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里，她不由得瞥了一眼三老爺：眉若春山，目含秋水。和伯爺有七分相似，少了伯爺?shù)膸追诛L(fēng)流文士味，更多了幾分浪子的不羈。他眼角眉梢似乎都在飛揚(yáng)著表明：按著百家姓來播種，爺就是這么風(fēng)|sao。

    四夫人就有些畏縮的樣子，薛池記得小曹氏說過，四老爺是庶出，四夫人說給四老爺?shù)臅r候，她祖父還在朝中官至三品，這門親事看著門當(dāng)戶對的沒有虧待四老爺。誰知四夫人的祖父年紀(jì)大了撐不了兩年就沒了，她娘家兄弟一個出息的也沒有，一下就敗了。十幾年下來就成了破落戶，常年要靠四夫人接濟(jì)。

    柴嬤嬤就是憑此認(rèn)為太夫人看著嚴(yán)厲公正，其實是個面甜心苦的，不然不能給四老爺找這么一門秋后蜢蚱樣的親事。

    四夫人也是用荷包裝了見面禮，堆著笑遞給薛池。

    接著便是同各房的哥兒、姐兒見禮。

    這些人的名字薛池都背下了，但人數(shù)較多，薛池不一定對得上人。

    融家是男女分開排行的，姑娘們現(xiàn)在排到了十一，哥兒們排到了六。

    大房伯夫人嫡出的大哥兒融語淮，他比原身融嫵還大上一歲，但跟假冒的薛池就是同歲了。二房的嫡出二姑娘融妁，三房的庶出融妍。這幾個同薛池年紀(jì)相近，薛池倒是記住了臉。

    平輩之間互相的見面禮就輕多了，多是一塊帕子一個荷包，一柄扇子一冊書什么的。薛池統(tǒng)統(tǒng)回的是些信娘代工的繡活。

    除了伯夫人嫡出的大哥兒融語淮和四姑娘融妙對著薛池臉色不大好外，其他人倒是眼露好奇——融家的女兒在外頭長到十七歲才接回來，這其中種種隱秘長輩們總是諱莫如深，偏又有些小道傳言勾得人心癢。

    這一番相認(rèn)下來，竟是將小曹氏落在一邊了。

    薛池瞄了一眼，見小曹氏抿著唇，神情淡淡的，融伯爺卻是有些無奈憐惜的樣子。

    太夫人瞇著眼看著。一屋子的姑娘哥兒在一處說話，薛池說些一路上看到的趣事。她眉眼飛揚(yáng)，不大矜持斯文，也略有點粗俗少規(guī)矩的模樣，但原本十分平凡的話題，她也說得興致勃勃，顯得十分生動有趣。引得一群沒出過遠(yuǎn)門的孩子們都仔細(xì)聽。就是屋子里的長輩們也都順帶的要聽幾耳朵。

    太夫人便開了口：“蓮華既是傷了，便回去養(yǎng)著。大丫頭留下一道用膳。”

    小曹氏聞言，應(yīng)了聲是，再福了福身，這才由柴嬤嬤扶著退了出去。

    融伯爺?shù)哪抗庵灰宦纺z著，直到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視野，仍是一臉多情的模樣。

    伯夫人一下沒有拿穩(wěn)茶盞，茶水蕩到了她指頭上，她放下了茶盞，慢條斯理的拿了帕子擦拭手指。一邊側(cè)過頭去，輕聲對四夫人道：“到底是年輕，趕了這些時候的路，也跟沒事人一般，精神頭十足。”

    四夫人哆嗦了一下，兩只手緊張的絞在一起，過得一陣臉上堆起了尷尬的笑容，聲若蚊蠅的喚了薛池一聲：“嫵姐兒……”

    薛池竟沒聽見。

    四夫人不得已，只得揚(yáng)聲又喚了一聲。

    薛池有些驚訝的回過頭，不知道這位畏畏縮縮的嬸娘喊自己做什么：“四嬸娘?！?/br>
    四夫人哼哼唧唧的道：“剛聽你說得有趣……看你毫發(fā)無傷的樣子，怎生從山匪手上脫的險？想是驚心動魄的了？”

