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案發(fā)后第三天下午。

    楚原市實驗高中。

    姚蓓所在的學(xué)校是楚原市實驗高中，也是市級重點中學(xué)，和楚原市二中僅隔幾條馬路。姚蓓是高二（1）班的學(xué)生，擔(dān)任班級的學(xué)習(xí)委員，班主任是語文教研組長何長工。

    “姚蓓這兩天沒來上課，確實難為她，這種事發(fā)生在誰身上也受不了，何況她們姐妹倆感情那么深。說來也怪，姚蓓像是有預(yù)感似的，在姚蕾出事的前一天下午她請了假，第二天就聽到了姚蕾的噩耗?！焙伍L工的一席話讓我和二亮都感到非常吃驚。

    二亮向何長工求證，說：“姚蕾的尸體是在三天前的早上發(fā)現(xiàn)的，你是說姚蓓在前一天下午請了假，沒來上學(xué)？”

    “對，姚蓓平時很少請假，所以我記得很清楚?！焙伍L工絲毫不覺有異。

    姚蓓明明對我們說她在姚蕾遇害時正在學(xué)校上自習(xí)。

    她向我們?nèi)隽艘粋€無比拙劣的謊，卻直到三天后才被拆穿。如果不是二亮產(chǎn)生懷疑，我可能會一直無條件地相信這個拙劣的謊言。

    我懊惱得想用頭去撞墻。

    二亮像牙疼似的咝咝地吸著氣問：“她有沒有說為什么請假？”

    何長工說：“她母親住院，姚蓓要去陪床，這我早就了解了，她母親有糖尿病，好幾年了。姚蓓這孩子真沒得說，成績好，又懂事，思想成熟，像大人一樣。”

    我感覺身上發(fā)冷，回想起姚蓓略帶羞澀地低著頭的樣子，心頭浮起莫名的恐懼。

    出了楚原市實驗中學(xué)大門，二亮和我都沉默著想心事。

    約十分鐘后，二亮才說：“暫時不要和姚蓓正面交鋒，我們先側(cè)面了解這對同父異母的姐妹的關(guān)系?！?/br>
    11

    案發(fā)后第三天晚飯后。

    姚蓓家。

    姚蓓和她父母都在家。家里依然是一片愁云慘霧。

    姚蓓和她母親冷慧這兩天都明顯有些消瘦，頭發(fā)蓬亂，臉色也很憔悴。第一次見到姚蓓的父親姚鐵心，他是個壯碩的五十多歲的男人，膚色白膩，禿頂在白熾燈的照射下油光瓦亮，看上去比冷慧大十幾歲。

    冷慧的精神比三天前稍好了一些，見到我們就急切地詢問案情的進(jìn)展，聲音還很虛弱，卻流露出對兇手的仇恨和報仇的渴望。姚蓓的態(tài)度很自然，和我們打過招呼、端上茶，就乖巧地在冷慧身邊坐下，不多說話。

    二亮略帶歉意地說：“暫時還沒有確定嫌疑人，我們正在加緊努力?！?/br>
    我看著像貓一樣溫順害羞地坐在冷慧身邊的姚蓓，禁不住暗想：如果兇手真的和姚蓓有關(guān)，或者就是姚蓓本人，冷慧要怎樣承受這雙重打擊呢？這可憐的母親。

    姚鐵心端坐在沙發(fā)上，一直沒說話，不停地打量我和二亮。看得出他在心里掂量著我們對這起案子的用心程度，這是政府官員獨有的處世方式，他們不喜歡把話說透，永遠(yuǎn)在揣摩別人，也永遠(yuǎn)被別人揣摩著，這點倒和刑警與嫌疑人之間的關(guān)系相似。

    寒暄后，我提出要把姚蕾生前使用的電腦帶回公安局技偵處，希望里面儲存著有價值的資料。

    姚蓓像沒聽見一樣，低眉順眼。姚鐵心沒表態(tài)，冷慧扭頭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見。略停片刻，她才顫巍巍地說：“蕾蕾的電腦里都是她的私人東西，你們會還回來嗎？”

