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天臺的門被大力撞開,拍在墻壁上發(fā)出一聲巨響。 終于還是追上來了。盛夏有些遺憾的想,他才剛剛呼吸了一會兒自由的空氣。 腳步聲很謹慎地停在他身后三米遠的地方,一個男人的聲音很謹慎的咳嗽了一聲,“c320,你在做什么?” 盛夏無聲的笑了一下。他想說他只是在看自己距離自由有多遠,但是想了想,又覺得沒什么可說的,這些人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c320,”身后的男人說:“請你馬上回病房。這里并不對患者開放?!?/br> 盛夏沒忍住,笑了出來,“哪里是對患者開放的?怎么我從來不知道?!?/br> “咳,”身后的男人又咳嗽了一聲,“有室內(nèi)活動室,還有下面的運動場,都是可以的。院里也安排了一些體育活動,你好好表現(xiàn)……可以向你的主治醫(yī)師申請……”說到后來,他自己都磕巴起來。他們彼此都清楚這就是一通廢話,但該說的還是要說。 盛夏慢慢回身,看著將他圍成一個半圓形的幾個人:醫(yī)生、護士、守衛(wèi),每一個人都如臨大敵。盛夏的目光從他們臉上一個一個掃過去,良久之后,輕聲說了句,“人在做,天在看。你們都會有報應(yīng)的。” 醫(yī)生護士的臉色都有些不大好看,一旁的守衛(wèi)冷笑了一下,沖著醫(yī)生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不要動手? 醫(yī)生一時有些遲疑。他并不是這棟樓的主管醫(yī)師,因為交換到十號樓的負責(zé)人路永川死了,而十號樓原來的主管醫(yī)師喬治王又恰好不當值,所以他才被臨時拉過來充數(shù)。他并不了解眼下這位鬧出大動靜的c320到底是個什么情況,重癥區(qū)的情況是比較復(fù)雜的,他可不想沒事兒惹一身sao。 醫(yī)生想要息事寧人,便盡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和氣一些,“這都半夜了,有事兒明天再說,你先回病房去吧。喬治王明天就回來了?!?/br> 盛夏站著沒動。早在上樓之前他就知道今晚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自己走回病房去。但他骨子里就是個jian商,最擅長做的事就是踩著別人的底限討價還價。要是他們揮著警棍直接動手也就罷了,這會兒擺出一副要跟他和和氣氣談判的架勢,他忽然又不那么想妥協(xié)了。然而這想法也只是冒出來閃了閃,又被他壓了回去。比起討價還價,更重要的是要看清形勢。無論現(xiàn)在他跟這些人談妥了什么條件,可是轉(zhuǎn)眼他又變成了被困在病房里的囚徒,難道還能指望這些人跟他講誠信,講契約精神嗎? 僵持中,盛夏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哨音。規(guī)避危險的本能令他向旁邊一閃,有什么東西緊擦著他的肩膀飛了過去。下一秒,大腿上倏的一痛。 是麻醉針。 一種熱辣辣的感覺順著被扎中的地方迅速蔓延開來,盛夏腿一軟,身體踉蹌了一下。守衛(wèi)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的將他按在地上。他們這一晚被盛夏折騰的雞飛狗跳,真要讓他跑出去,他們這些值班人員都逃不掉干系,故而這會兒下手也就格外狠。 盛夏被人踩住肩膀,雙手被粗暴的扭向背后。跟醫(yī)護人員的軟底鞋不同,守衛(wèi)都穿著硬質(zhì)的短靴,這人前腳掌踩著他的肩膀,粗大的鞋跟直接軋到他的臉上,將他的腦袋死死壓在天臺上,臉頰摩擦著粗糙的地面,火辣辣的疼。 然而身上疼痛的感覺慢慢變得模糊起來,盛夏知道這是麻醉藥劑開始起作用了。