    屋子里一下靜了下來。

    四夫人一下捂住了嘴，唉了一聲：“……我，我就是先前聽接送的人說沈婆子和朱婆子被山匪砍傷，還留在半路養(yǎng)傷呢……哎，不是……”一下語無倫次的胡亂說了一堆。

    但眾人都聽清楚了，大約是融嫵路遇山匪，還被擄了。

    這可不是件小事！

    薛池略有些吃驚。小曹氏一路已經(jīng)花了大價錢打點，務(wù)要隨行人員都閉緊了嘴。被砍傷的沈婆子和朱婆子，也只說她們經(jīng)不起路途，累在半路修養(yǎng)了。

    這才不過回府半日，要是掌家的伯夫人聽得消息也就罷了，但這位聽說平時和府中權(quán)利挨不上邊的四夫人也知道得這樣清楚，就很奇怪了。

    伯夫人嗔怪的瞪了四夫人一眼：“四弟妹，這樣要緊的事，你怎么就敢說出來！也不怕驚著了太夫人！”從側(cè)面佐證了消息的真實性。

    四夫人越發(fā)驚慌：“是我不好，是我不知道輕重！……就是先前去大嫂屋里，聽人向大嫂回話時聽了幾句，覺得好奇所以問問?！?/br>
    ☆、第18章 人不要皮

    薛池瞪大了眼睛，啊呀了一聲：“四嬸娘！我和您說，那些山匪真真是嚇人！”

    太夫人坐正了，原本想喝斥四夫人，一聽這話，面容便有些古怪起來。

    融語淮腰上懸了把裝飾用的西域小彎刀，正百無聊賴的摸著刀鞘上的寶石，此刻也是抬起頭來，目露驚訝的看向薛池。

    薛池已是舉起手比劃起來：“據(jù)聞他們個個都身高九尺，銅皮鐵骨，能倒拔楊柳樹，腳踢山石崩！一柄大刀上下翻飛，頃刻便砍下數(shù)百人頭！”

    太夫人挑了挑眉：“據(jù)聞？”

    薛池點點頭，十分認(rèn)真：“是呀，據(jù)聞我們前頭有一戶人家便是遇了這起子山匪。致使我們這一路聽了滿耳的傳聞。嚇得行路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人人自危?！?/br>
    太夫人點點頭：“這么說，是張冠李戴？”

    薛池再用力的點點頭，滿臉天真的看向伯夫人：“母親，那些隨行之人必是在向母親稟報一路見聞，被四嬸娘誤聽了一言半語罷？您讓人傳了回話的人來，我親自問他。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會子傳出這樣的胡話，外頭人那知道被擄的是融家排行第幾的姑娘？害了一家子的名聲！就算母親心中一清二楚，卻是要讓四嬸也聽個一清二楚才好，往后別再以訛傳訛了?！?/br>
    太夫人露出贊許的神色，目光卻有如實質(zhì)般的盯著伯夫人，飽含警告。

    伯夫人面色微凝，像是一口氣堵在了胸口。她知道太夫人是絕不許敗壞了融家的名聲的?？伤齾s沒想到這丫頭敢問到她面上來，此刻讓她替這丫頭說話，她怎么甘心！

    薛池見她繃著臉，便幾步挨到她身邊，側(cè)身用臀部撞了她一下，差點沒把伯夫人撞得跌下凳子，接著又在伯夫人目瞪口呆中擠著她坐下，挽了她一只手撒嬌道：“母親，我說得對不對？我讀書少，見識少，往后還要母親教我呢?！碧鹉伒昧钊俗鲊I。

    伯夫人只覺得臂上貼了只水蛭一般，心中一陣翻涌，厭惡的一甩，隨即便發(fā)覺自己做錯了。

    果然薛池委屈的貼上來，攬肩抱住她：“母親不喜嫵兒?！睔庀⒕蛧娫诓蛉说亩?。

    太夫人看著自己大兒媳瞪目咬牙的模樣，都覺得看不下去了，唯恐她厥了過去，便清咳了一聲，開口解圍：“大姐兒，你母親喜靜，大熱天的你粘粘糊糊的，她受不了。”

