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而這一次她聰明了一些,早早就趕到親仁坊告訴青玄先生自己想要留下來過夜。往年這個時候,青玄先生總會很忙,今年卻以年紀大了這個借口推脫了所有邀約,也謝絕客人上門拜訪,只收留了可憐巴巴的她住下來。 年紀上可以說是爺孫的兩人搬出了一壇好酒正打算喝個痛快,這府里的侍從卻突然在門外稟告道,“先生,謝郎將來了?!?/br> 青玄先生一直廣交好友,上到王孫公侯下到街邊乞兒,都有可能是他的相識。引商乍聽到謝十一的名字時還有些驚訝,不過一想到這是在青玄先生的家里,就不覺得有什么奇怪之處了。 可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謝十一竟是專門來尋她的。 “這些日子為了小引而來的人倒是比為了尋我而來的人還要多?!笨腿诉M門的時候,青玄先生還有心情跟身邊的侍從調侃了兩句。 引商只是老老實實在座位上站起身,在她印象中,謝十一若是主動找她,一定沒有好事。不過這一次謝十一進門卻不再是板著一張臉,反而始終站在門口躊躇不語,眉宇間的遲疑之色再明顯不過,似是在為難著如何開口。 引商不知道他有什么可猶豫的,但是總覺得他這一猶豫絕對沒什么好事,等了片刻,干脆主動開口問道,“您有事嗎?” 人家都主動問出口了,謝十一也不能再猶豫下去,只能提出與她單獨出門詳談。 前日源伊澄倒是也說過相同的話,引商也不知道自己何時這樣招人待見了,但是今日不同往日,中元鬼節(jié),長安城里遍地是孤魂野鬼,她怎么敢往外面走? 見她如此猶豫,謝十一難得沒有惱怒,沉默了須臾突然問道,“是不是因為外面……不該有的東西太多了?!?/br> 他還是沒能說出“鬼”這個字,但是也算得上是默認了。 說是不震驚是不可能的,引商忍不住多帶打量了他幾眼,希望從他的神情里看出什么陰謀詭計來,可是沒有,面前這個人除了有些不自然的焦躁之外,再也嗅不出什么陰謀的氣息來。 青玄先生“呵呵”一笑,說著“外面天涼,還是在這兒說吧?!保闳バ≡豪镔p月去了,把這間房間留給了他們兩人。 引商自認也是這個宅子的半個主人了,招待謝十一坐下后,為他斟了一杯酒,自己則坐在他對面,小口啜著美酒,靜靜等著他開口。 謝十一在處理公務時是個很爽快的人,辦事絕不拖泥帶水,很少會像現在這樣連開口都猶豫不決。 稱漏里的水不知滴了多少下,房外的貓叫聲都起起伏伏停了幾次,引商眼看著自己自己杯中的酒都快被喝盡了,對面的人總算是開了口。 “在涇河那一晚,有人拿走了我的刀,也許他是你的相識……但是我要說的不是這些,而是,自從沒了那把刀,我走在街上的時候,看到了許多……不該有的東西?!被貞浧疬@些日子的經歷,謝十一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震驚。 引商倒是能理解他的感受,當自己一直拼了命否認的事情成為了事實,而且眼睜睜看到了之后,任誰都無法輕易平復自己的心情,那是一種人生都被顛覆了的荒謬感,就如同曾經的她,哪怕開了間道觀為生,不也是從不相信這世上有鬼怪存在。有些事情若不是親眼所見,任身邊的人如何訴說都是無濟于事。 而謝十一的話還沒有說完,“自那之后,我一直在想你們說過的話,你們曾經是不是說過,我背上有……有著什么……” 引商訕訕一笑,她還當這個人沒聽見他們的議論聲呢,原來還真的只是裝作沒聽見而已啊。 “可是這些日子我見了很多很多……卻唯獨沒有見到在我身邊的那個?!