還是想不起她究竟忘了什么事，便如實搖頭，“臣妾不記得還有什么要事?。俊?/br>
    卻見他挑眉。

    她咬唇，撒嬌道：“皇上別賣關(guān)子了，妾身自打有孕，腦子真的有些不好使了，您就直接告訴臣妾吧?！?/br>
    他嘆了口氣，捏了捏她的臉，道：“好吧，看在孩子的份上，這次先饒過你，歇夠了沒？歇夠了的話陪朕出去走走?！?/br>
    把她叫醒只為出去散步？

    她吃了一驚，但還沒容她再說些什么，他已經(jīng)替她取來了衣服，還親自替她穿起來，見勞動了他來伺候自己，她只好配合，想看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待衣裳穿好，她還想綰個發(fā)髻，誰料他瞧了她一會，道：“這樣挺好看，不用麻煩了，別誤了時辰?！?/br>
    她只好作罷，由他扶著出了自己的宮門，坐上早已等候的御輦。

    ☆、第61章 親恩

    因怕顛簸到她，宋琛特意讓御輦緩行，約莫兩刻鐘后，目的地到，御輦停穩(wěn)，兩人下了車。

    落腳處是皇宮的最南端，宋琛抬頭看了看眼前已亮滿燈的角樓，問道：“上得去嗎？”

    角樓有五層，她笑了笑，“臣妾還沒笨重到那種地步，連幾層樓都爬不了。”

    他道：“就算真爬不動了也沒關(guān)系，朕抱你們母子上?！?/br>
    她低頭，滿足的撫了撫孕肚，然后跟著他，踏上角樓的木梯。

    氣喘吁吁，終于爬到了頂層。

    樓頂風(fēng)有些大，但視野甚是開闊，往下望去，整座京城皆在眼底，今夜是上元佳節(jié)，城中幾條主要街道都掛滿了燈籠，從他們的角度俯瞰，仿佛一條條火龍，筆直又明亮。

    見此情景，褚雪忽然靈光一閃，終于想起了去年今日他們在燕州永安街看燈的事，也想起了在郊外看煙花時他說過的那些話。心里一頓，難道現(xiàn)在，他又是帶她來看煙花的？

    她用求解的眼光看他，見她終于想了起來，他一笑，問身后的高黎，“什么時辰了？”

    高黎低頭，“回皇上，現(xiàn)在亥時兩刻。”

    宋琛點頭，“馬上就要開始了，咱們先坐一會?！比缓罄^她的手，走到一旁早已備好的椅子上坐好，將她抱進懷。

    侍衛(wèi)們都退到了身后，寬厚的斗篷將她包住，兩人輕聲呢喃。

    “想起來了？”他打趣她。

    她慚愧的笑笑，“還是皇上記性好?！?/br>
    “那當(dāng)然，”他甚為坦然，“朕自己說過的話，什么時候都記得?！?/br>
    她心滿意足的笑了一會，又有些擔(dān)憂，問他，“可是，今年宮里不是為先帝守孝，禁燃煙火嗎，皇上再放，禮部會不會又要說什么？”

    他不以為然，“朕沒說要在宮里放啊……”

    話音未落，遠處已經(jīng)傳來巨響，看來時辰到了，兩人停了話，一起望向傳來炮聲的敬天寺方向。

    炮聲陣陣猶如春雷，隨著夜空中綻放的煙花，還能聽到遠處人們的歡呼聲，今年承天寺接了筆大布施，有上百座花炮被提前送到，來人只說有位身份尊貴的善人，欲與全城同樂……

    炫目色彩接連在眼前上演，角樓中的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暖暖依偎在一起。

    “這一年好快！”許久，她感慨道。

    “嗯?！彼橇宋撬^頂?shù)哪l(fā)，問道：“快樂嗎？”

    她笑了笑，這一年在他身邊，發(fā)生了太多事，危險有時，痛楚有時，但她愿意回想的，似乎還是快樂吧。

    她點了點頭，輕聲道，“去年只有兩人，今年卻多了一個?；噬夏苡洅熘兼?，臣妾心滿意足，臣妾只求能陪在您身邊，好好把他養(yǎng)大。”

    他將手覆在她孕肚上，語聲溫柔，“不止這一個，我們以后還有更多孩子。”

    她笑了笑，打趣道：“這個都還沒生出來呢，皇上就想要更多了？”

    “嗯，多不多可不由你說了算，還是要朕做主?！?/br>
    他笑抬起她的下巴，凝視她。

    夜風(fēng)輕拂起她垂落的墨發(fā)，襯的美人宛如天上的明月，溫柔如水，他低頭，給以綿長的吻。

    等到遠處敬天寺的花炮盡數(shù)燃盡，角樓里的兩人才依依不舍的分開。

    他還想跟她多呆一會，因為只有跟她待在一處時，心才能真正安靜下來。可夜風(fēng)漸冷，她還懷著孩子，他總是顧及她的。

    他起身，把她送回裕芙宮。

    ~~

    過完年，天氣漸漸和暖起來，二月底的時候，褚雪在宮里見到了母親。

    自打去年入宮以來，娘倆還是頭一次見面，雖同在京城，可這一別又是大半年。太后知道她快要生了，必定想念母親，便下了道懿旨，召褚夫人進宮敘話。其實太后與褚夫人幾乎沒怎么見過面，又有什么話好敘呢，這道旨意，是替褚雪下的。

