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道：“正是。道門法門萬千，有人清修入道，有人以劍入道，而以情入道，最顯艱難。因?yàn)槿f物有恒，情則無恒無常、無形無態(tài)、來去無定，無情最是多情，多情爭似無情。情難道，正如，道難道。情者，最接近道也。飛陽子道兄，令人肅然起敬啊?！?/br>
    飛陽子聞言，頓時目露精芒，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寶物一般盯著行歌。半晌過后，忽然綻開一抹難解的笑意，道：“那么行歌你道，情無恒定，貧道……咳，約遍眾生仍然求不得正道，究竟該如何才能真正修得情道？”語聲切切，難掩熱情。

    行歌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這位長得頗好看的道友，語重心長道：“行歌不敢妄談指教。只是情無常，道也無常。飛陽子道兄此刻尋尋覓覓，焉知自己不是在正道之上？道無止境，你摸不到看不到，不代表它不存在，只代表你還可以走得更遠(yuǎn)?！?/br>
    “簡而言之，就是世界這么大，該多出去看看?！?/br>
    “但百轉(zhuǎn)千回求不得后，就不要再去瞎看了，可能道，就在你的身邊。”

    飛陽子沉默良久，突然冒出一句：“那個在身邊的道，行歌道友指的該不會是——飛鴻子吧？”

    二人齊齊望向飛鴻子，只見她從始至終專情致志，熾熱視線不曾離開過主位之上輕搖折扇閑啖清茶的那位無雙公子，而那位無雙公子絲毫不為所動，目光慈愛廣澤眾生，儼然半人半圣。

    飛陽子打了個寒噤，“若正道是飛鴻子師妹的話，貧道決定……轉(zhuǎn)投清華觀，清修入道?！?/br>
    行歌安慰道：“不要這么悲觀，也不一定是飛鴻子道友啊，我看你們天機(jī)宮的掌教真人就不錯?！?/br>
    此言一出，重明殿內(nèi)突然靜了下來。白玉京也不sao擾清華觀的封真與莫悲歡了，飛鴻子也不用癡纏的視線sao擾斐然殊了，斐然殊也不用慈愛的眼神sao擾眾生了，大家一致望向面容淡定猶然不覺自己說了什么的行歌。

    安靜的力量，永遠(yuǎn)比喧鬧沉重。

    行歌心里連連搖頭。這幫修道的，還有那個不修道的斐然殊，蔫壞蔫壞啊。裝的一副不理她，放置她的模樣，跟別人有說有笑，實(shí)際上一個個都分著第三只眼盯著她，還偷聽她說話啊。這都什么毛?。坎荒芨@位天機(jī)宮的男道修一樣，想約就約，做一個有態(tài)度的道修嗎？

    在一片靜默中，有態(tài)度的男道修飛陽子表態(tài)了：“聽君一席話，勝修十年道啊。今日能結(jié)識行歌小友，貧道確是不枉此行。他日若是行歌想切磋玄門術(shù)數(shù)或其他道門秘術(shù)，都可來尋貧道。貧道什么都略懂，也什么都愿意相陪。”

    言畢，向斐然殊一拱手，又與行歌及眾道友告別，最后攜飛鴻子離去。

    飛鴻子雖不愿走，卻也不敢違抗師兄，只好一步三回頭地跟了出去。

    重明殿外等候的天機(jī)宮眾道修們迎了上去，爭相問道這位道門之秀是否名副其實(shí)。飛鴻子是指望不上了，她本來來的目的也只是想見無雙公子斐然殊，飛陽子卻是面露神秘微笑，只說了兩個字：“有趣”。

    而眾道修們無從解析這二字，但從神情看來，飛陽子道兄又像是認(rèn)可了這位道門之秀，只是……有趣二字，稱得上夸獎嗎？

    帶著一堆謎團(tuán)離開的天機(jī)宮道修們并沒有聽到飛陽子之后說的話。

    飛陽子負(fù)手望著凌云峰之山嵐，有感而發(fā)：“活得久了還能遇見這么能胡說八道的人啊……那不要臉的勁兒，倒頗有我年輕時的風(fēng)采?！?/br>
    “師兄風(fēng)華正茂，現(xiàn)在也不老?！憋w鴻子道。

    “師妹，別這么夸師兄，師兄心里慌。”飛陽子想起行歌隨口亂說的“驀然回首道就在身邊”，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師兄你想多了，我只想讓你驀然回首看一看，你堵著道了知道嗎？還走不走了！”