    我說：“放心，案子辦完，馬上就送回來?！?/br>
    冷慧的眼圈又紅了，點點頭，算是同意。

    姚蓓說：“我?guī)湍銈內(nèi)ツ?。?/br>
    我說：“主機就可以了，顯示器和電源線什么的都不要?！?/br>
    姚蓓向姚蕾的臥室走去，步履從容堅定，看不出絲毫的猶豫或恐慌，這讓我越發(fā)琢磨不透她。

    12

    案發(fā)后第四天中午。

    楚原市公安局。

    技偵處的電腦技師徐白羽打開了姚蕾電腦里的文件。

    像其他少女一樣，姚蕾的電腦里存儲著大量的本人照片、偶像照片、生活視頻、美文和心情日記，以及和網(wǎng)友的聊天記錄。

    這曾是一個可愛、陽光的少女。在每一張照片里微笑；在心情日記中記錄她和家人、朋友、同學(xué)們的快樂時光；在網(wǎng)友的聊天記錄中，也時常流露出她對生活的熱愛和對身邊人的關(guān)懷。

    這讓人對她的過早凋零嘆息不已。

    她在許多文字里提到過姚蓓，那些文字是溫暖、正面、充滿依戀和關(guān)懷的，沒有透露出一星半點的怨懟，看不出有同母異父的隔閡，甚至比一些嫡親的兄弟姐妹還要親密熱絡(luò)。

    如果不是姚蓓的那個謊言梗在我心頭，我決不會懷疑姚蓓和姚蕾的死有任何瓜葛。

    當(dāng)我還沉浸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低落情緒時，程佳不識時務(wù)的笑聲把我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

    “喲，親jiejie，發(fā)呆呢？”一張大白臉突兀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一厘米處。

    我被嚇得一哆嗦，說：“程佳，你有點正形行不？你怎么進(jìn)來的？挺有道行啊，進(jìn)公安局就像進(jìn)你家似的。”

    程佳得意地?fù)P了揚記者證，說：“?？?，門口站崗的武警跟我比跟你還熟，信不？”

    我說：“你臭美吧。哎，你干什么？不能拍姚蕾的照片和日記，要保護(hù)死者的隱私。如果你把這個播出去博收視率，可缺大德了，小心人家家里人告你?！?/br>
    程佳收回攝像機，噘嘴說：“我就做個樣子，又沒真拍，看把你急的。不過你好歹也給我點獨家猛料啊，怎么說咱也是親戚，可我就沒從你那里得到過特殊待遇?！?/br>
    我說：“你得了，以前可沒少給你獨家，你說話別泯滅良心。這個案子確實沒進(jìn)展，我手里沒有料，怎么給你？”

    程佳說：“你交個底，許盈盈的嫌疑有多大？”

    二亮對程佳的自作聰明不以為意，撇撇嘴說：“你以為你一拍腦袋就猜中嫌疑人啊？破案要是那么容易就別要我們刑警了。實話告訴你，許盈盈的嫌疑早就排除了?！?/br>
    正和程佳斗嘴，馮可欣和兩名偵查員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進(jìn)來，滿臉喜色地嚷著：“有新發(fā)現(xiàn)！”馮可欣連續(xù)兩天都在查閱楚原二中和實驗高中附近的監(jiān)控錄像，以期發(fā)現(xiàn)馬超或姚蓓在案發(fā)時段的活動軌跡。

    我和二亮都從椅子上站起來，程佳卻比我們還興奮，迎上前去，臉幾乎頂?shù)今T可欣的鼻子上，急切地問：“有什么發(fā)現(xiàn)？”

    二亮的眉頭皺起來，說：“公安辦案，無關(guān)人員不要干擾，xiele密算你的還是我的？”

    程佳不滿地回頭瞪他，說：“我是省公安廳指定的三家公安題材新聞節(jié)目之一，不算無關(guān)人員吧？再說我一不攝像、二不記錄，保密工作不比你做得差?！?/br>
    二亮嘴損，脾氣卻不差，被程佳嗆回來，馬上抿著嘴巴不作聲了。

    馮可欣不理睬他們打嘴仗，讓徐白羽在電腦上回放了兩段監(jiān)控錄像。第一段是馬超背著書包從楚原二中出來，幾分鐘后登上一輛6路公交車，向南駛?cè)?，視頻上顯示的時間是2013年5月29日下午一點四十分。第二段是姚蓓背著書包走出實驗中學(xué)的校門，在路邊車站等了兩分鐘后，也上了一輛向南行駛的6路公交車，視頻上顯示的時間是2013年5月29日下午兩點零五分。兩段視頻都不是很清楚，卻都正對著學(xué)校大門，所以拍到了兩人的正臉，可以確定是馬超和姚蓓。

