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是喝酒了嗎？這訛來的……”算正當(dāng)收入嗎。

    “反正她們別嫌棄上頭一股洋人味兒就好，我聞了下，嘿，那香的臭的混著真是……”黎嘉駿放下了圍脖，哼著歌兒就往自己房間走，周一條連忙跟上，提這個盆子和鐵鉗：“小姐您先這兒坐會兒，我去揀點煤塊給您燒水，順便屋里點個火盆暖暖屋子床褥，要不然太陰冷了，會病的?！?/br>
    黎嘉駿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難得興起回家一趟這么麻煩人，不由得有點不好意思：“哎，我沒想到，太麻煩你了，余家那兒都有人準(zhǔn)備的，反而沒注意?！闭f著圍上圍巾想一道去幫忙。

    “沒事兒，天天干，習(xí)慣了?！敝芤粭l笑得憨厚，他見黎嘉駿把剛“您可千萬別動手，我拿著您的工錢，還住您的房子，十來天也就幫您干這么點活兒，您可不能插手！“

    黎嘉駿只能作罷，乖乖的坐在火爐邊烤起火來，忽然發(fā)現(xiàn)手邊是一本快被翻爛的小說《狂人日記》，翻開的那一頁上干干凈凈的什么備注都沒有，連折痕都沒，可見是極為愛護這本書的，只是年代實在久遠，單薄的紙質(zhì)經(jīng)不起時間的考驗罷了。

    沒承想，臨時找來看家的助手還是個文化人，倒有點大材小用了。

    黎嘉駿怕翻掉別人看的頁碼，想找個書簽給墊一下，下意識的就往四面望，卻看到了微微打開的窗外頭大門邊上黑乎乎的信箱。

    鬼使神差的，她取下掛在窗沿上的鑰匙，走出去打開了信箱，里面竟然有一小疊信！

    作為看家的，竟然不檢查郵箱也不收信！文化人看家就是不靠譜！

    一邊拿信，黎嘉駿心里一邊毫無節(jié)cao的吐槽。

    她沖回門房展信一看，頭一封就是寄給她的！是一封來自南京的信！

    她激動得手都在抖，掐指一算日子，卻又冷靜下來，這信不是圍城寄的，而是之前，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又翻了翻別處，確認只有這一封是寄給她的，她拆開了這封信，隨意一掃，果然是廉玉寄的！

    好哇，告訴我你到底在搞什么鬼！黎嘉駿心里暗罵，深吸一口氣，看了起來。

    信里是廉玉一貫有的傲嬌和風(fēng)趣，大篇幅描寫她和家人在一塊的日子，招貓逗狗玩兒子心無旁騖，只是想到上海的時候擔(dān)心一下那兒的小伙伴，只有在信末尾才說起準(zhǔn)備撤退的事，而且還是那種“哦對了……by the way……”的語氣！

    原本事情的進展如黎嘉駿預(yù)料的那樣，她的丈夫家里但凡是個成年人都是大小官員，本身幾乎不用擔(dān)心撤退問題，可事情出就出在，南京此時就如封建王朝時的京城，一根棍子掉下去都能砸到好幾個西門慶（？），鎮(zhèn)府方面安排的撤退工作根本無法支持那么多官員親眷，到后來只能顧及官員，而親眷卻要自謀出路了。她現(xiàn)在也在想辦法，卻苦于她一開始獲得了承諾，但后面卻落了空，反而失去了弄票的最好時機，現(xiàn)在即使是她丈夫的上級要票也難，更枉論他們了。

