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節(jié)
那長長的卷軸在案桌上重重彈起,最終滾落在地,露出一張典型的仕女圖來。只是畫師大概是想刻意美化這個姑娘,讓她手握如意,腳踏祥云,儼然一位神仙妃子,仔細看看,倒看不出這姑娘長成什么樣了。 王寧見劉凌炸了毛,連忙小跑著跪倒在案邊,撿起地上的畫卷,心疼的要死:“哎喲陛下,這一個個貴女都跟天仙兒似的,您怎么能說摔就摔呢!要把這畫兒摔爛了,多可惜??!” 天仙? 一個個畫的都看不出長什么樣子也叫天仙? 要說天仙,至少也得…… 劉凌不由自主地看向湊在王寧手邊觀畫的姚霽一眼。 霞裙月帔,仙袂飄動。 莊子曾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劉凌小時候讀到這一句,不由自主就會想到瑤姬和她帶來的那些“神仙”,他們每一個的眉目都如描似畫,久而久之,旁人再用“天仙”這樣的詞來形容什么人,劉凌竟生出無法茍同之感。 此時王寧剛剛撿起畫,見劉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向自己,以為他又舍不得手中畫卷上的女郎了,連忙討好地把畫送到他面前,笑著道:“誰也沒想到長得端方嚴肅的江侍郎竟能有這么漂亮的一位女兒,陛下您看看,是不是……” “我不要看!” 劉凌又惱了起來,把畫軸往旁邊一推。 “拿我的奏折來!” 聞言,王寧臉上愁得滿是褶子:“這,這個,陛下,薛太妃娘娘和兩位相爺都吩咐過了,這段時日的折子都由中書、門下理了,您就安心看這些畫卷就是。這些都是百里挑一的閨秀,您要有相看著中意的,就跟老奴說聲,保證不會第一輪就落選!” 說罷,擠眉弄眼,似乎覺得這樣開后門很是有趣。 劉凌哪有這個心思,那畫卷更是看都不想看,掩著面煩躁地坐在那里,直逼得王寧手足無措,悄悄推下,才哀嘆一聲,認命的又拿起一張卷軸看了起來。 皇帝開始大選,選擇的并不僅僅是妃嬪,還有后宮相對品級較高的女官和女宮人,否則那么多嬪妃入宮,沒有人伺候也是個問題。 官牒會先下發(fā)到官宦人家,家中有適齡未婚女子的,皆要參選,像民間戲文里常說的那樣先行婚配或用侍女頂替的事情基本不可能發(fā)生,因為宮中會有專人閱視各家女子,先行錄譜、制冊,凡是世人,皆有戶籍,除非她這一輩子不想婚嫁了,否則一旦欺君,這輩子也就毀了。 民間采選美人又是另一套程序,多選貞靜好德之女,容貌倒在其次,一旦入宮,也不見得就能成為妃嬪御女,大多都是宮人。 每到采選之年,無論是民間還是宮中都會暫?;榕?,徹查戶籍,采選女子,官聲好一點或有些仁心仁德的官員,大多還能秉公辦事,要是遇見性/好盤剝的惡官,肯定會趁機大敲竹杠,攪弄的民不聊生。 所以但凡明君,后宮妃嬪都不會太多,亦或者并不經(jīng)常選秀,并不是他們不好美色,而是知道人性貪婪,天子一個好惡,有時候導致的惡果不是多幾個美人能彌補的,權衡利弊之下,只能放棄掉一些私欲。 但劉凌卻不同,他年輕,后宮空懸,上無太后管束,又無權臣兄弟宗親掣肘,一入后宮,哪怕不得封后,只是作個妃子,比起前幾朝來,也是快意的多了。 更何況但凡男人,對發(fā)妻還是頗有特殊感情的,這第一個女人,也比其他女人更為不同,且別提這位皇帝還并不丑。 總是要送家中女子入宮的,不趁著皇帝還正值“芳齡”下手,難道要等到后宮佳麗三千的時候嗎? 也正是如此,劉凌一開選秀,竟沒有哪個人家怨聲載道,這畫卷也堆的像山一樣高,往日里選秀,那名額各家推來推去,現(xiàn)在一宗幾族都眼巴巴望著那幾個名額,同族里為了入宮參選的名額甚至有大打出手反目成仇的,可見劉凌有多炙手可熱。 劉凌自然不知道連自己長得英俊身材高大都能成為大臣們嫁女兒的原因之一,他只是單純的覺得這么多畫卷堆上來,每一張都是大差不差的仕女圖——大抵也都是出自宮廷畫師之類的手筆,哪怕有一點點綺思,都被這些奇怪的仕女圖給破壞干凈了。 姚霽身為歷史學者,自然也會對古代帝王如何選秀十分感興趣,所以這段時間才和劉凌形影不離,想要看看一位少年帝王會如何面對他人生中第一場集體相親——請原諒她不厚道的這么想。 然而她沒看到劉凌露出少年該有的羞澀,反倒看到一副……呃?寧死不從的表情? 