    飛陽子一回頭，就見飛鴻子神情焦急，而身后不遠(yuǎn)處，一早出了天下第一莊等著砍人的白玉骨，正在擦拭劍鋒。

    “哼。無膽匪類?！卑子窆强粗w鴻子的背影，冷聲道。

    “咦，貧道還當(dāng)是誰，原來是冰清玉潔卻心念小倌館的白玉骨師叔啊。可惜貧道要事在身，否則定然向師叔討教，附近的小倌館哪個好。先走一步了！”飛鴻子說著，推開師兄，施展神行步法，瞬間消失在山林之中。

    “現(xiàn)在道門頂尖的女道修啊，招惹不起。還是行歌道友有趣，若能共修長生……”飛陽子沉吟著，又想起重明殿上，斐然殊春風(fēng)化雨廣澤眾生的眼神之下，偶爾膠著于他身上的隱隱殺氣，忍不住心有戚戚焉，補(bǔ)道——

    “必教斐仲裁打斷腿?！?/br>
    這也是他拼命忍住了沒為行歌摸骨算命看手相看面相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理的原因啊……

    飛陽子長嘆一聲，身形如煙，寬衣飄搖，走入云間。

    “師叔，不追嗎？”墨書劍小心翼翼地問。

    白玉骨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在等你大師伯?！?/br>
    墨書劍被那眼神凍得一哆嗦，連忙放棄禍水東引，義正言辭道：“大師伯太不像話了，我們兩儀山莊，需要的就是骨師叔這樣一身正氣的清流，來作為中流砥柱，斬jian佞，肅門風(fēng)！”

    “不許學(xué)你大師伯油嘴滑舌啦！”

    白玉骨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微紅了臉，拍了墨書劍一掌。墨書劍大驚失色，就地一滾，堪堪躲開了。只見掌風(fēng)所向，一棵蒼天大樹齊根而斷，搖搖欲墜。

    大師伯是明智的，小師叔這么兇殘，的確不能隨便放出來。但他墨書劍招誰惹誰了??！他龍門出身根骨不佳卻費(fèi)勁千辛萬苦歷經(jīng)千劫百難加入道門修得精純武學(xué)可不是為了死在小師叔的嬌嗔之下啊——如果那能稱作嬌嗔的話。

    墨書劍心中有淚。

    如果此刻墨書劍只是心中有淚的話，他絕想不到下一刻，他腦中都要積水了。

    “流風(fēng)，回雪，快扶住我，我看不得這么殘忍的畫面……到底是我看錯，還是眼前是真——哪個殺了千刀黑了心眼子的砍了我們家張大根？我們大根根兒壯桿兒粗長在凌云峰守望著天下第一莊招誰惹誰了？為什么？為什么如此……”

    天下第一莊大總管秦眠眠在兩個婢子的攙扶之下，身若柳，聲似啼，面容沉痛如喪父，就這么出現(xiàn)在了斷樹之旁，哀哀切切，甚至派人去呼喚大夫，來拯救她口中的“張大根”。

    墨書劍剛混江湖多久??？他哪兒見過這陣仗，登時就傻了。眼睜睜瞧著醫(yī)界頂峰顧清渠就這么出現(xiàn)在樹旁，這里按按那里摸摸，甚至摸出兩根銀針往樹上插，然后十分凝重地望著秦眠眠，說：“大根兄弟傷勢太重，藥石罔效。秦總管，我已經(jīng)盡力了，你節(jié)哀?！?/br>
    秦眠眠、顧清渠與兩位婢子四人四雙眼睛就這么直勾勾盯著白玉骨與墨書劍。

    墨書劍連忙去看罪魁禍?zhǔn)仔熓濉?/br>
    白玉骨猶在狀況之外，不過也并非毫無知覺，最起碼她感受到了場面尷尬，于是按劍問墨書劍：“發(fā)生何事？此二人來尋釁？你得罪過他們？”突然想到一事，目光一狠，“那姑娘哭得那般傷心，不會是你對人家做了什么人面獸心的事吧？如果是的話，我只好清理門戶了！”

    墨書劍心想，與其被腦子缺根弦的兇殘小師叔不明不白地清理門戶了，不如……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雖然并非在下親手殺死這位……大根壯士，但在下難辭其咎，在下愿意負(fù)責(zé)，愿意接受天下第一莊提出的任何賠償要求。但是……在下沒錢。”