他曾經(jīng)聽到有護士在走廊里聊天,說他們這里的麻醉藥起效特別快,藥勁兒也大,很可能是獸用的。盛夏如今親身體會,覺得這或許不是玩笑。 領(lǐng)頭的守衛(wèi)在他背上用力踹了一腳,臉色陰狠的啐道:“在老子地盤上也這么能蹦跶,真以為你能蹦上天?別他娘的做夢了。” 站在他身后的醫(yī)生不耐煩地催促,“好了,動作都快一點兒?!?/br> 還有人似乎松了口氣的樣子,低聲嘀咕,“折騰大半夜,可算抓住了?!?/br> 盛夏昏沉沉的被人從地上拽了起來,眼前的世界在不停地旋轉(zhuǎn),遠處微弱的燈光和天臺上的地?zé)艚豢椩谝黄?,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忽遠忽近的閃爍。他所能看到的景色都被擠壓成了不規(guī)則的形狀:人、燈光、頭頂上方無邊無際的星空。 盛夏的世界再一次變成了一團旋轉(zhuǎn)的黑霧,一點一點吞噬他的神智。他有些悲哀的想,就算早已看出今天最好的結(jié)果是自己走回病房,可他還是沒能抓住那個最好的時機來為自己爭取這個結(jié)果。他的母親泰莉曾經(jīng)就他的行事風(fēng)格委婉的提出過建議:做事情全力以赴是好的,但用力過度就不好了。做人做事,講究的是張弛有度,過猶不及。 盛夏知道她說的是對的,然而性格里有些東西注定了難以改變。他終究還是在這一點上一再的栽了跟頭。 盛夏被守衛(wèi)粗魯?shù)膹牡厣贤狭似饋?。走在旁邊的醫(yī)生下意識的伸手扶了他一把,擦身而過的瞬間,他聽見盛夏在昏迷中輕聲囈語,“救我……mama,救我……” 醫(yī)生看著他,神情略有些復(fù)雜。 第3章 夜與晝(三) 盛夏清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手術(shù)室里。麻醉藥的藥效正在消失,越來越清晰的痛感從他的手指一路傳到大腦。 盛夏無意識的呻吟了一聲,隨后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手腕正被固定在手術(shù)臺上,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正在處理他斷了的手指。 “別動?!卑状蠊硬煊X到他已經(jīng)清醒,頭也不抬地說:“再拖下去的話,你的手指就真要落下殘疾了?!?/br> 盛夏稍稍有些意外。這個說話的人就是之前在天臺上勸說他,想要息事寧人的那個醫(yī)生。 “是你?!笔⑾姆潘上聛恚苫厝?cè)著頭打量給他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他的年齡看上去并不大,視線微垂的樣子顯得極其認真。盛夏微微挑了挑嘴角,“你是我在這里看到過的最像醫(yī)生的醫(yī)生。” 醫(yī)生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苦笑了一下,“我能理解成你在夸獎我嗎?” 盛夏點點頭,“可以?!?/br> 醫(yī)生搖搖頭,略有些自嘲的說:“其實我不是醫(yī)生。我只是個助手?!?/br> 這一點對盛夏來說似乎也沒什么區(qū)別,他的手指斷了好些天了,沒有一個醫(yī)生為他做點兒什么。 “對我來是,你是?!?/br> 醫(yī)生嘆了口氣,“不是我比別人更有醫(yī)德。而是我出身寒門,做任何事都習(xí)慣了給自己留后路。像你們這樣的人,我得罪不起?!?/br> 這一次,換成了盛夏苦笑,“我現(xiàn)在只是c320?!?/br> 醫(yī)生聳聳肩,“那又怎樣?” 籠中虎,仍是虎。他很清楚在這個社會嚴苛的生物鏈上,自己到底處在一個什么樣的位置。 盛夏沉默下來。 醫(yī)生摘掉口罩,轉(zhuǎn)過頭來囑咐他說:“盡量小心,不要再碰到。”他解開固定在盛夏手腕上的皮索,自己走到一邊去洗手,“我會按時給你換藥的?!?