    褚雪見到母親自然驚喜，待向太后謝過恩后就領(lǐng)著母親回了自己的宮里。

    天色漸暖，園子里已陸續(xù)有花在開，為了避免她接觸桃花米分過敏，宋琛早早地就命人將皇宮所有的桃樹都砍了去，代以雪白梨花與淺色杏花。母親來的時候，裕芙宮里的杏花開得正好，暖風(fēng)吹過，揚起紛紛花雨。

    殿里殿外的布置陳設(shè)皆是頂級奢華，伺候的宮人們也都機敏靈巧訓(xùn)練有素的樣子，褚夫人見她氣色也好，便稍稍放了心。

    還有兩個月小外孫就要出世，母親高興之余親手縫了好幾件小肚兜，雖然宮里有尚衣監(jiān)專門料理主子們的衣裳，但這幾件小肚兜，一針一線里全是母親nongnong的愛意，褚雪一一小心收好，等孩子出來，她要親手為他穿上。

    知道主子有體己話要說，眼色極好的富貴率著宮女們退到了殿外，殿里只留雁翎如月兩個貼身的婢女伺候，兩個丫頭也許久未見夫人，自然也開心。

    褚夫人分別給了兩個丫鬟賞錢，接著就跟女兒說起了體己話。

    于是褚雪一下知道了好多消息。

    比如乳母鄭氏已經(jīng)跟隨嫂子去了濟州，照看兩個侄子，聽說差事辦的不錯，替嫂子分擔(dān)了好多。

    比如秦褚兩家日益交好，來往頻繁起來，秦遠年前升了官，父親還將他認作了義子。

    這個消息著實讓宮里的三人驚訝，不過這是父親與秦穆叔叔共同的意思，還特意請了周太尉做見證人，褚雪知道父親定是已經(jīng)思慮周全，便也沒多說什么，秦遠哥哥成了父親的義子，就等于她重又得了一個哥哥，倒也是件好事。

    提到秦家，褚雪忽然想到一件要緊的事，趕忙問母親，“去年許家既能把鄭嬤嬤尋來，定然不會善罷甘休，鄭嬤嬤雖然去了兄長那里，但其他人也難保不會被尋到，這件事情，父親可處理了？”

    母親拍拍她的手，道：“為娘正要跟你說呢，從前遣散的那些下人里，只有鄭嬤嬤與如月跟你jiejie親近，現(xiàn)在如月在你身邊，鄭嬤嬤那邊也沒什么了，所以這方面，你可以安心，倒是從前那位谷大夫……”

    聽見師傅的名字，如月眼睛一亮，仔細地看著夫人，就聽夫人道：“聽聞前不久已有人去過百草山，應(yīng)是許家的，不過，谷大夫已不在那了，他隱姓埋名，去了他處?！?/br>
    三人高懸的心這才放了下去。

    許家竟然派了人去過百草山？可見他們當(dāng)真不死心，褚雪相當(dāng)后怕。不過幸好谷大夫已經(jīng)離開了，否則，以許家人的狠辣手段，那位老大夫應(yīng)該很要吃些苦吧。

    這邊褚雪才稍稍放下心，卻聽如月開口問道：“夫人，您知不知道，我?guī)煾溉チ四睦?，他可還安好？”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如月這樣關(guān)心師父也是人之常情，況且若沒有師父手把手的教導(dǎo)，她現(xiàn)在還是一個一無所長的丫鬟，雖然已經(jīng)幾年不見，她心里非常掛念恩師。

    褚夫人寬慰她，“你師父現(xiàn)在安好，放心，不過事關(guān)重大，我們不方便透露他的蹤跡，你們現(xiàn)在在宮中，有些事不知道也好。”

    見夫人如此說，如月放下心來。

    褚雪還有些不解，她問母親：“谷辛同父親究竟是什么淵源呢？作為一位世人難尋的避世名醫(yī)，當(dāng)初能親自為jiejie診病，收下如月為徒，如今竟然又為咱們家的事情隱姓埋名，遠走他方，這實在是筆不小的人情啊?！?/br>
    母親嘆了口氣，回憶起多年前的往事。

    原來谷辛原本出身御醫(yī)世家，其父卻因多年前的政斗受到牽連，蒙冤下獄，病死獄中，后來褚霖親自重審了那個案子，為谷辛的父親昭雪，而因歷經(jīng)家變，這位世家子弟看破人世，寧愿隱于深山，專心鉆研醫(yī)藥。而又因谷辛視褚霖為恩人，才對其有求必應(yīng)，幫了他們一次又一次。

    回憶完往事，眾人皆是唏噓，見氣氛有些凝重，褚夫人便轉(zhuǎn)開話題，對如月道：“雖然見不上師父了，但還有故人。谷大夫的弟子程子松，今年參加了太醫(yī)院的選拔，聽說成績不錯，再過些日子，就能入宮當(dāng)差了！”

    這倒真是個好消息，若太醫(yī)院里有了自己人，能省去不少麻煩，如月畢竟只是個小姑娘，雖懂醫(yī)術(shù)卻經(jīng)驗有限，平日為她料理個什么還不能放開手腳，但程子松就不同了，聽說這是谷辛的大弟子，深得神醫(yī)的真?zhèn)?，在坊間行醫(yī)幾年，也已攢下不少贊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