    顧清渠一聽，頓時笑得像只狐貍，道：“談錢多俗啊。公子愿意負(fù)責(zé)便好。茯苓，杜仲，帶這位公子回莊，安置在我的岐黃樓?！?/br>
    兩位婢子松開秦眠眠，對墨書劍道：“請。”

    秦眠眠一失去扶持，馬上往顧清渠身上倒，顧清渠渾身一僵。

    “顧先生，大根死得好可憐啊……眠眠感覺快要喘不過氣來了，你摸摸眠眠的心口……”秦眠眠拉著顧清渠的手往自己身上放，難得顧清渠沒有反抗，她心中一喜，但下一刻就喜不出來了。

    顧清渠順勢點(diǎn)了她的xue道，再把她在他身上亂摸的手拿下。

    墨書劍沒看到這兩人暗地交鋒，只以為這位秦大總管哭哭啼啼仍不愿善罷甘休，顧清渠在安慰她。臨走前忍不住回頭叮嚀白玉骨：“小師叔啊，你乖乖在此等候大師伯，千萬莫亂跑，也莫動手，扇一扇風(fēng)也不要。切記切記?！?/br>
    白玉骨點(diǎn)頭，道：“你去吧。雖然身為兩儀山莊之人，做了上門女婿不甚光彩。但你勇于承擔(dān)，知錯能改，才不愧對身上之劍，太極之劍，心中之劍。師叔永遠(yuǎn)是你的師叔?！?/br>
    墨書劍一口血差點(diǎn)噴出去。他這是為了誰啊？！為什么小師叔一點(diǎn)自覺都沒有，還一副他是始亂終棄的王八蛋浪子回頭的模樣，還在那邊原諒寬恕他……他招誰惹誰了啊！

    墨書劍心中有恨吶。

    墨書劍跟著兩位婢子往回走，突然想起秦眠眠與顧清渠對這兩人稱呼的不同，便問道：“二位到底是叫流風(fēng)回雪，還是茯苓杜仲？”

    其中一位婢子回憶了一下斐然殊、秦眠眠、顧清渠、承影還有新近增加的行歌平日的叫法，道：“看情況。婢女全名春江流風(fēng)茯苓哎那個誰這位美女?！?/br>
    另一位婢子道：“婢女全名花月回雪杜仲喂那個誰這位美女。”

    墨書劍突然不敢深究下去了。他有預(yù)感他如果繼續(xù)問，就會問出“你們都姓‘這位美女’嗎”這種讓他自己都想抽自己倆耳刮子的問題。仔細(xì)想想，可怕極了。

    天下第一莊，連婢女都這么深不可測啊……

    ☆、退后，我要發(fā)病了

    日已過午，重明殿外的道修們已被天下第一莊的侍女們請去用膳了。而重明殿內(nèi)，未有論道結(jié)束的跡象，卻有琴聲亢越傳出。公孫異聽出是斐然殊，忍不住連連搖頭。

    龍潛見狀，問道：“你搖頭是何意？”

    公孫異道：“沒什么，只是驚嘆斐然殊對于華而不實(shí)的技藝真是情有獨(dú)鐘，無論是御風(fēng)行舟，還是這首混沌曲?！?/br>
    “混沌曲？”

    “你久居深宮自然不知道，這混沌曲是一名兵器高手為天下第一莊所譜，琴曲之中蘊(yùn)含數(shù)十種兵器的聲音，彈奏之時以內(nèi)力催之，則傳得越遠(yuǎn)，變化越多。身邊的人聽著只覺悠揚(yáng)，卻能影響外圍之人。尤其練武之人，武學(xué)成就越高，便能分辨出越多武器的聲音，反而更加受到干擾?！?/br>
    龍潛瞇起眼，“所以我們現(xiàn)在就算再凝神，也聽不到殿內(nèi)交談？”

    公孫異點(diǎn)頭，“正是如此。不過此曲對彈奏者耗損極大，斐然殊他……”

    “耗損？區(qū)區(qū)彈琴的耗損，對鎮(zhèn)魂珠來說，算得上什么？那道門之秀，可是牢牢地被捏在掌心呢……叔公雖自稱不從父母，但他這玩弄人心的本領(lǐng)，可是與王室一脈相承呢?！饼垵撍菩Ψ切Γ尥弈樕贤钢祁B。