/br> 盛夏扶著床沿坐了起來,剛才躺著還不覺得,這一坐起來覺得渾身都疼,臉頰上擦傷的地方更是熱辣辣的,牙齒也有兩顆松動了,張嘴說話的時候都會扯得疼。 醫(yī)生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別碰,我剛給你上了藥?!蓖nD一下,眼里微微浮起一絲笑意,“放心吧,不會留疤?!?/br> 盛夏沒出聲。 守衛(wèi)在外面咣咣砸門,“好了嗎?!” 盛夏小心的抬起包的像豬蹄似的爪子看了看,站起身朝外走去。 “不要有負擔(dān)?!贬t(yī)生在他背后說:“我的手藝還是不錯的。” 盛夏笑了笑,轉(zhuǎn)過頭看著他,“你叫什么?” 他臉上帶著傷,傷口上還涂著藥水,但微微一笑時眉眼之間的風(fēng)華仍然會讓人透不過氣來。醫(yī)生怔愣了一下,忽然覺得路永川死的不冤。 “葉涼?!贬t(yī)生微微頜首,“很高興認識你?!?/br> 這是盛夏來到這里之后,頭一次有人把他當做一個人來相待。盛夏壓住心里那點兒可笑的感慨,點了點頭說:“盛夏。很高興認識你?!?/br> 守衛(wèi)又砸了兩下門,不耐煩地催促,“快點兒!” 盛夏拉開門,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出來了才發(fā)現(xiàn)這間手術(shù)室就在三樓,緊靠著樓梯間。 人高馬大的守衛(wèi)見他走的磨磨蹭蹭,冷著臉拿警棍在他背上敲了一下,“動作快點兒!” 這一下敲得不是地方,正好打在之前的傷口上。盛夏的身體一縮,咬著牙死死忍住。在他身后,半開的房門后,看到這一幕的葉涼微微皺眉。 作為大家族的孩子,盛夏很小就開始接受各種訓(xùn)練。相對的,他對傷痛的忍耐程度也遠比普通人要高得多。然而他前面二十二年所受過的外傷加起來還不及這半個月多。盛夏從未這么深刻且痛恨的認識到自己的弱小,以及……權(quán)勢的重要性。 他要離開這里,他要把暗算他的人揪出來,還要把自己所受到的傷害一樣一樣變本加厲的還回去。但在這一切之上,他要保證自己……活著。 不知不覺,濃重的夜色開始慢慢化開,從走廊盡頭的窗口望出去,墨一般的黑色已經(jīng)變成了一團混沌的青灰。 濃霧翻卷,然而終究開始變得明亮了。 盛夏不想將來真的留下什么殘疾,所以走路的時候受了傷的腿也不敢太過使力,這令他看上去跛得更厲害了。守衛(wèi)除了偶爾拿著警棍在他背上推搡一下,倒也沒有別的動作。也不知是不是路永川的死讓這些人忽然間意識到c320原來是個狠角色。而且最要命的一點,他殺了人是不用負法律責(zé)任的——這里是十號樓,關(guān)在這里的據(jù)說都是一輩子也不可能再放出去的重癥患者。 盛夏不知道這一道道鐵門后面到底關(guān)著多少貨真價實的病人,又有多少是像他一樣,被折斷了雙翅拽落云端,跌入這無邊的煉獄。在這個充滿了血腥味兒的清晨,他望著這一道道厚重的鐵門,默默思索著給自己找一個盟友的可能性。在這樣的地方,有了盟友也未必有用,但僅靠他自己的力量,想要辦成什么事兒卻是不可能的。 盛夏一邊走一邊暗暗打量觀察窗,試圖從那一扇扇小小的窗口窺得更多的信息,然而一走一過之際,能看到的東西實在不多。窗口不大,他又不能當真貼上去看。 盛夏剛收回視線,又覺得哪里不對,抬起頭四下掃了一圈,目光凝在了斜對面的房門上。 一雙眼睛趴在觀察窗窄窄的窗口,正死死盯著他。盛夏一時難以分辨他眼里的神色,只覺得這雙眼睛特別的亮,幾乎有種要將人刺傷的感覺。 守衛(wèi)很謹慎的走到他的側(cè)前方,用腳尖把門踢開,示意盛夏進去。 病房還是他走之前的樣子,只是地上的尸體不見了。病房里也有人收拾過,地面上還殘留著一大灘水漬,雖然干活的人做的有些匆忙,但該收拾的都收拾干凈了。盛夏在病房里轉(zhuǎn)了一圈,總覺得空氣里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血腥氣。 房門哐當一聲闔上,盛夏走到門口,湊過去看了看外面。