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江逸的心臟“呯呯”直跳,那句“父親”一直在喉嚨里翻滾,卻怎么也叫不出口。 江池宴卻是忍不住笑了,“怎么,不認識爹了?”雖然嘴上說得輕巧,可他臉上帶著明顯的驚詫之色,還有掩不住的驚喜。 那聲音溫和,低沉,帶著無比熟悉的意味。 一瞬間,江逸仿佛失去了對身體的支配權(quán),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父親……”一聲呼喚發(fā)自靈魂深處,毫不違和。 在這一刻,江逸開始有些相信道衍的話了,那十六看的生活他雖不曾經(jīng)歷,可這種真實的情感卻實實在在地烙印在了他的靈魂中。 江池宴放下茶盞,快步走到江逸跟前,把他扶起來,“你這孩子,怎么行這么大禮?快起來!云起也進來吧,門口風(fēng)涼。” 蘇云起依言進屋,反手把門關(guān)上。 “父親……”江逸扶住江池宴的手臂站起來,視線黏在他臉上,嚅嚅地說,“父親,你還好嗎?” 江池宴眨眨眼,笑得樂觀坦然,“你看,我哪里不好?” 不知怎么的,江逸就說了一句:“你總是這樣……” 江池宴彈了他腦門一下,佯怒道:“倒教訓(xùn)起你爹來了?!闭f完,便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 “快去床上躺著吧,別再著涼了?!苯莅阉龅酱采?,摸了把單薄的被子,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蘇云起倒了杯茶水,直接喂到江池宴嘴邊,禮貌地說道:“隔夜的茶不能多喝,伯父您先將就一下?!?/br> “無妨?!苯匮缇椭氖趾攘耍纯刺K云起,又看看自家兒子,心底十分欣慰,“你們怎么來的?也沒讓你馮叔說一聲?!?/br> “馮叔說你病了,我們就騎馬過來了,我讓馮叔給你捎了兩件棉衣棉鞋,想必過幾日就能送過來?!?/br> 江逸和蘇云起騎著快馬日夜兼程,這才能這么快趕過來。馮遠押著鏢,走的官道,反而會比他們晚到幾日。 江池宴心思通透,稍微一思量就能明白其中曲折。雖然心里感動,可仍是忍不住說道:“只是一場小病而已,做什么還要費心費力跑一趟?” “你看,我們要是不來,你身邊連個端茶倒水的都沒有?!毕氲絼倓傔M門看到的那一幕,江逸心中難掩酸澀,“父親,你跟我回去吧!我現(xiàn)在把家里收拾得可好了,有雞有鴨的,不信你問蘇云起?!?/br> 江池宴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到底是個孩子。云起,小逸這一路上沒少給你添麻煩吧?” “沒有,只是小逸思父心切,吃了不少苦?!碧K云起站在一邊,十分恭敬地說。 江池宴看著他那張嚴肅的臉,忍不住笑了,“你坐下吧,怎么越發(fā)客氣了?” 蘇云起沒坐,轉(zhuǎn)而說道:“我去叫人送壺?zé)崴?,順便把早飯端過來。” 江逸偷偷地丟過去一個感激的眼神,“辛苦了?!?/br> 蘇云起笑笑,轉(zhuǎn)身出去了。 江池宴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贊道:“蘇家老大的確是個靠得住的?!?/br> 江逸心虛地抓了抓衣擺——婚約的事……江池宴知道嗎? 江池宴拍了拍江逸的肩膀,感慨地說,“小逸啊,你長大了。你小時候不愛說話,生性淡漠,不管怎么逗都不笑,只知一味讀書,就像少根筋似的?!?/br> 江逸簡直無語,他忍不住嘟囔:“有你這樣的嗎?竟然說自己兒子少根筋?!?/br> 江池宴開懷大笑,“你看,都懂得反駁爹的話了,跟以前確實不一樣了?!?