    信的最后，她竟然已經(jīng)開始考慮，隨著某軍中熟人先跟著部隊北渡長江再說。

    “至少先行離開南京，不至于讓親友掛懷。此后事宜，唯當(dāng)時再議了?！?/br>
    然而，她到底有沒有這么做，卻沒有第二封信來證明了。

    黎嘉駿反復(fù)看了好幾遍，每一個字眼都摳出來，死活沒看出個子丑卯寅來，恨得牙都癢了，那到底是死沒死！給句話??！死沒死！

    還有，跟軍隊過江可以理解，日軍現(xiàn)在三面合圍，安全點的出路也確實沒有。大群的難民沿著江從陸路往西南走，簡直已經(jīng)成了春運主干道，問題在于，這一路餐風(fēng)露宿，比西天取經(jīng)苦一萬倍，她也沒說她丈夫有沒有一起，這一個女人帶四歲的孩子，說不定還領(lǐng)一群家眷，全都是含著金湯勺不知柴米油鹽貴的人，有多大的可能，活著走到重慶？！

    看完了信，黎嘉駿那個愁啊，比之前認定廉玉死在南京了還要心煩。

    人家也沒什么意思，就是來報告一下，但是這個報告里面，信息量真心不大，還不如不報告，徒增心塞！黎嘉駿覺得，她都快變實心的了。

    此時已近凌晨，她本應(yīng)困意滿滿，此時卻坐立難安，等周一條提著水壺進來時，她看著打開的門，就想沖出去，臨了不忘交代一番：“周大哥，勞煩您照看一下我房間的爐子，我，我出去一下?！?/br>
    “哎這時候了您是想去哪？”周一條急著攔在前面，“外面不太平啊?！?/br>
    黎嘉駿晃晃信：“急事兒，實在耽擱不得了。”

    “那您也稍等下，我跟您一塊兒去，這大半夜的，怎么都不能讓您一人走?！?/br>
    黎嘉駿想想也對，等周一條去她屋里滅了爐子，穿上棉襖和圍巾，兩人一道出了門往外跑去。

    盧燃果然還在報社，他就著燈光，埋頭寫著什么，等黎嘉駿兩人帶著一股冷風(fēng)沖進去時，沒等她出示信件，他卻站起來了，昏黃的燈光下，滿臉淚水。

    他張張嘴，嘶啞的說了句話。

    “什么？你說什么？”黎嘉駿喘著氣上前，把信放在桌上，低頭卻看到一張外文報紙，看起來是法語，她只是瞄了一眼，掏出手絹抓著盧燃的臉就開始抹，“怎么一個人躲在這偷偷哭呀?！?/br>
    盧燃又說了一遍，離得近了，黎嘉駿終于聽清了，他說：“南京被屠城了?！?/br>
    黎嘉駿猛地僵住，她咬緊牙，握緊了手絹，整個人繃得緊緊的，她張了好幾次嘴，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后頭，周一條卻大聲問：“什么？！”

    盧燃整張臉哭得皺成一團，他搖搖頭，捂住了臉。

    黎嘉駿保持著給人擦臉的姿勢，死死盯著前面，她腦子里一片空白。

    聽到南京大屠殺的消息，該是什么反應(yīng)？

    她不知道，也完全沒想過，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到了。

    盧燃捂著臉，哭得蹲到地上，整個人都蜷縮起來。周一條則跌坐在凳子上，完全呆滯了。

    “怎么會這樣呢……誰說的？哪兒聽來的……你瞎說吧……”周一條還在喃喃自語，“你一定瞎說！黎小姐剛從這回來呢，她怎么沒聽說，你怎么就知道了！”

    盧燃沒回答，他還在哭。

    黎嘉駿卻如夢初醒，她望向桌上還嶄新的報紙，發(fā)現(xiàn)后面還蓋著一張，揭開來一看，是一份剛譯完的電報，內(nèi)容來自于身在法國的兔子辦的《救國時報》，《救國時報》因為辦報地址在西方，很多消息反而比國內(nèi)還快，時常被同僚傳回來作為消息參考或者搶第一手，這一次的時十二月二十號刊發(fā)的，開頭就是有關(guān)南京的消息，除了有關(guān)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下面還有一段，就是大屠殺的……