闭f到這兒,他突然抬眸看向面前的女子,雖然沒有將話繼續(xù)說下去,但是話語中的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原來他也很想知道趴在他肩上的那個東西到底是什么。 引商將杯中僅剩的酒一飲而盡,清了清嗓子,用最平緩的語氣,輕聲道出,“是個女人,有些哀怨,但是看起來很年少,不過十四五歲,貌美,華貴,帶著威儀,像是貴族人家出身,說是……說是公主也不為過。” 謝十一的神情隨著她的每一句話不斷變換著色彩,到了最后一句,他倏地抬起頭看向她,一雙瞳子不自然的放大,再怎樣掩飾都掩不過那一瞬的震驚。 只這一眼,引商幾乎已經可以確定那個女鬼的身份了。 其實以謝十一的身份而言,有幸結識了什么公主殿下也不是什么難事,只是同樣的,就他的身份而言,他若是想與哪個公主名正言順的發(fā)生點什么,也是難事。 而且若是事情當真如她料想的那般,她就決不能再問下去了,多知道一個字都是件錯事。 引商只當自己沒有多想別的事情,若無其事的問他,“您想要道符咒嗎?保管靈驗?!?/br> “免了?!敝x十一想也沒想的拒絕了她這個提議,臉色倒是好了一些,又沒話找話的跟她聊了一會兒,最后發(fā)現實在無法勉強自己繼續(xù)憋話聊了,這才告辭離去。 他一走,青玄先生從外面踱步走進來,卻沒有順手關上門,而是指著天上的明月對她說,“今日的月色倒是不錯?!?/br> 引商一下子便苦了臉。青玄先生很少無緣無故的跟她談什么夜色月色的,每當這么說,就是要趕她出門了。 “我不走我不走!”她順手抱住了身旁的柱子,一副打死不出門的架勢。 長安城平日里有宵禁,但是中元節(jié)這一日卻沒有,諸多百姓都會在這一日出門放河燈或是去道觀里為亡者祈福。如今街上人群攢動,就不僅僅全是亡魂,還有活生生的凡人。 不過即便如此,和一群飄來飄去的鬼魂擠在一起也是件想想就不寒而栗的事情。引商抱緊房內的柱子不肯松手,青玄先生也只能搖搖頭,笑著指了指府外。 就在這座宅子的大門外,一個身影已經在那里徘徊了許久,似乎躑躅著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門。 引商定睛一看,這才發(fā)現那是個眼熟不過的人。她很快放開了抱著柱子的手,一蹦而起,對著青玄先生愧疚的干笑了幾聲,這才拎著裙擺往門外跑去,一巴掌拍在門外那個人的背上,“你不是回家了嗎?什么時候回來的?” 華鳶被她嚇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露出了往日那副漫不經心的神情,“我家里人多,用不著我?guī)褪裁疵?。?/br> “還真是大家族啊。”引商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肩膀,調笑了幾句,又問他,“要回道觀嗎?” 華鳶又搖了搖頭,“還是在城里過一夜吧,難得這么熱鬧。” 確實,這大街上人擠人,鬼擠鬼,人擠鬼,鬼擠人,還真是熱鬧得很啊…… 有他在身邊,哪怕派不上多大的用處,引商還是稍稍心安了一些,勉強答應了他這個提議,然后去府內與青玄先生道了聲別,這才出來陪他在大街上閑逛著。 因著往日都有宵禁,兩人又都能看見鬼怪的原因,引商從未試過與身邊這個人在這個時辰走在長安城的大街上。 兩人目不斜視的,每當與小鬼們擦肩而過的時候都只當自己什么都看不到。夜深之時,華鳶總是精神得很,絮絮叨叨的說著自己在回家這兩日發(fā)生的事情,講自己在家中不受待見,講家里的人死板守規(guī)矩,還講自己是怎樣與朋友搶東西的…… 引商一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提防著街上的小鬼們,一面還要聽他說話,不時嗯嗯啊啊幾聲以示自己是在聽著的。