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讓他進入了睡眠狀態(tài)，這和害他完全是兩個概念。”凌明鼎攤了攤手，他注意到羅飛的眼中也閃爍著同樣的憂慮，便覺得此事還真得好好地解釋一下。

    “好吧，你們對催眠都有一個很大的誤解，以為催眠師可以完全控制對象，讓對方做什么都可以。這是荒謬的。催眠師只是進入對象的心靈世界，去誘導對方的潛意識。所以對象做的事情本質上是他自己愿意去做。催眠師永遠無法讓對象做出違背他自身意愿的事情。比如剛才這位警官睡著，本質是因為他自己需要睡眠，這種欲望原本就是存在的，并不是我憑空創(chuàng)造出來?！?/br>
    “哦?！绷_飛理解這段話的意思，“就是說一個正常人沒必要擔心催眠師會控制你干壞事，或者是自殺什么的?！?/br>
    “是的。如果你在催眠狀態(tài)下干壞事，說明你本身就有邪惡的欲望；如果你在催眠狀態(tài)下自殺，說明你本身就有自殺傾向。催眠師只是將這些東西從你的潛意識里挖掘出來?！?/br>
    羅飛卻又皺眉表達疑慮：“可我記得你剛才說過的，催眠可以改造對象的精神世界?！?/br>
    “是可以改造，但這種改造也必須在對象原本的心理基礎上。比如說我剛才催眠了你的助手，當他的精神世界受我引導后，我可以試著去改造他。但我能讓他開槍把你射殺嗎？這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下了這個指令，恐怕他不會殺你，他反而會拿槍對著我?！?/br>
    羅飛笑了笑，又問：“那么對我的助手，你可以改造些什么呢？”

    凌明鼎說：“其實我剛才已經提到了?！?/br>
    “哦？”

    “如果我對他下一個指令，讓他射殺你，他不會執(zhí)行的，他反而會對我產生敵意——這就是一種改造。接下來我可以繼續(xù)加以引導，讓他相信我就是你們正在尋找的嫌犯，并且我已經嚴重威脅到你們的安全，那他或許會開槍把我射殺。”

    這個例子很有意思。羅飛點頭道：“你可以引導他的情緒，也可以讓他做出一些原本不會去做的事情。但這件事必須出于他自身的心理基礎?！?/br>
    “是的。就像很多人在街頭被人騙了錢，回頭都說自己被催眠了。那些騙子或許真的用了催眠手法，但騙局成功的根本原因還是受騙者心中存有貪欲?！?/br>
    作為一名刑警，羅飛對類似的街頭騙局屢見不鮮。他知道凌明鼎的說法完全正確。騙子總是放出一些誘餌來勾引受害人交出財物。如果受害人一開始沒想著要占便宜，一般是不會上當受騙的。

    “那兩起案子也是利用了對象本身的意愿。”凌明鼎又轉回正題說道，“第一起案子的對象癡迷僵尸文化，他內心對僵尸的世界是充滿幻想的。如果沒有這個心理基礎，他怎么可能相信自己變成了僵尸？第二起案子中的對象，你們說他多年獨居，生活孤苦。我想他一定很羨慕鴿子的群居生活，他甚至常常會幻想自己也是鴿群中的一員——有那么多的伙伴，還能在天空中自由飛翔?！?/br>
    經凌明鼎這么一解析，兩起案子確實都有了合理的心理基礎。羅飛聽完后沉吟了一會兒，說：“所以催眠師并不能控制對象的生死，他只能控制對象的心理弱點?！?/br>
    “總結得很準確！”凌明鼎露出贊許的微笑，“你說的心理弱點，在我們行內還有一個術語，叫做心xue?！?/br>
    “心xue？”羅飛今天第二次聽到這個詞了。第一次不明所以，現(xiàn)在多少能琢磨出這個詞的蘊義。

    “心xue，就是人心頭上的窟窿，也是催眠師探尋對象精神世界時的出入口。對一個好的催眠師來說，最重要的不是技術，而是發(fā)現(xiàn)對象心xue的能力?！绷杳鞫σ贿呎f一邊凝目看向羅飛，像是要尋找些什么。

    羅飛的目光平淡如水，他回視著對方問道：“每個人都有心xue嗎？”

    “每個人都有，只不過有的人輕易暴露，有的人則隱藏得很深?！绷杳鞫Ψ艞壛诉@次探尋，把目光收了回去。

    羅飛的思路回到案件本身，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嫌疑人和兩個受害者是不是原本就很熟悉？否則他怎么會對那兩人的心xue了如指掌？可我們查過這兩人的社會關系，好像沒什么交集?！?/br>
    “未必要熟悉，這兩人只是他在街頭找到的敏感者?！?/br>
    “敏感者就是心xue暴露的人？”羅飛猜測道。

    “是的。有很多這樣的人——只要你配合他感興趣的話題，他就恨不能把心里的話全倒出來。對于一個高水平的催眠師來說，在公共場所尋找這種人并不是難事?！?/br>
    “所以你認為他是隨機選擇的對象，對受害者本身來說并沒有明確的目的？”

    凌明鼎“嗯”了一聲，又沉吟著說道：“像他這種水平的催眠師，如果只是想要害人的話，根本沒必要搞得這么大張旗鼓?！?/br>
    羅飛感覺到對方話中有話，立刻敏感地追問：“那你覺得他的目的是什么？”