    公孫異望著他，很想與他說，不要想著與斐然殊斗。一個連天命都能逆的人，他實(shí)在想不出，還有誰能做他的敵手。最起碼，他識他至今，只見過他作天作地作自己，尚未見誰讓他敗過。然而他知道，就算說了，這位祖宗也不會聽。

    血統(tǒng)，真的是很奇妙的東西。在一意孤行這一點(diǎn)上，這對親戚倒是頗像。

    重明殿內(nèi)。撫琴者，確是斐然殊。封真、莫悲歡與白玉京分坐兩側(cè)，行歌站在中間，雙方面臨一場大型沉默，并無交談。

    場面尷尬。

    肚子也餓。

    剛想到餓，行歌的肚子就打起來鼓來了。行歌羞愧，人如果只想著吃飯，與狗蛋有什么區(qū)別？幸好斐然殊不知道抽了什么風(fēng)彈起琴來，應(yīng)該沒人注意到她肚子的動靜。

    噗嗤。

    聽到這聲笑，行歌就知道自己過于天真。琴聲雖在，肚子餓的聲音與忍俊不禁的聲音依然巷陌相聞，狹路夾逢，行歌只想點(diǎn)點(diǎn)頭說聲我還好你也保重，然后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奈何發(fā)出笑聲的那人跟她并無這樣的默契。

    “看來行歌道友不擅辟谷啊?！卑子窬┬Φ?。

    兩儀山莊的道修多半身形挺拔，英姿朗朗，渾身散發(fā)著習(xí)武之人的陽剛之氣，與清華觀自由生長身形各異或胖或瘦的道修大為不同。行歌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才道：“困了便睡，餓了便吃，渴了便喝，道法自然者也?！?/br>
    “那困了不睡，餓了不吃，渴了不喝，便算不得正道了？”白玉京問。

    “非也非也。困了不睡，渡過了困。餓了不吃，渡過了餓?？柿瞬缓龋蛇^了渴。這是修行，與前者殊途同歸?！毙懈璧?。

    白玉京若有所思，隨后問出了從行歌踏入重明殿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想問的問題：“在下想知道，行歌道友今日，道不道，俗不俗的打扮，是自然，還是修行？”

    行歌尋思，這是車輪戰(zhàn)??？天機(jī)宮被她說走后，兩儀山莊頂上，果然清華觀才是嘴炮壓軸啊……

    咦嘴炮是什么？為什么感覺還挺貼切的？難得一次她腦中冒出的聲音是她聽得懂的，行歌精神略感振奮，覺得自己神經(jīng)病略有好轉(zhuǎn)。

    她想起白玉京的問題，坦然道：“身著襦裙，頭梳道髻，正是貧道身入塵世心在仙山的證明啊?！?/br>
    白玉京哈哈一笑，饒有興致地看著行歌。

    行歌被看得心里一陣嘀咕，貌美女子行走江湖果然不容易，招蜂引蝶在所難免，難免。不過她這人非常有原則，美色眼中過，阿斐心中留。沒錯，斐然殊珠玉在前，她面對其他人的定力，不敢說坐懷不亂，起碼也是獸性得以良好控制了。

    說到斐然殊……

    忍不住望去一眼。行歌不知自己在尋找什么，只是當(dāng)斐然殊望回她，灼灼一笑時，她的心忽然就定了下來。她依然記得昨夜說到如何應(yīng)對論道時，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陰黯。仿佛對她失望。她也是第一次知道，斐然殊的失望，對她而言竟有令她輾轉(zhuǎn)失眠的影響力，又正是因?yàn)槭?，這才有了之后徹夜閱讀《南華經(jīng)》的事。

    唉，由奢入簡難啊，都怪他一開始，對她太過親昵縱容。

    雖然不承認(rèn)，但她終究是仗著故人的情分，有恃無恐了。

    法師啊法師，這人間道，怎會如此擾人。

    “行歌道友的心真的在仙山嗎？”白玉京饒有興致地看著行歌與斐然殊的對視。

    封真也覺好笑，道門十三葩內(nèi)，他年歲最高，與斐然殊相識最久，到莊數(shù)日便一直聽聞斐然殊與新任道門之秀之間有舊，親眼所見才知道往日他所認(rèn)識的斐然殊已是萬分收斂，才知道當(dāng)斐然殊想要令一個女子如沐春風(fēng)時，是如何顛倒四時留春住的。

    縱使被打趣，斐然殊卻始終不曾錯開目光，直到行歌主動轉(zhuǎn)開視線。

    行歌從容一笑，對白玉京道：“貧道心在仙，不在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