    “日寇以空前之兵力進攻南京，肆行殘暴，且對居民區(qū)域，殘酷轟炸，以至街市為墟，死傷遍地。我國文化古跡珍藏亦多毀于寇手。據(jù)倫敦《每日郵報》南京通訊員稱，彼親見寇軍將我軍俘虜三百名，一律加以槍斃。沿江一帶，尸身狼藉。日軍汽車，在街上馳駛，碾過路上男女老少之尸身，血rou模糊，斷手刖足，慘不忍睹。 ”

    黎嘉駿抽噎一聲，也狠狠的蓋上了報紙，不敢再多看一眼。

    此時腳邊，盧燃毫無聲息的半躺在地上，竟然哭昏過去了！

    她和周一條此時都是靈魂出竅的狀態(tài)，大驚失色之下只能僵手僵腳的扶起他，又是喊又是拍，總算把他弄醒了，盧燃醒來第一反應(yīng)，抓住黎嘉駿的手臂就是哭嚎：“嘉駿姐，我爹娘都在南京啊！”

    黎嘉駿也哭：“我知道……我，我知道……”

    “我爺爺奶奶，他們也在啊……”

    “我知道我知道?！?/br>
    “啊啊啊啊??！”他大吼起來，嘶啞的聲音在深夜極為瘆人。

    “嘉駿姐，我外婆還在滁州，我，我現(xiàn)在……我想……”他急得不知道該怎么說，只能盯著她。

    理智上講，黎嘉駿很想勸他放棄，可是看著他血紅的雙眼，她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能艱難的點點頭。

    仿佛得了莫大的鼓舞，盧燃跳起來：“我我我我去收拾東西！”

    “等等，你要干嘛！”

    “去滁州！”

    “見鬼！你告訴我你怎么繞過南京過去！”

    “怎么去……”盧燃茫然四顧，忽然想起，“坐船，坐船！”

    “長江上都是軍艦！”黎嘉駿恨不得打醒他，“你冷靜下來！”

    “廉先生也在南京啊……”盧燃又哭，“嘉駿姐，全報社就您最有經(jīng)驗了，您想想辦法??！”

    黎嘉駿氣都不順了，又想哭又想罵人，她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沒法帶個人穿越日軍封鎖線跑那么遠去，滁州在安徽，她現(xiàn)在在上海，這分明是要她跨省啊！

    等等！為什么她會去考慮可行性和路線??！根本沒可能?。?/br>
    見她不說話，盧燃只能一邊忍著眼淚，一邊著急的看著她。

    旁邊忽然傳來噗通一聲，兩人望去，竟然是周一條跪在地上，他一個干瘦的中年男人，竟然也淚流滿面的，他嘶啞道：“黎小姐，如果你們要去，求您帶上我?！?/br>
    “你，你們！”黎嘉駿無語了，跺腳，“周大哥，你湊什么熱鬧?。　?/br>
    “我，我兒子好不容易在上?；钕聛怼欢ㄒ筷犠摺揖蜋?quán)當(dāng)他死了，但是……但是想到?jīng)]人給他收尸……我，我……”周一條說著，泣不成聲。

    黎嘉駿無語望天，欲哭無淚。

    旁邊的房間，印刷機卡尺卡尺響著，一份份報紙被印刷出來，等著在天亮?xí)r刊發(fā)出去。

    再過幾個小時，全國人都會看到、聽到，知道那個消息。

    她看著編輯室中這一老一少，簡直不敢想象，當(dāng)面前這縮影被擴大千萬倍時，會是怎樣的景象。

    作者有話要說：　　單位的項目被審計了，一禮拜做兩個月的事，今天上午審計的人才拿走資料解放了我，簡直無語凝噎……

    我不要做上班狗?。。。?！不要?。。?！不要！?。?！不要?。。。。I(lǐng)導(dǎo)你沒看我文吧【狗頭】）

    最早刊發(fā)南京大屠殺文的是在法國的gong黨救國時報，這個是百度的結(jié)果，太統(tǒng)一了竟然找不到其他版本→_→

    這一章斷斷續(xù)續(xù)碼了很久很久，可能會有不帶感不連貫不爽的閱讀感受，但我會慢慢找回來的

    ☆、第123章 眾人皆醉

    黎嘉駿發(fā)現(xiàn)她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或者說這不是她的錯誤，只是一直以來她都產(chǎn)生了一個錯誤的觀念，這個觀念太錯誤了，以至于現(xiàn)在對她來說，已經(jīng)到一種致命的程度。