/br> 江逸心頭一跳,是不是露餡了?他腦子里開始盤算,江池宴若是置問起來,自己要說實話嗎? 江池宴自然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動,臉上帶著回憶的神色,慢慢講述道:“你六歲那年,有位高僧給你卜過一卦,他說你的魂魄不全,天生缺少七情六欲。當(dāng)時我并不大信,可他說的條條在理。我忍不住問高僧,有何法可解?他只說了一句——且看十年之后罷!” 江逸心里奇怪,怎么跟道衍說得差不多?莫非這事兒真能算出來? 江池宴看著他,感嘆道:“現(xiàn)在看來這卦還真靈驗,我看啊,你這魂兒算是找齊了?!?/br> 江逸心里敲著鼓,面上卻開玩笑似的說道:“這話你也信?你就不怕是我這個孤魂野鬼占了你兒子的身體?” 江池宴笑笑,輕撫著他的眼瞼,面上滿是慈愛之色,“我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這雙眼睛騙不了人。” 江逸愣愣地不知道說什么,蘇云起恰好推門而入。 他的臉色不太好看,一進門就說道:“伯父,即使您不愿意跟我們回去,也請換家客棧吧!小逸腦袋聰明,給家里賺了不少銀子,您不用給他省著?!?/br> 江逸看了眼蘇云起手上的饅頭稀粥,也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也跟著說道:“父親,你還是跟我們回去吧,您不用著急賺錢,家里的銀子夠花,蘇云起還買了棗山,明年能賺更多?!?/br> “叫爹吧,你在信里不是還叫爹嗎?怎么見了面倒變回父親了?”江池宴故作輕松地調(diào)侃。 唔,江逸抿了抿嘴,條件反射啊,肯定是受那半個靈魂的影響。 “爹——回去吧!”江逸有些不滿,他這個年輕的爹還真是厲害,三言兩語就讓他轉(zhuǎn)移了話題。 “小逸,別任性。”蘇云起拍拍他的肩膀,“先吃飯,伯父自有打算?!?/br> 江逸奇怪地看了蘇云起一眼,心里納悶他怎么不站在自己這邊。 蘇云起把碗碟給父子兩個擺放好,又起身往外走。 江逸趕緊拉住他,奇怪道:“你怎么不吃?” “我去換家客棧,順道請個大夫?!碧K云起拍拍他的手,“你們趁熱吃?!?/br> 江逸皺著眉不松手。 他們今天天不亮就起來趕路,他自己還好些,好歹能在馬背上打個盹兒,蘇云起卻要全神貫注地看路,還得騰出一只手摟著他,現(xiàn)在肯定已經(jīng)很累了。 “你先吃飯,吃完飯休息,待會兒我去找客棧?!苯莞纱嗟卣f。 蘇云起露出一個欣慰的笑,掰開他的手,溫聲道:“快吃吧,我一會兒就回來?!?/br> 江逸有些生氣,“蘇云起,我也是男人,你用不著這么處處照顧我?!?/br> 蘇云起看了看江池宴,笑道:“是,你是賺錢養(yǎng)家的男人,這種跑腿的活就交給我吧,好不好?” 當(dāng)著江池宴的面,江逸也不想跟他拉拉扯扯,嘴硬地說嘟囔道:“愛去就去吧,累死省事。” 蘇云起敲了敲他的腦門,丟下一個“回頭再算賬”的眼神就出去了。 江逸趴在桌上,撕著饅頭泄憤。 江池宴的視線從閉合的門上收回來,落到自家兒子身上,若有所思。 蘇云起效率很高,不到一個時辰就選好了地方,還雇了輛帶篷的馬車過來接江逸父子。 新住處很棒,是個獨立的小院子,店家全天供應(yīng)熱水,按時做好一日三餐送到客人房里。院子里還有一個小茅房,不必再在屋里用便桶,也不用一大早地去跟別人搶地方。 江逸很滿意,江池宴也十分欣慰。他沒有說不要亂花錢的話,反而更放心了些,想來馮遠沒有糊弄他,這幾個孩子在村子里把日子過得不錯。 蘇云起打聽了一番之后,請來了個十分有名望的大夫。大夫細致地給江池宴號了脈,換了藥方,囑咐他不能太過勞累,少憂少思,飲食上也要注意。 