    程佳大驚小怪地叫道：“5月29號，不就是姚蕾遇害的那天嗎？”

    雖然我早就知道馬超和姚蓓在當(dāng)天下午都不在學(xué)校，但是此刻親眼見到兩人在半小時內(nèi)相繼上了同一路公交車，仍感到非常驚訝——馬超和姚蓓認(rèn)識嗎？他們在同一時段登上同一路公交車，是巧合還是早就約好的？他們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難道他們兩個都和姚蕾之死有關(guān)？

    這幾個問題擾得我頭疼。

    二亮嗡聲嗡氣地說：“沒啦？”

    馮可欣愣了愣，說：“沒了?！庇盅a充說：“到公交公司調(diào)查過了，6路車是咱們市最早的一批公交車，老化嚴(yán)重，公交公司計劃進(jìn)一批新車，把舊車淘汰，所以現(xiàn)有車輛上都沒裝攝像頭，暫時無法得知馬超和姚蓓的下車地點。但是，可以肯定的是6路車不是他們每天回家所乘坐的線路?！?/br>
    二亮不滿地說：“弄來兩段沒頭沒腦的錄像，就把你興奮成那樣?！瘪T可欣鬧了個大紅臉，想說話卻又咽了回去。

    我聽不下去，說：“可欣這幾天忙得連囫圇飯都沒吃過一頓，別小看這兩段視頻，得做多少工作才能找出來？你可真是大嘴巴?！?/br>
    二亮也知道話說得過分了，扭過頭去擺弄電腦鼠標(biāo)，沒再吭聲。

    案子弄到現(xiàn)在，依舊是一團(tuán)亂麻，每個人心里都不好受。

    馬超和姚蓓，兩名高中生，法律意義上的未成年人，究竟隱藏著多少秘密？到底有多難對付？

    13

    案發(fā)后第四天黃昏。

    楚原市公安局。

    我正準(zhǔn)備下班回家，在門口遇到徐白羽，他跟我打招呼：“坐我的車回去吧?！?/br>
    我說：“那就再蹭一次你的車。”

    徐白羽是市局技偵處引進(jìn)的電腦專才，國內(nèi)數(shù)得著的黑客。小伙子才二十歲出頭，精瘦，戴無框眼鏡，鏡片后面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像是藏著數(shù)不清的鬼主意。我們倆的家在同一方向，下班時碰到一起他就開車送我回去。

    正下樓梯，二亮的電話打進(jìn)來，說：“中午給咱們鼓搗電腦的小徐下班走了沒有？”

    我說：“他和我在一起，正要出門。”

    二亮說：“別讓他走，我有重要事和他商量，你幫我留住他，我五分鐘就到。”

    我說：“有什么事必須在下班后才說？小徐要去赴約會，萬一誤了約會女朋友跑了，你負(fù)責(zé)賠償？”

    二亮說：“就你話多，我把你賠給小徐，他不嫌棄就行?！?/br>
    我和徐白羽只好回到辦公室等著。幾分鐘后二亮氣喘吁吁地跑進(jìn)來，頭上汗津津的，像在散發(fā)蒸氣。他徑直坐到徐白羽對面，直奔主題地說：“你能不能黑進(jìn)姚蓓和馬超的電腦，看看他們在網(wǎng)上的聊天記錄或其他資料？我覺得一定能找到有價值的線索。”

    徐白羽猶豫說：“技術(shù)上沒問題，可是法律上行不通。咱又不是安全部門，姚蓓和馬超也沒有明顯的犯罪企圖，咱不能知法犯法?！?/br>
    二亮說：“我咨詢過了，目前這種侵入個人電腦的行為，只要不造成直接損害，最多算是打法律的擦邊球，何況他們現(xiàn)在是犯罪嫌疑人，咱這是依法搜查?！?/br>
    徐白羽拗不過二亮，側(cè)過頭看我，我也沒法表態(tài)。徐白羽只好答應(yīng)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沒想到，二亮的餿主意居然奏效，而出乎意料的發(fā)現(xiàn)讓我們都感覺有些跟不上時代的節(jié)奏了。

