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只怪蘇世說起師弟時的語氣與華鳶說起師兄時太像，竟讓她又想起了這樁舊事?，F(xiàn)在看來，蘇世應(yīng)該就是華鳶口中的那個師兄，可是偏偏華鳶又說自己的心上人傾慕于師兄……

    引商握著韁繩的手猛地一拽，馬兒都跟著踩了幾下蹄子。

    她忽然覺得自己確實是在胡思亂想了。總不能因為華鳶對她說過幾句好話，留在她身邊生活了幾年，她就真以為對方千百年前的心上人也是自己吧！

    萬幸的是，蘇世似乎還沒神通廣大到可以看穿她的心思，他很快又說，“我既形同他的兄長，他的事情，我都可以做主。所以，若你不堪其擾，我現(xiàn)在就可以帶他回昆侖山?！?/br>
    引商怎么也沒想到，他指責(zé)的人會是他的師弟。

    “您知道多少事情？”她忍不住問道。

    “不會比你更多?！彼坪跻睬宄膿?dān)憂，又說，“他本就不該久居凡世，就算你趕他離開，也是理所當(dāng)然，不必心懷愧疚?！?/br>
    可是話雖如此，她若是真的這樣做了，無異于忘恩負(fù)義。

    許是看出了她的猶豫，蘇世也沒有逼她現(xiàn)在就做出決定，兩人又提到了剛剛的事情。

    “未保一人性命，就要謀害另一人，這種事我也做過。其實下定決心不難，可是事后難免會有悔意。你若是難做抉擇，不如去問問華鳶該怎樣做，好歹他現(xiàn)在也算是你最親近的人?！?/br>
    這番話說得誠懇，如同一個兄長在諄諄教導(dǎo)自己的小meimei。引商連忙虛心的點點頭，

    而當(dāng)她聽他說，華鳶算是她最親近的人時，本能的想要去反駁，話卻堵在了心口，怎么也說不出口。

    其實沒什么能反駁的，于情于理，華鳶都是她這一世最親近的那個人。甚至，比起父母來，也是他陪伴她的年月更久。她不能因為一己私情就否認(rèn)這一切，也不必畏他如虎。

    而且，可笑的是，她從未將兇猛的惡虎放在眼里，卻對他避之不及。

    何至于如此？

    不知不覺到了平康坊，當(dāng)兩人踏進(jìn)門檻的時候，衛(wèi)瑕正在給枕臨畫像。只不過枕臨眼下是以人形坐在他面前，他卻在紙上畫了一條大鯉魚。引商湊過去看了一眼，不由失笑，“畫得真像?！?/br>
    枕臨一直沒看到那畫作，聽她這樣稱贊，也急急忙忙的伸長了脖子看過去，然后垮著一張臉嘟囔道，“這才不像我?！?/br>
    確實，那條鯉魚與漁人每日捕上來的那些毫無區(qū)別。

    衛(wèi)瑕想了想，很快又在下面寫了“枕臨”二字，以示此魚身份。

    他這兩個字寫得極好，就連蘇世見了，都停下腳步專注的看了一眼，“是誰為你取了這名字？”

    枕臨被問得一愣，半天才小聲說，“是我母親?！?/br>
    聽聞此言，蘇世淡淡瞥了他一眼，沒再繼續(xù)問下去。

    自從這位上古尊神來了他們這小小道觀，家里就再也聽不到往日吵吵鬧鬧的聲音。而眼下不過是尋常的一問一答，就讓院子里瞬間寂靜了下來。枕臨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坐在那里不敢抬頭，衛(wèi)瑕安安靜靜的收著紙筆，蘇雅蹲在墻角也不說話。

    引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打破沉寂，只能低眉順眼的跟在蘇世身后進(jìn)了小樓?，F(xiàn)在他已將這里當(dāng)成了他自己的家，她反倒更像是來做客的客人。

    樓里，華鳶也坐在地上不知在寫些什么。他很少有提筆寫字的時候，引商只等蘇世去了二樓，這才遲疑著走到他身側(cè)，想看看他到底在寫些什么。

    那是一本薄薄的書簿，卻也像是生死簿那樣翻不到盡頭。華鳶翻開的這一頁原本是空白的，他拿著一根未蘸墨汁的筆在上面飛快的寫著，眨眼間就寫滿了半張紙。

    見他沒有反對，引商站在旁邊瞥了幾眼上面的內(nèi)容，然后看了個瞠目結(jié)舌。

    那明明就是在為一對凡間男女拉姻緣！

    細(xì)看看，這故事編得也是悲情。明明是極為般配的一對有情人，偏偏因為家人的阻攔而無法成婚，無奈之下只能瞞著家人私逃，最后在一個偏僻的村子里面私定終生?？上Ш镁安婚L，那出身富貴的男子很快就受不住這窮苦的生活，當(dāng)家人來尋他們的時候，他便故意暴露了自己的行蹤，跟隨父兄回到家中，徒留那可憐的小娘子一人被娘家唾棄，下半生都孤苦無依的生活在那個村子里。