江逸在一邊聽得十分認真,一一記下。 大夫走后,江逸又忍不住舊事重提:“爹,你看,大夫都說你是累的。跟我回村吧,兒子養(yǎng)你?!?/br> 江池宴嘆了口氣,難得帶上了幾分頹唐之色,“你蘇世叔在這里,我怎么能獨自回去?” “那就叫著世叔一起呀,你兒子養(yǎng)得起!”江逸說完才反應(yīng)過來,江池宴口中的“蘇世叔”恐怕就是蘇家小叔,關(guān)在滄州大牢的那位! 江逸腦子里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一種可能…… 他扭頭看了看蘇云起,蘇云起對他點點頭。 “爹……”江逸突然有些心疼,忍不住握住江池宴的手。 “你們來了也好,我病了這幾日,想必他也擔(dān)心得很,你們替我去看看他吧!”江池宴說這話的時候,眼中滿是溫情,似乎只要想到那個人,心就會不由自主地變得柔軟。 江逸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江池宴這是陪著人家坐牢呢,只不過一個人在里面,鎖住了身體,一個人在外面,鎖住了心。 第62章 難產(chǎn)了 銀坊鎮(zhèn),李府。 夜已深了,余素娥輕撫著明顯突起的肚子,靠坐在床欄上犯困。香枝坐在床邊的腳踏上,陪著余素娥說話。 余素娥看到她這個樣子,忍不住露出笑容,“多大人了,還像小時候一樣?!?/br> 香枝拍拍身下的軟墊,笑道:“這地方可比凳子上舒服得多。小姐你要不要來試試?” 余素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你看我這樣子坐得下去么?” 香枝把手放上去,一邊撫摸一邊感嘆:“時間過得真快,眼瞅著就八個多月了?!?/br> “可不是么……”余素娥打了個呵欠,帶著些睡意問道,“什么時辰了?” 正好外面的梆子敲過兩下,香枝回道:“二更了,想必今天也不會回來了,我先伺候著您歇了吧!” “行,歇了吧!”余素娥的語氣平平靜靜,說不上悲喜。 余素娥在香枝的服侍下卸了妝面,洗了手臉,又用熱水泡著花瓣洗了腳,然后才換上柔軟的絲制睡服躺到了床上。 香枝熄了蠟燭,點燃小油燈,正打算去插門的時候,房門卻從外面被踢開。 李安仁冷著一張臉跨進門。 香枝恭謹?shù)卮怪^,柳眉卻微微蹙著。 余素娥在床帳中聽到了動靜,故意沒吱聲。 李安仁坐在外間的八仙桌旁,唇邊掛著一絲冷笑,“沒想到啊,你也學(xué)會了這陽奉陰違的把戲!” 香枝在一旁不安地接口,“大少爺,您這話從何說起???” 李安仁抬腳把香枝踢開,冷聲道:“滾,沒規(guī)矩的東西!爺在跟你家少奶奶說話,有你什么事兒?” 香枝驚呼一聲,跌倒在地上。 余素娥嘆息一聲,艱難地起身,挑開床帳,眼睛平靜地看著李安仁,說道:“我若有什么錯處你盡管說,何苦拿一個丫環(huán)出氣?” 香枝趕緊起來,去扶余素娥。 余素娥拍拍她的手,溫聲問:“可是踢疼了?” 香枝含著淚搖搖頭。身上的疼是其次,只是心里的難受過不去,她跟了余素娥這么多年,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李安仁冷哼一聲,諷刺道:“你們慣會使這主仆情深的戲碼,也難怪連我身邊的人都被你們籠絡(luò)了去?!?/br> 余素娥知道今天李安仁不會善了,干脆把話挑明:“夫君有什么不滿的不妨明說,一家人好好過日子,說起話來何必如此夾槍帶棒?” “你還知道是一家人?你也想好好過日子?”李安仁利劍般的視線看向余素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