    南京大屠殺對她來說是什么？或者說對于后世的人來說是什么？

    是三十萬，是歷史，是恥辱也是興奮劑。

    人們在緬懷三十萬遇難同胞的時候，沒有人會因此對我們的鄰居，我們的手下敗將產(chǎn)生任何畏懼的心理。相反的，是時間難以抹殺的憤怒和仇恨，或許還有打心底里的逃避和抗拒。

    她想過，在當(dāng)時當(dāng)日，聽到那個消息時，國人會是什么心情，什么反應(yīng)，可她想不出，她只能猜，只能以己度人，覺得至少會是舉國哀慟，然后化悲憤為力量。

    可是當(dāng)她好不容易穩(wěn)住了盧燃，勸下了周一條，蟄伏在家等著外面哭浪過、怒浪過、聲浪過、人浪過，才發(fā)現(xiàn)，她想錯了。

    真是一段暗無天日的生活，租界區(qū)里，自淞滬會戰(zhàn)后，洋人與國人之間的情緒終于走向了兩個沒法再拉遠的極端。一邊興高采烈的在這個能讓他們體會到高人一等的快感的貧弱國度里，過著一年中最隆重和歡樂的節(jié)日，而另一邊，黑暗中掙扎了半個百年的國人，這一陣子隨著戰(zhàn)況，情緒一直在平均線以下起起伏伏的他們，終于被一個消息，徹底打入深淵，再也無法抬起頭來。

    首都，被屠城了。

    這代表什么？

    城外黑工廠里的包身工都能哭著告訴你！

    如果這個國家還有什么城市是十萬大山里的文盲都知道的，那就是首都南京。

    如果這個國家還有什么城市是是所有有抱負的人都夢想過的，那就是首都南京！

    如果這個國家是一個人，它的頭，就是首都南京！

    首都，被屠城了！

    即使無數(shù)次想象如果百年后聽說北京被屠城她會什么反應(yīng)，可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來。因為她心底里已經(jīng)是一個強國人的心態(tài)，中國已經(jīng)是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每一次閱兵都能嚇壞一群小朋友，她一直受到西方的各方面打壓，但是她總能用自己的方法在凍土中長出一個參天大樹——她還是五大流氓之一，手握震懾級的武器，她……不可能再被逼到這一步。

    所以她沒法感同身受，經(jīng)歷半個世紀黑暗的國人，在絕望與希望中沉沉浮浮，一直摸索，一直強迫自己挺直脊背，但是又一次次被壓彎了腰肢，他們駝著背，還是撐起脖子仰頭看，正看到八百壯士在四行倉庫升起國旗，隨后血rou模糊的南京狠狠的砸了下來，砸毀了倉庫，砸斷了國旗，砸彎了他們的脖子……

    多少文人手執(zhí)報紙跌坐在凳子上；多少工人聽著消息忘了手上的活；多少人上一秒歡笑，下一秒痛哭！

    黎嘉駿幾乎不敢踏出門去，她的世界里一片光明，可外面，整個民族和南京一起在地獄里！

    她幾乎要萎靡起來，完全的手足無措，可是從鎮(zhèn)府傳來的官方消息卻真正讓她無法再逃避下去。

    校長將南京失守之責(zé)攬在自己身上后，立刻重病不起。與此同時，鎮(zhèn)府方面竟然對于日本通過德國大使陶德曼提出的“調(diào)停議和”的要求放松了口氣，甚至對于日本新提出的《塘沽協(xié)定》升級版，內(nèi)中條款堪稱“史上最喪權(quán)辱國沒有第二”的四項條件沒有一巴掌給人家糊回去！反而說要“考慮考慮”！

    這是要妥協(xié)了！

    從精神到**的妥協(x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