    “你……連男女姻緣也歸你所管嗎？”她忍不住問道。

    說起來她也怨自己不爭氣，每次遲疑著要不要與對方說話時，他總能做出一些離奇之事，讓她耐不住好奇，主動開口詢問。

    而這次，算是最離奇的一次了。

    雖說世間早有傳言說，男女姻緣是由地府冥吏所定，可是親眼見了之后，又有誰能不覺驚奇？

    而聽她這么一問，華鳶很快便停了筆，認(rèn)認(rèn)真真的答道，“婚姻之事，冥司雖有判定，可是最終做主的還是九重天上的少司命星君?！?/br>
    大司命主死，少司命主生，世間男女的姻緣皆由少司命座下數(shù)不清的小仙們負(fù)責(zé)結(jié)成。

    “那你這是？”她瞥了一眼那姻緣冊子。

    “我已經(jīng)不在陰間供職，改任時，總要有個去處。”他揚了揚手里的筆，告訴她，“少司命掌管的天府宮就是個好去處。”

    引商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

    他說什么？他說自己離了陰間之后要去天上當(dāng)個給凡人配姻緣的小神仙？

    “那地方也不是人人都能去得的。若不是我?guī)熜忠幌蚺c少司命交好，我也沒這機(jī)會?！彼灶欁缘恼f著，又翻了一頁，繼續(xù)埋首編著故事。

    引商想了足有一刻，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才是，最后只能憋出一句，“那你為何偏寫這些不如意的故事？”

    她看他寫了十對夫妻了，十對里面足有十對都是凄涼的下場。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意之事。”他淡淡答了句，翻了一頁再次落下筆，“癡情不改，患難與共不過是世人憑空捏造出的故事。”

    這一頁，他又寫了個因前世有過恩怨糾纏今生才結(jié)為夫妻的故事。出身高門的年輕男子，不過是因為好心搭救了一個從家中逃出的女子，就惹禍上身。偏偏后來那女子因意外而死，一尸兩命。女子的夫君怎甘心如此？悲憤之下遷怒于他，害他慘死，命數(shù)全改。

    天道輪回，那女子前世欠他一條人命，無論如何，這一世也要還了他這恩情。

    姻緣債，姻緣債，還不了那條命，就只能還他一世姻緣了。

    無論今世他們二人是怎樣的身份，怎樣的境遇，無論遭到何人阻攔，也擋不住他們相識相知，最終結(jié)成夫妻。

    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

    “這是誰的姻緣，你怎么連名字都不寫？”引商指了指紙上那空缺的部分，提醒著他。

    華鳶抬眸看了她一眼，最后合上那冊子，“累了，不寫了?！?/br>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浮生夢（4）

    這一晚，小樓里的燭燈始終沒有熄滅過。幾乎每個人在經(jīng)過一樓的時候都要好奇的看華鳶一眼，可是華鳶卻毫不在意，一直拿著筆在那里專心致志的寫故事。

    衛(wèi)瑕本不是好奇之人，但在經(jīng)過的時候，余光瞥了一眼上面的字，就再也挪不動腳步。

    “這是什么字？”他自幼熟讀經(jīng)書，甚至精通胡語，如今踅過去認(rèn)真看了看，竟發(fā)現(xiàn)自己一字不識。

    華鳶把書簿向他那面推了推，讓他看清楚，“天書。”

    “真的？”衛(wèi)瑕將信將疑。

    “假的。”懶洋洋的應(yīng)了一聲，華鳶翻了一頁繼續(xù)寫下去，“不過是命數(shù)不可泄露，所以凡人都看不懂而已?！?/br>
    凡人看不懂，所以看得懂的都并非凡人。

    衛(wèi)瑕突然想起了下午時引商一直嘮嘮叨叨的話，諸如什么“姻緣”什么“天機(jī)”……他不由了然的笑笑。

    華鳶一向不喜歡他這笑，重重哼了一聲，“知道的太多小心折壽?！?/br>
    跟他相處這么久，衛(wèi)瑕怎么會不知道他的性子，聽他這么說也不在意，干脆坐在了他身側(cè)。

    他們兩人坐在樓梯下的小角落里，這地方本就狹窄，多了一個人之后更是有些擁擠。華鳶脧了他一眼，抬抬手把身前的小桌和燭燈都揮退至幾尺之外，再勾勾手指，便有兩壇酒從一樓的另一個角落飛了過來。

