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jié)
因為這件事,方孝庭的三子被罷了官,方孝庭也稱病在家休養(yǎng)了一月,一時間,朝中人人風聲鶴唳,生怕沾上了什么關系。 也因為方孝庭托病不出,許多好事者想看的熱鬧也沒看到,直到另一件更大的事情徹底吸引了其他人的視線,方黨中人才松了口氣。 說起這件事,也吏部也息息相關。 正是殿試。 自代國開國的高祖“開科取士”以來,科舉制度幾經修改,才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各地書院、學館的生徒,受地方官府舉薦的“賢士”、國子監(jiān)里的“監(jiān)生”,還有蒙蔭可以直接入禮部式的官宦子弟,共同組成了龐大的考生隊伍。 朝中什么時候開科并無常例,通常是吏部發(fā)起,認為最近的官員空缺太多,需要補充,再經由禮部評議,上奏后請求開科。有時候三年一科,有時候五年一科,有時候五年兩次,天下學子什么時候能機緣巧合,全靠運氣。 是以沒有一個學子會浪費開科的機會,只要朝中下令開始“科舉”,立刻有無數(shù)有識之士紛紛參考。 其實從恵帝時起,幾朝皇帝就都提出過將科舉當做“??啤?,經常舉行,但很快就被朝中大臣反對而中止。 恵帝節(jié)約,不愿冗員,常常有狀元甚至無缺可放,只能在國子監(jiān)里謀個司業(yè)等候授官的事情。 平帝時禮部和吏部由呂家人和后戚家族把持,中舉之人往往都是全靠關系,官位更是受到嚴重的控制,科舉名存實亡,若不是還有薛家等大儒在各地學館持續(xù)不斷地培養(yǎng)著國之棟梁,到劉未上臺時,估計都沒人可用。 當年的呂太后也感覺到了科舉被把持后對國家的危害,開始動手改革科舉,到了劉未做皇帝時,這種“有官位無實缺”、“狀元郎不值錢”的情況才漸漸好轉。 可惜這種登天之路太過顯赫,即使是皇帝也不得不利用殿試的名次來平衡各方勢力的關系,“殿中直侍”的名額也就隨之而來。 凡是被皇帝送出的“殿中直侍”名額,可以直接進入殿試,而且得到的名次都不會太低。一般都是已經進入壯年、年富力強,可以直接拿來用的官宦子弟。 朝中學中也都明白這個“潛規(guī)則”,只要直侍的本事不是太差,一般都能很快混到實缺的官位,慢慢走上平步青云之路。 這算是皇帝“賜權”的一條路子。 也是皇帝手中最重要的一項權利之一。 今年的殿試會這么驚人,是因為今年殿試的狀元和榜眼,是少有的“殿中直侍”,而且都出身公卿之家。 要知道“殿中直侍”的名額往往是群臣博弈后為家中子弟謀出身的結果,需要這樣得到出身的一般都不會是什么經世之才,所以即使能直接參加殿試,三鼎甲也向來是各地苦讀的學子或賢士獲得,“殿中直侍”也由此得了個“陪三甲面君”的笑談。 可今年的狀元,是靠獻畫得到名額的沈國公舉薦入試的,入試的不是別人,正是沈國公戴勇游蕩在外好幾年的大兒子、世子戴執(zhí)。 他今年都已經三十有二了,靠出身就能得個公爵,偏偏去和一群寒門學子去爭狀元,還搶到了,豈不是恨的一干學子咬牙切齒,恨不得拍爛沈國公府的大門? 偏偏戴執(zhí)在金殿上的策論寫的極好,又是六部共同選出的第一,想要認為他是因為沈國公拍馬屁拍的好得到的狀元名次都無從說起。 榜眼也是了不得的身份,是由國子監(jiān)舉薦的監(jiān)生,雖年紀輕輕,卻驚才絕艷,一筆薛體當場驚詫了所有的大人們,包括皇帝。 因為他的字,和當年的國子監(jiān)祭酒薛太傅實在太像了。 此人得到名次之后立刻跪下向劉未請罪,直言自己并不姓辟,而是姓薛。 正是當年桃李滿天下的薛門后人。 薛家并非當時的太后下令滿門抄斬,而是被抄家抓人的勤王之軍殺紅了眼滅族的,若有一兩個遺孤受到庇護流落在外,也是尋常。 