姚霽看到了王寧手中的畫像,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等她踱著步子往劉凌身后一站后,那笑意頓時了變成了大笑。 “哈哈哈哈,這個,這個是什么!”姚霽笑得前俯后仰,“剛剛那個騰云駕霧我還能理解,這個?這個算是虎嘯山林嗎?” 姚霽指著畫卷上的“騎虎少女”,不客氣地大笑:“你們這里的畫師都是這個風格的?” 劉凌本來只是覺得有些荒誕,聽到姚霽笑的這么“不客氣”,再一看手中的畫卷,又好氣又好笑,也跟著大笑了起來。 于是乎,一屋子的宮人就詫異地看著他們的皇帝陛下翻看畫卷也不知看到了哪位閨秀這么“開心”,竟扶著桌子捧腹大笑,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王寧稍稍留了個心眼,記住了那畫卷上“騎虎少女”的名諱出身,準備回頭偷偷去告訴薛太妃,讓她留意。 這一次選秀,薛太妃和張?zhí)?、趙太妃共同主持,以薛太妃為首,三位太妃早就摩拳擦掌要為劉凌挑出“好媳婦”,反復叮囑王寧注意劉凌的動向,看對畫卷上哪位姑娘“在意”了。 這劉凌還不知道自己被惦記上了,抱著案角笑了一會兒,擦掉流出來的眼淚,開口嘆道:“這,這也不知是哪位畫師的想法,好好的仕女圖,竟有騰云駕霧的,駕鶴西行的,騎虎下山的,活生生一出《山海經(jīng)》!” 姚霽也樂得不行,笑了一會兒之后,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一旁伺候的舍人還以為皇帝是自言自語,連忙回稟道:“啟稟陛下,陛下選妃,宮中畫師不夠,向國子監(jiān)借了一些人手,剛剛您看的那張,正是陸祭酒推薦的博士王韜,王博士擅長畫像,尤其是人像,速度也極快……” 劉凌怎會不知道王韜是誰,聽后更是大笑。 “哈哈哈,原來是王博士,也無怪王博士,他確實是擅長人像……” 就是擅長的都是神仙山鬼之類的人像! 兩人好笑了一會兒,姚霽笑著用手虛虛拂過那一片畫卷,搖著頭:“你要想從這些畫卷里看出女子的樣貌性格,是不可能的??蓱z孩子,難為你選個嬪妃,找的都是這么不靠譜的畫師?!?/br> 劉凌笑也笑過了,表情微微收斂,慢慢露出幾分猶豫。 若說劉凌有多愛慕姚霽,那肯定是假的,他如今還沒有開竅,身邊接觸的女性無一不是出類拔萃之人,眼界高了,普通的庸脂俗粉就看不上了,這“瑤姬”仙女可以說間接改變了他的一生,又是他從小到大見過最美的女人,朦朦朧朧生出一份不同于一般人的好感,也是尋常。 但她畢竟是不可觸不可見的神仙,仙凡有別,除非劉凌想學高祖一般“尋仙得道”,否則他自己都清楚,和她有所交集的時光,不過也就是她“下凡”的這些日子罷了。 至于姚霽,更是想都沒有想過和這位小皇帝發(fā)生點什么“人鬼情未了”,在她眼里,這還是個孩子呢。 正因為帶著一種寵溺孩子的想法,姚霽腦子里一個念頭一轉,立刻就壞笑了起來,慫恿劉凌道: “看這些死的畫像有什么意思?你不是會易容嗎?閨秀入宮初選那天,你易了容去見見她們唄。” “呃?” 劉凌愣了。 “沒人能看見我,我去先幫你看看。要有哪幾家姑娘真的很漂亮性格又好,你就易了容去看?!?/br> 姚霽越想越覺得有趣,對著劉凌擠了擠眼。 “反正看看,又不會有什么,是不是?” *** 北方大獲全勝,劉祁作為一軍之監(jiān)軍,即使沒有沖鋒陷陣,也得到了赫赫的戰(zhàn)功,算是沒墮了劉氏皇族的威風。 然而正如朝中所言,藩王離藩太久、又掌兵權,畢竟不祥,所以方黨一敗,余孽逃竄,這收尾的工作就交給了黑甲衛(wèi)和李將軍的人馬,劉祁必須將剩余的火藥火桐油等輜重送回王府,這諾大的戰(zhàn)功,卻要分掉一半。 劉祁卻不太在意這些,在他看來,三弟將這么厲害的殺器托付給他,又放心讓他帶兵征討自己的親外祖父,已然表現(xiàn)出極大的信任,如果他再貪功□□,就是辜負了這份信任,日后想再彌補,已經(jīng)是更難。 讓黑甲衛(wèi)和李將軍的人馬追擊余寇,未必不是三弟的仁慈。方家那些人,畢竟是他的血緣親人,要他繼續(xù)趕盡殺絕那些曾經(jīng)照顧、親近過他的母族親人,并非常人能夠忍受。 三弟從來都比他們要溫和的多,也體貼的多。 就連及時離開,也是杜絕了一些言官彈劾的理由,劉祁在京中被劉未悉心教導了那么久,怎會不明白? 