守衛(wèi)已經(jīng)大步流星的走了,動作快的好像后面有鬼追他。 走廊里的頂燈滅了。 天光漸亮。 一個沙啞的聲音輕聲說:“嗨,認識一下,我是c316?!?/br> 從盛夏的角度是看不到那扇門上的觀察窗口的,但他知道這一定就是剛才看他的那個人。他的眼睛很亮,里面有種堅韌的東西。盛夏不相信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會是瘋子。 “c320。我叫盛夏?!?/br> 斜對面的男人沉默了一霎,微微有些驚異地反問他,“盛世集團的太子爺?” 盛夏嘆了口氣,這個微微帶點兒調(diào)侃的稱呼他已經(jīng)有段日子沒聽到過了。 c316似乎很快反應(yīng)過來,自我介紹說:“我叫海榮。” “姓海?”盛夏覺得這個不怎么常見的姓氏似乎也從哪兒聽到過,正想細問,就聽到走廊里傳來一陣腳步聲。跟腳步聲同時響起的,還有一個男人罵罵咧咧的聲音。 c316輕輕吹了一聲口哨,“黃鼠狼進雞籠了。” 盛夏一言不發(fā)的走回床邊坐了下來。片刻之后,腳步聲停在門外,鑰匙咔噠一響,病房門被人從外面用力推開。厚重的鐵門砰的一聲撞到墻上,又晃晃悠悠地彈了回去。 盛夏坐著沒動,眼里的光卻慢慢沉寂了下去。 這個男人叫喬治王,十號樓的主管醫(yī)師。盛夏第一次看到他,覺得這就是個自律古板的中年男人,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都有著近乎苛刻的要求。隨后他才意識到自己所理解的“嚴苛”與這個人的標準簡直相差了半個地球的距離。而且他還是極其清心寡欲的教徒,盛夏這種曾經(jīng)公開出柜的人在他的眼里簡直就是惡魔一般的存在。 “c320,”喬治王站在門口,皺著眉頭打量他,“聽說我休假一天,你就給我鬧出好大的動靜。” 盛夏不自覺的搓了搓手指,那里仿佛還殘留著血液特有的溫?zé)狃つ伒母杏X。 喬治王身后的門虛掩著,守衛(wèi)就等在門外,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情形。以往這男人傲氣得很,帶個助手就大模大樣的進來指手畫腳。 喬治王在病房里來回走了幾步,大概盛夏的神情與往日有些不同,他一時間倒有些拿不準該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來對付他。片刻之后,才斟酌著說了一句,“路永川死了?!?/br> 盛夏心想他當然死了。這人要是不死,他還不放心往外跑呢。 喬治王看著他,“你不想說點兒什么?” “說什么?”盛夏抬起頭,神情平靜,“門是他開的……我只是個精神病人,你不能指望一個連法律責(zé)任都不用負的人管得住自己的手腳?!?/br> 喬治王盯著他,眼神陰郁。 盛夏知道依著喬治王的脾氣,路永川那種人肯定是看不上的。但看不上歸看不上,盛夏在十號樓的地界上弄死了他,這事兒就變了性質(zhì)。在喬治王看來,整件事該由他來制止,由他來調(diào)度安排。所有未經(jīng)他首肯的舉動都是針對他的權(quán)威發(fā)起的挑釁。 這是喬治王無法容忍的。 “你要知道,”喬治王微微仰頭,眼神倨傲,“你現(xiàn)在是c320,也只能是c320?!?/br> 盛夏微微瞇眼,“我可以只是c320。” 喬治王挑眉,“哦?” 盛夏莞爾,“我只想知道一件事,然后……我就只是c320?!?/br> 喬治王很想把他的話當成是一種妥協(xié),然而他心里清楚,眼前的人只是試圖跟自己做一筆交易,而且這筆交易對于喬治王來說還是顯而易見的只有好處:看,十號樓的兇徒只有老子能降服,其他的人來了都不管用。 喬治王決定聽一聽他的條件。 “沒有條件,”盛夏淡淡看著他,“如果喬治醫(yī)生能跟我說說盛世集團的消息,那就再好不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