更何況薛家因為擁立有失,雖有名聲卻不能出頭,冒充薛家人只會有大禍,不會有好處,何苦要冒充? 這年輕人敢冒著殺頭的危險直言自己是薛家人,僅膽色就足以讓人敬佩。 可憐那探花原本也該是名聞天下的人物,此人是江州出了名的神童,十四歲便入京趕考,直入殿試,原本覺得自己憑著年紀和才學得不到狀元也該是榜眼,結果最后還是因為年紀小長得俊秀被皇帝看順了眼,直接點了個探花。 站在三十多歲的狀元和氣度不凡的榜眼身邊,那小探花就像個走錯了地方的孩童,真是鞠一把同情淚。 正是因為今年的三鼎甲太過有話題性,所以當劉家皇族三兄弟參加完為三鼎甲授官的早朝后,每個人都處在云里霧里,猶如夢游一般的狀況中。 “剛剛那個一臉胡子、看起來像是武將多過文臣的,是戴良的爹?” 二皇子一臉“老子信了你的邪”的表情。 “不是說為人風流、游遍三山五岳嗎?” 有特么像是黑面鬼的風流人嗎? “薛家人……薛家人……” 大皇子也是兩眼放直。 “這世界瘋了,死光了的人家也能冒出人來……” 大皇子和二皇子再怎么受震動,也不會比當事人的劉凌受到的震動更大。 若說劉凌聽到戴執(zhí)出仕時還只是有些訝異的話,當看到當年受到迫害的薛家人居然也能授官以后,那感情就不是訝異了,簡直是活見鬼。 他父皇什么時候這么深明大義,恩怨分明了? 不是說當年薛家要擁護藩王為帝嗎?! 而且,他發(fā)誓,剛剛那位薛榜眼謝恩的時候,偷偷向他的方向擠了擠眼! 他一定知道自己和薛太妃的關系! ☆、第77章 面首?朋友? 劉未點了薛棣為榜眼,朝中許多大臣都頗為不解。他們大概認為皇帝是不會點一個“亂臣賊子”之后來為自己添堵的。 只是他們卻不明白,雖然那些人反對過劉未,但劉未從未憎惡過他們。 這世上,即使有些人曾經反對過自己,也依舊讓人尊敬萬分,這是很多俗人都無法理解的感情,但隨著劉未年紀越大,為君的時間越長,越發(fā)對這種力量震撼和敬畏。 這種東西,正是這些人身上表現(xiàn)出的氣節(jié)。 劉未至今記得那位老太傅指著殿上的御座,慷慨陳詞。 “吾等難道是為了爭權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嗎?正是因為陛下不仁、混淆血脈,使后宮沆瀣一氣、混亂不堪,吾等才有此一搏!如果坐在這帝位上的人無法服眾,日后不過是又要將這局面重來一回罷了,吾等正是為了殿下日后不遇見和今日同樣的事情,才執(zhí)意不讓他登基!為帝之艱難,又豈止是坐上去而已!” 記得那位趙太史令在知道自己侍奉的君王因宮變而死后,當場高呼“弒君者吾也!”,在金殿上自刎而亡,以自己的死,去彌補犯下的錯誤。 當年他年紀小,只覺得這些大人們一個個面目可憎,逼死了他的父皇,又來逼迫他的母后,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狗屁不通的道理。 哪怕趙大人自盡了,他也認為他只是是假惺惺的虛偽。 這些個史官,是最害怕在史書上留下罵名的,不是嗎? 然而當他長大,真正成為了孤家寡人,才開始明白薛太傅所說的“為帝之艱難,又豈止是坐上去”的真正含義。 如今的朝堂上,再也沒有了對君王一言不敬立刻拔刀相見的蕭老將軍,也沒有了會將弄權之臣口誅筆伐到天下共棄,不得不負荊請罪的清流諫臣。 當年即使是高祖、景帝想要看自己的起居錄,都會被回以“以記人君言行,善惡必書,庶幾人主不為非法,不聞帝王躬自觀史”的趙家史官,再不復存焉。 如今他自己的起居錄,想看就看,記錄的那名史官,從不敢記一句不是之詞。可有些時候,他也會莫名想起趙太妃那里,寧死也不會給他看一眼的那些先帝的《起居錄》。 她身為一個女人,尚且能夠堅持秉筆直書的史家氣節(jié),如今他堂下的堂堂七尺大夫,卻似乎已經忘了個干干凈凈。 