    這個角落偏僻，燭燈又在遠(yuǎn)處，兩人倚在墻壁邊，一人捧了個酒壇，幾乎看不清對方臉上的神情，可卻自在了許多。

    “過去那些事，我和我哥哥也總是這樣躲在房間里喝酒，那時每天都在想家國之事，也想過自己今后該何去何從，只是從未想過會有今日?！?/br>
    時至今日，衛(wèi)瑕仍覺得自己這幾年的境遇經(jīng)歷就像是一場夢，從前想不到更不敢想的事情全都發(fā)生了。而他，得到了許多，付出的代價更多。

    “你命數(shù)已改，將來怕是不會有什么好下場。”華鳶忍不住提醒他一聲。

    “難不成原本會有什么好下場？”

    “原本？一生富貴，壽終正寢。”華鳶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只可惜到死都是無妻無子，孤苦伶仃，刑親克友……若是依照凡間的說法，你就是天煞孤星啊?！?/br>
    說到最后，他的聲音里竟漫上一絲笑意，像是見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覺得十分有趣。

    若要別人來聽，怕是早就發(fā)怒了，可是衛(wèi)瑕卻一向與他生不起氣來，不過笑著搖了搖頭，“既然原本已經(jīng)是如此了，還能有什么更壞的下場？”

    身邊的人都會因為他而遭遇苦難，他一個人的富貴終老又有什么用？命數(shù)全改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好事。

    華鳶撇了撇嘴，卻也沒反駁他，只說，“現(xiàn)在就算你來問我，我也看不出你的命數(shù)了。還有你的兄長，他將來會如何，我也不知道。”

    一人的命數(shù)全改，也會牽連身邊的至親與好友。

    其實不知道也好，衛(wèi)瑕反倒松了一口氣。若是現(xiàn)在就知道兄長等人將來的際遇，他真怕自己會做出什么事來。

    “那是姻緣簿？”喝了一口酒，放下酒壇，他指了指已經(jīng)被推走的那個小桌上的書簿。

    “是。”

    “姻緣本由天定？”

    “通常如此。”

    “我兄長的姻緣也是原本就定好的？”

    “還是我寫的呢。”華鳶心不在焉的捧著酒壇子，順嘴就將這件事說了出來。

    “咣當(dāng)?！币宦?，衛(wèi)瑕手里的酒壇滑在了地上。

    他怔怔看著面前的人，“當(dāng)真？”

    陰暗的墻角，他們看不清彼此的表情，聽著他那詫異的語氣，華鳶沒有抬頭，只是彎了彎唇角，“當(dāng)真?！?/br>
    他在少司命的天府宮做事可不是一日兩日。

    而以衛(wèi)鈺的出身，哪怕有個處處拖累他的弟弟，這一世也合該配個楊氏那樣的女子為妻。

    話說到這兒了，華鳶也難得對他多說了些“天機(jī)”，“你別看楊氏的父親現(xiàn)在官職不高，再過幾年，他可是要權(quán)傾朝野留下千古……”

    話未完，衛(wèi)瑕已經(jīng)匆匆打斷了他，“我想問的不是這個?！?/br>
    嫂子的家世如何，于衛(wèi)瑕而言毫無區(qū)別，他只想知道，既然姻緣早有天定，那為什么又會在結(jié)成姻緣之前就用盡了此生真情？

    說什么姻緣命數(shù)自有天定，可是上天怎么就偏偏喜歡折磨人呢？

    “因為神仙也管不住人心?！比A鳶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有閑心與他說起了這個，可是既然說了，就要說清楚，“天命定下的是該走的那條路，可是這世上少有人會遵從天命。若是依著寫好的命數(shù)過完這一世，便是無功無過。若積了善德，便換來下輩子平安無憂。至于那些逆天改命，作惡多端的，冥司足有大大小小一百三十八個地獄在等著他?！?/br>
    至于每個人到底會如何做，就都要怪神仙也捉摸不透的人心了。

    而不知有多少癡男怨女，這一生的命數(shù)就毀在一個“情”字。

    “你兄長……”他本有些不耐煩想要告訴對方實情，可是才說了三個字便又收回了這個念頭，話鋒一轉(zhuǎn)，說道，“你兄長沒有做錯?！?/br>
    姻緣天定，哪怕兩人有著貴賤懸隔，吳楚異鄉(xiāng)，仇敵之怨也終不可逭。

    有些人不過是走了自己該走的路，即便會因此辜負(fù)一些人，也是無可奈何。

    聽他說了這么多，衛(wèi)瑕也不知想通沒有，沉默著坐在墻邊，久久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