所以在許多人看來,劉祁是拱手將大好功勞讓了出去,幾乎什么便宜都沒得的離開青州的,只有一小部分明白人心中贊嘆,料定這位“秦王”將來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這一小部分人里,就包括奉命而來的黑甲衛(wèi)統(tǒng)領蕭逸。 蕭逸和劉祁曾有矛盾,可謂是不打不相識,不過蕭逸這樣的人物,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對他生出好感來的,劉祁也不例外。 等蕭逸直接說開黑甲衛(wèi)前身“鐵騎山莊”的莊主蕭無名因滅族之恨曾經(jīng)助紂為虐過,只是如今掌管黑甲衛(wèi)的人已改,皇帝也赦免了蕭家謀反之罪,族中不準備再復仇了之后,劉祁心中雖然還有些疙瘩,但比起一開始總是不停暗自揣測蕭逸的“陰謀”,總算是豁然開朗。 “祝秦王殿下一路順風!” 蕭逸笑著送別劉祁。 “等秦王入京述職之時,蕭某再和殿下一醉方休!” “好,甚好!蕭將軍定然是海量,到那時一定要饒我?guī)妆 ?/br> 劉祁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無奈拖著太多輜重,等回到秦地之時,恐怕前方戰(zhàn)局都已經(jīng)塵埃落定了。 揮別了送別的諸人,劉祁回程之旅一點也不匆忙。秦/王/府的事務有田長史管著,又有莊揚波專門推走難處之人,他一路又是大捷,不會有人敢在這個時候觸秦/王/府的霉頭。 他又是難得離開藩地,這樣的機會以后也不知道還有幾回,這么一想,回程時更加慢慢悠悠,加上那幾車剩余的火藥也不是好伺候的東西,越發(fā)有了理由。 于是劉祁還沒回到秦地,就先等到了各地傳報的消息。 這段日子又是地動又是天狗食日,雖說后來戰(zhàn)事頻頻傳出捷報,但畢竟還是人心惶惶,好在朝里終于有了應對的辦法。 天子開始選妃了。 地動再動,沒動死他們。 天狗再吃,沒吃了天去。 百姓沒時間關心這些“小”事了,怎么把自家女兒送到宮里去做個“娘娘”才是正經(jīng)的事。 聽到這個消息,劉祁表示很憂傷。 喂喂喂,你們是不是忘了他才是老二,老三上面還有個哥哥沒媳婦兒呢! 我死去的父皇啊,您給咱哥挑了個好王妃,您老留遺旨的時候怎么就沒記得給我也留個王妃人選??! 哦,對,他那時候生死未卜,說不得都要冥婚了,哪里有什么人選…… 但是,但是! 沒爹沒娘的孩子也不能就這么忘了阿喂! 劉祁淚流滿面,恨不得找個地方給自家父皇燒幾柱香,問問他為什么就那么偏心,都是就藩,一個帶著媳婦兒走,一個就給個莊揚波。 因為沒人關心他的婚事,劉祁一路上都悶悶的,游山玩水的心思都淡了不少,整個隊伍的速度也加快了起來,竟在年底返回了王府。 “這么久不見田湛,倒有些想他了。” 劉祁一早已經(jīng)通知了差人去傳達自己要回府的消息,他知道以田湛的細心,必定早早已經(jīng)在秦州府外迎接,這段時間來的壞心情倒稍減了幾分。 等他緊趕慢趕,連秦州府的城墻都看見了,卻只看到一個半大的少年領著一干府中的護衛(wèi)來迎接時,心都涼了半截。 不是說見到莊揚波不好,只是…… 劉祁環(huán)顧四周,心情越發(fā)沉郁。 “田湛呢?病了?” 他沉著臉道。 如果是病了,那就算了。 莊揚波見了劉祁回來,高興地連馬都不騎了,一路小跑著沖了過來,聽到劉祁一張口就是問田長史,身子突然一瑟縮。 不是委屈,是害怕的。 “您總算是回來了!田長史最近都快瘋了!” 莊揚波眼眶都紅了,“田家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最近一個月來,天天派人來找田長史回去,一會兒說是家中父母重病,一下子是說要回家相看親事,每次田長史都把他們趕出去,脾氣也越來越不好了?!?/br> 豈止是不好,簡直是可怕啊! 他都快架不住了,怎么撒嬌耍潑逗開心都沒用啊! “……今天更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來了一對夫妻,抱著田長史哭著就要拉他回家,田長史又不敢趕,又不能走,被活生生拽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