    馬超和姚蓓竟然是男女朋友！

    姚蕾的個人電腦中儲存有姚蓓和馬超的網(wǎng)名，徐白羽根據(jù)兩人的出生日期、身高、體重以及他們親人的出生日期等數(shù)字信息，用排列組合和窮舉法相結(jié)合，不到十分鐘就強行攻破了兩人的私密空間。

    這兩個人居然在半年前就已經(jīng)成為無話不談的戀人！他們在網(wǎng)絡(luò)上調(diào)情的語言是赤裸裸的，讓成年人看了都臉紅心跳。我在心里回放馬超和姚蓓的樣子，兩人都是那樣瘦小、內(nèi)向、略顯羞澀，無論如何也無法和他們在網(wǎng)絡(luò)上的大膽奔放結(jié)合在一起。從事法醫(yī)這一行，經(jīng)常能夠探尋普通人接觸不到的人性黑暗面，對人的多面性有著足夠的了解，可是馬超和姚蕾在人前人后的巨大反差依然讓我感到震驚。

    徐白羽的鼠標(biāo)滑動，屏幕上跳出一張照片，他輕呼一聲，急忙關(guān)掉屏幕，可是我和二亮都已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姚蓓發(fā)給馬超的她自己的裸照。這兩個十六七歲的孩子，可能早已做出了超乎常人想象的事情。

    徐白羽漲紅臉說：“不能再往下看了，否則我們真是知法犯法。”

    二亮低聲說：“這些用不著的就跳過去，你幫我看看案發(fā)的前一天或前兩天他們說了些什么?！?/br>
    徐白羽不大情愿，勉勉強強地調(diào)出兩人在5月28號、29號這兩天的聊天記錄，依然是讓人不好意思細(xì)看的綿綿情話，中間夾雜一個幽會地址，是他們“留下終生難忘的浪漫回憶的地方”，位于河濱路的天馬賓館。

    二亮興奮得用力一拍徐白羽的肩膀，把他疼得齜牙咧嘴。

    14

    案發(fā)后第四天深夜。

    天馬賓館。

    二亮說，起早貪黑是刑警的本分，技偵人員沒必要摻和進(jìn)來，于是要可欣和他一起趕去天馬賓館。雖然二亮的話不中聽，有點卸磨殺驢的意思，不過連日來勞心勞力，我確實很累了，就搭徐白羽的車回家去了。

    據(jù)二亮后來說，他和可欣直奔天馬賓館保安部，調(diào)出姚蕾遇害當(dāng)天的監(jiān)控錄像。情況和預(yù)料的一樣，下午兩點整，馬超走進(jìn)天馬賓館，開了一個房間，是位于走廊轉(zhuǎn)彎處的408號單間。二十分鐘后，背著大書包的姚蓓走進(jìn)天馬賓館，徑直走向408房，推開虛掩的房門走進(jìn)去。此后，兩人再沒露面，一直到晚上八點左右，姚蓓才先離開，十分鐘后，馬超退房離開。

    事后查證，馬超開房所使用的是一張假身份證。盡管事先已有心理準(zhǔn)備，但錄像記載的整個過程讓二亮和可欣都有些驚詫——兩個成績優(yōu)秀、外表普通、平日里毫無前科劣跡的高中生，竟然輕車熟路地在賓館里開房共度春宵，除非親眼看見，否則很難讓人相信。

    但是，隨后兩人心里一沉，二亮說，那一刻他的心情就像餓得抓心撓肝的人終于得到一塊面包，才放到嘴邊，卻又被人一把搶走——馬超和姚蓓在賓館里幽會，直到晚上八點才離開，因而他們倆都沒有作案時間。

    此前馬超硬抗著不肯說明當(dāng)天的去向和姚蓓編造的謊言，都有了合理解釋——他們在為自己的丑行作掩護(hù)?？墒?，無論他們的行為多么出格，都和刑警隊無關(guān)，我們關(guān)心的，是誰殺害了姚蕾。

    整整四天的勞心勞力，所有的嫌疑人都被排除，工作成績歸零。

    二亮說，他和馮可欣感覺到虛脫般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