    “你們還記得他在網上發(fā)帖的具體內容嗎？”凌明鼎一邊說，一邊從辦公桌上拿起一張a4打印紙，“我讓小袁把那個帖子打出來了，要不要看看？”

    羅飛搖著手說道：“不用了，我記得。”然后他開始背誦，“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催眠師，我能控制你們的生死。昨天我訓練了一個僵尸，今天我養(yǎng)了一只鴿子。最近我在龍州，我來參加催眠師大會。”

    凌明鼎對著那份打印稿邊聽邊看，對方的記憶果然一字不差。他贊嘆般地“嘿”了一聲，然后說道：“那人的目的就在這篇帖子里。”

    “哦？”羅飛在心中把那個帖子又細細捋了一遍，卻品不出什么明顯的頭緒。他只好看著凌明鼎，目露詢問。

    凌明鼎反問：“你知道催眠師的話術嗎？”

    羅飛搖頭：“不太了解?！?/br>
    “催眠師要想引導對象的思維，必須對自己的催眠語言進行精心的設計。就像下圍棋一樣，你的每一個落子都要有用，不能有絲毫的松懈。這種設計語言的能力就叫做‘話術’。為了某個催眠目的而精心設計好的一整套語言，我們稱之為‘文本’。很顯然，我們的對手是一個精通催眠話術的家伙，所以只要對他發(fā)出的網帖做個文本分析，就可以知道他的目的所在?！?/br>
    羅飛聽明白了。催眠師語言是有技巧的，而有技巧就代表了有規(guī)律。這個規(guī)律普通人看不出來，但是瞞不過同為催眠大師的凌明鼎。他的目光更加專注，期待著對方進一步詳解。

    “‘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催眠師，我能控制你們的生死?！@是一句刺激情緒的開場白，用了‘最好’‘生死’這樣夸張的詞語，目的就是要吸引讀者的注意。第二句話‘昨天我訓練了一個僵尸，今天我養(yǎng)了一只鴿子’，這是情緒的推動器，表面看著很無聊，可一旦和實際案情結合起來，就能產生驚人的效果。讀者的情緒在這個過程中上下起伏，先是茫然，而后是愕然。這時他們的思維已經被發(fā)帖者控制了，他們的情緒會變得驚訝、震撼，甚至是恐慌?！?/br>
    說到這里，凌明鼎刻意停下了，似乎在等待羅飛的意見。羅飛便點點頭說：“不錯，從網絡上的跟帖來看，那些網友的情緒變化和你描述的一模一樣?！?/br>
    “這也正是發(fā)帖者期待的情緒反應。在催眠話術中，前面這些都是鋪墊。如果鋪墊的效果良好，催眠師便會下達指令。這個指令是整套文本的最后一句話，也是催眠者的目的所在?！?/br>
    最近我在龍州，我來參加催眠師大會——這就是網帖中的最后一句話，這句話中包含著怎樣的指令和目的？羅飛略一思忖后，謹慎猜測道：“難道是沖著催眠師大會來的？”

    凌明鼎憂慮地皺著眉頭說：“十有八九就是這個目的。這一盆臟水潑過來，我以后的壓力可就大了。”

    的確如此。只要網絡上一傳播，記者們再添油加醋地報道一番，這次催眠師大會的名聲不臭都難。

    如果真能確定下動機，那嫌犯的范圍可就大大縮小了。羅飛干脆直白問道：“你覺得這事可能是誰做的？”

    凌明鼎躊躇了一會兒，輕嘆道：“這事還真不好說……”

    “總是對這次大會心懷不滿的人吧？這人的催眠水平又這么高，難道你心里沒有懷疑對象嗎？”

    “能達到這種催眠能力的人確實不多?？墒乾F(xiàn)在什么證據(jù)也沒有，我把他們的名字說出來不太合適?！绷杳鞫ψ龀鰝€無奈的表情，“而且大會后天就要召開了，這事如果處理不好反而會產生反作用，沒準倒中了那人的下懷?！?/br>
    聽對方的意思，這次大會前的形勢好像頗為復雜。羅飛禁不住要問個明白：“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大會？都有哪些人參與？又有哪些人反對？”

    凌明鼎也覺得有必要把這事解釋清楚，便說道：“這次大會的根本目的是想建立一個全國性的催眠師協(xié)會。現(xiàn)在國內的行業(yè)現(xiàn)狀是既沒有一個官方的組織，也沒有一個能代表全國的行業(yè)性協(xié)會。各個流派的小協(xié)會很多，分布散亂。這既不利于同行的交流，也影響到催眠行業(yè)的整體形象。所以我想把大家召集起來，進行一次行業(yè)整合?！?/br>
    “你這個‘中華催眠師協(xié)會’不是全國性的？”

    “不是?！绷杳鞫ψ猿暗匾恍?，說，“只是打著個‘中華’的名頭。除了我們這家，還有‘中國催眠師協(xié)會’‘華夏催眠師協(xié)會’‘世界華人催眠師聯(lián)合會’‘長江催眠師協(xié)會’等等，名頭一個比一個響，其實都是些松散的社會組織。相比起來，我這個協(xié)會還算是規(guī)模比較大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