    “哦，”薛池站起來，委委屈屈的繞著帕子：“母親都不替我作證，必是彼此生疏的緣故，我想和她香親香親，讓她知道我的好處?！彼凉M臉孺慕的望著伯夫人，像只想要安慰的小奶貓。心中卻在暗笑，她號稱“愛演女神！經(jīng)”，膩不死你個挑事精！

    伯夫人一張臉都要裂了，多年不茍言笑的貴婦面孔被一下掃落。

    融妙看著母親的樣子，著急的拉了融語淮的袖子：“大哥哥，你看，你看她這無賴樣子，將母親都?xì)鈽O了?！?/br>
    融語淮被meimei一拉，默默的伸手將自己的下巴接了回去，偏頭低聲道：“此事咱們不好插手，祖母看著不高興。來日方長，自有收拾她的時候。

    融伯爺也是吃了一驚，他沒想到自己這位從未逢面的女兒這般……熱情。

    倒是融三老爺哈哈的笑，被三夫人暗里扯了好幾回袖子。

    太夫人略提了提聲音問道：“老大媳婦，到底怎么回事，別讓我們懸心。”

    伯夫人胸口劇烈的起伏著，過了片刻才冷聲的對薛池道：“大姐兒亂著什么急？沒規(guī)沒矩的！豈有叫幾個下人來對質(zhì)的，沒得落了身份體面。你四嬸是沒聽分明，再說今日都是自家人，問上一兩句也不是大事，那里就這般嚴(yán)重了？”

    薛池舒了口氣，放了一半心的樣子。身一轉(zhuǎn)，沖著四夫人道：“四嬸，你再仔細(xì)想想，可是聽錯了？”

    四夫人抬眼看了看太夫人的臉色，見薛池作勢朝她伸出了手來，連忙握拳在自己額上輕擊了兩下：“可不就是我聽岔了？你們這么一說，才對得上?！?/br>
    誰也沒料到這丫頭竟能這樣死不認(rèn)帳、張口瞎話！

    薛池又變臉回來，方才那個撒嬌的癡女兒瞬間不見，她抿了嘴笑，大大方方的道：“方才心急之下失了分寸，母親教的，我往后一定改了?！?/br>
    太夫人環(huán)視一周，淡淡的道：“你們看看，這傳的叫什么話?！畟€個都身高九尺，銅皮鐵骨，能倒拔楊柳樹，腳踢山石崩’？天生異相的人不是沒有，也不能這般個個都是，那不成了蘿卜白菜了？”

    幾個年紀(jì)小一些的姐兒們都笑出了聲來。

    太夫人又道：“再說‘頃刻便砍下數(shù)百人頭’，這也都是胡吣，刀口都得卷了，那里還砍得動？也就騙騙你們這些不知世事的。老四媳婦，偏你這般糊涂，還敢拿出來說嘴？！”

    四夫人嚇得一縮肩，嘴唇蠕動一下，想說“身高九尺”之類都不是自己說的，卻又不敢。

    太夫人嚴(yán)厲起來：“嫵姐兒，你自小沒養(yǎng)在府里，這次也就揭過了，卻得記著，往后這樣的謠言，不要說傳，最好聽也不要聽！”

    薛池忙站直了，恭敬的福了福身。

    薛池已經(jīng)被科普過：“被所有人知道被山匪擄去”=“丟失名節(jié)”=“自盡”，因此這樁事當(dāng)然是不能認(rèn)的。還好不管旁人怎么私心，太夫人總是喜歡風(fēng)平浪靜的，不停的給薛池遞梯子，薛池自然得接住了：“祖母說的是！原是我們一路上路途枯躁無趣，好容易聽到這么一樁事兒，雖也驚嚇，卻也當(dāng)奇聞來說道，便傳得益發(fā)離譜了。誰想謠言傳到了孫女自個身上。從此便知道是傳不得的，下回再不敢了?！?/br>
    太夫人見她神情自然，真像是在說趣聞一般，不由心中狐疑：難不成還當(dāng)真是誤傳了？

    卻也不便此時多問，只看向伯夫人：“開席罷。”