血洗之下,政權似乎是穩(wěn)固了,可更大的危機也一步步降臨,最終打了個死結,成了真正的不解之結。 那些cao守、那些風骨、那些曾經讓人蕩氣回腸的熱血沸騰,也隨著殺戮過后,被人們一點點遺忘。 當一切都消失時候,劉未明白了薛太傅痛心疾首的苦心,卻從未后悔。 他的血脈里既然留著高祖的血,那個位子,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坐得。 這翻手為云覆手雨、運籌帷幄于宮墻之中的宿命,就是他劉未的宿命,哪怕是父母高堂,子嗣至親,也不能動搖。 因為有著這樣的心情,劉未又怎么會不讓薛家遺孤出仕呢? 自從那張高祖的畫掛在那里以后,他恨不得讓當時所有反對過他登基的人都來看看,他劉未是不是坐的了這個位置! 薛家沒了,蕭家沒了,趙家沒了,王家四分五裂,這并不是他母后當時想要的結果,但就是切實的發(fā)生了。 想要一個人服你,殺了他是沒有用的,唯一能夠證明的辦法,就是在他最信服的論點上反駁他,讓他輸?shù)眯姆诜?/br> 可惜他可以反駁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機會。 劉未曾經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當年幾家純臣還在,待看到肖似先帝的老四,看到和高祖幾乎一致的劉凌,是不是痛哭流涕、挖心掏肺地自責于當年的有眼無珠,是不是會在他母后的靈前跪地致歉。 他想的太過痛快,以至于半夜里,紫宸殿里偶爾都能聽到他的笑聲。 但幻想就是幻想,當年代國的肱骨之臣,那些以自身性命捍衛(wèi)劉家江山的大臣們,終是消逝在強權之下,灰飛煙滅,唯留下一段不敢直言的傳說。 是他錯了嗎?還是他們錯了? 劉未自己也沒有答案。 他只知道,如今是該讓天底下的人知道他們錯的時候了。 薛家的薛棣,薛太傅的曾孫,那個在薛家昔日門生庇護之下,在明山書苑長大的年輕人,將是第一個見證人。 而第二個…… 劉未轉身看著密室里立著的呂鵬程,面上淡淡地浮現(xiàn)了一絲笑容。 “舅舅出面勸江潁容致仕,為朕空出門下侍郎之位,讓朕很是意外。” “三皇子也讓臣很是意外。” 呂鵬程露出溫和的笑意,說明了原因。 劉未第一次看到呂鵬程服軟,心中快慰,忍不住笑道:“即是如此,舅舅是不是該將朕當年的譜牒添上去了?” 他以為即將解決一樁大大的心結,連面容都露出了異樣的神采。 呂鵬程在劉未期待的眼神中,點了點。 “只要臣能見蕭太妃和趙太妃一面,問清楚當年之事……” “不行!” 劉未原本還興奮的表情陡然一收,臉色也變得鐵青。 “根本沒有必要!” “您明白的,高祖是蕭家女所出,三殿下長得像高祖,也許像的是高祖的生母明敬皇后。雖說這種可能不大,因為三殿下樣貌并不陰柔,可正因為有這種可能,即使臣愿意重請譜牒出來,但臣必須見一見……” “此事不用再提!” 劉未堅決地反對了呂鵬程的要求。 “老三已經見過了朝中大臣,無人說他像是蕭家人。您自己也是從小在蕭家長大,應當知道老三長得不類任何一個蕭家人。譜牒您愿意請就請,不請也改變不了什么。朕敬您是舅舅,是朕在世上最親之人,一直對您很是尊敬,可您若還這么冥頑不靈,就繼續(xù)抱著您的譜牒在墻角發(fā)霉吧!” 他瞪視著呂鵬程,步步緊逼。 “朕知道母后給舅舅留了人,但這些人,朕再也不會姑息了,日后宮中的老人朕會一點點換掉,直到再無老人為止!” 劉未丟下這句話,剛剛因呂鵬程服軟而生出的好心情一掃而空,滿臉憤怒地拂袖而去。 空空蕩蕩的靜室里,只留下呂鵬程一人,滿臉不甘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