    伯夫人站起身應(yīng)了聲是，走向隔壁相連的小宴廳去，吩咐丫環(huán)婆子們上菜，又回來扶了太夫人入席。

    眾人都尾隨著入了座，也專有個小丫頭引了薛池過去坐下。

    薛池頓時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她一轉(zhuǎn)頭，就看見自己對面坐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正憤恨的盯著自己。

    這小姑娘有張圓圓的蘋果臉，一對眼睛瞪得老大，身穿了桅子色蝴蝶穿花的寬袖襦衫，胸口掛著個項圈，項圈中間銜著塊雞蛋大小的羊脂白玉，成色極佳。兩邊腕上各戴了兩只白底上飄了抹翠的美人鐲?？搭伾?，這四只鐲子都是在一塊整玉上起出來的，美人鐲都是做得細(xì)細(xì)的，略有些大，戴著晃晃蕩蕩的，兩只鐲一撞，聲音是清脆好聽了，卻極容易碎的。

    美人鐲這樣的戴法，做的時候一般不會用多好的玉質(zhì)，只是選用些顏色俏麗的罷了。

    但這小姑娘的四只鐲子玉質(zhì)粗略一看，都是通透溫潤的，可見她極受寵愛，這樣的手鐲對她來說不算什么，碎得起。

    薛池這么一想，就給這姑娘對上號了，大約是伯夫人唯一的嫡女，四姑娘融妙。薛池微微一笑，心道：你瞪你的，我無所謂。

    大約是知道別人的惡意憤恨都是沖著原主融嫵來的，薛池感覺像是被人隔著大棉被拍了兩下似的，不疼不癢。

    卻不知這副樣子落在太夫人眼里，更高看了她幾分。

    都是一個姓的，也沒有男女避諱，融語淮正坐在一邊，他側(cè)過頭對融妙低聲道：“好生用膳?！?/br>
    融妙扁了扁嘴，低下頭去用筷子撥米粒。

    伯夫人一面替老太太布菜，一面分著心注意著這邊，看見長子穩(wěn)重，唇角的笑意不免帶上了一絲驕傲。

    一頓飯安靜的用完，太夫人乏了要歇息。伯夫人淡淡的對薛池吩咐：“你先回去歇著，過兩日我再問你話。”薛池應(yīng)了一聲，隨著信娘回了蓮華小筑。

    一路上信娘默然不語，不時的側(cè)頭打量薛池。

    薛池忍不住撲哧一笑：“看什么？難不成我今日比平常更美了幾分？”

    信娘搖頭：“不是！”

    又連忙搖頭：“不是說姑娘不美……”她側(cè)頭看了看周圍的下人，閉上了嘴。

    薛池得意的偏了偏頭，咯咯的笑。

    **

    伯夫人的心情卻與之相反，她束手靜立在一邊。

    太夫人只當(dāng)沒看見她似的，閉眼躺在軟榻之上，大丫環(huán)翡翠正在輕而緩慢的給太夫人捏著腿。

    再過一陣，就到了婆子媳婦子們來向伯夫人回事的時候了。這十幾年來，每日早晚兩次理事，伯夫人從未誤過半刻，總是端坐上方。

    而今日，伯夫人偏頭看了看沙漏，心中又苦又澀。等到了時候她還沒回自己的院子理事，怕會引發(fā)無數(shù)的揣測……尤其今日又是小曹氏歸來的日子。

    可她一言也不敢發(fā)。

    太夫人突然略動了動，眼睛也沒睜開，只是抬起手?jǐn)[了擺，翡翠便立即停了手，安靜的退了出去。

    伯夫人心中微微收緊。

    太夫人冷淡的緩聲道：“芝華，你今日是昏了頭了？！”

    伯夫人頭垂得更低了些。

    太夫人睜開眼睛，目中難掩失望：“我雖是你婆婆，這許多年可曾虧待過你？”

    伯夫人忙道：“母親待媳婦勝過親生母女，媳婦再虧了良心，也不敢說您虧待了我?！?/br>
    太夫人搖搖頭：“不，在你心里，總認(rèn)為我是虧待了你的?？v然我再如何偏幫你，你也覺得當(dāng)年我點頭迎了她進(jìn)門，就是虧待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