直到對方問她這兩天過得如何,她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將今日的那場奇遇說出來。 說自己莫名其妙去了一趟陰間?她自己都覺得有些荒謬,即使心知自己若是說出來,眼前這個人一定會相信。 到最后,她干脆問道,“你還記得咱們在城里見到的那個陰差嗎?打著紅傘,蒙著臉的那個!” 華鳶的臉色幾不可見的沉了下去,引商卻在他探究的目光下笑著點點頭,無言的默認了他的猜測。 只是這事一說出口,該驚訝的華鳶還沒有什么反應,一時激動之下,說話的她卻不留意的被自己左腳絆右腳絆倒了。這點疼痛與心中喜悅比起來算不得什么,華鳶將她從地上撈起來的時候,引商還是笑著的。 許是覺得她笑得實在是有些傻,本來連招魂幡都不愿意抗一下的華鳶竟主動提出要背她。引商連連擺手說自己沒事,還特意在他面前走了幾步以示腳腕的靈巧,可惜沒等邁出第三步就不由自主抱著腳“嘶嘶”的倒抽著冷氣。 華鳶冷眼看著她作妖,這時候才伸手拽住她往自己背上一甩。兩個引商加在一起還不一定能及得上一副盔甲重,他幾乎感覺不到背上的重量,但是這樣背著她沿街向前走去的時候,背上的人卻始終都是沉默著的。若不是那時不時呼在他脖頸邊的溫熱氣息,恐怕他都要以為自己背著的是具尸體了。 現在已過亥時,再有一個時辰,這中元鬼節(jié)就要結束了。 不知是哪間道觀傳出的誦經聲,在周圍的喧鬧聲中帶來了一絲安寧,引商聽著聽著就有些困了,忍不住將頭倚在他的背上,一聲一聲的打著哈欠。 不多時,背后傳來了平穩(wěn)的呼吸聲,像是終于睡著了。華鳶微斂起眸色,只盯著自己的腳步出神,須臾,終于想要開口時,卻聽背上的人突然先他一步發(fā)出了聲音。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 “別說,華鳶,別說……我不想聽?!?/br> ☆、第41章 每年中元節(jié),青娘從不會祭奠自己那無辜枉死的夫君,但是會和張家人一起奉祀張家的先祖。這一夜,祭祀完張家先祖之后,張伯卻主動提出陪她出外走走。 “都這個時辰了,還要去哪里走?”青娘站在屋里瞪大了眼睛看著面前的男人。 張伯倒是在殷切的給她找斗篷,一邊找一邊還笑著,“難得沒有宵禁,咱們也去外面走一走,成日呆在家里,沒病也要憋出病來嘍。” 張家的家境也可以說是拮據了,可是這斗篷卻用了上好的布料,精心縫制出來的,為得就是給身子嬌弱的青娘遮風,哪怕青娘一年到頭都不會出門走走。 面前這個男人早已上了年紀,又是干體力活的,粗手粗腳好半天都系不好斗篷的帶子,還不肯讓青娘自己動手。無法,青娘只能依著他站在那里,含笑看他跟那小小的繩結較勁。 兩人出門時已經過了亥時,還有一個時辰,這中元鬼節(jié)就要結束了。張伯扶著青娘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著。今夜的風還不算特別的涼,有了身上這斗篷,就連青娘都沒有感覺到多少涼意,反倒覺得張伯緊張兮兮的樣子有些好笑,“不正是你叫我出來走走的嗎?還這般擔心。” 張伯只是憨憨的笑了下,“你已經在家躺了半年多了,趁著今天沒宵禁才想陪你出來看看月亮,可是月亮再好看也沒有你身子重要啊。” “不就是這一小段路,哪里就會傷了身子?”青娘把手也覆在他的手上,兩人依偎著彼此沿街繼續(xù)往前走去。 張伯在陪身邊的人說著話的時候,還要四處張望著以防有那不長眼的人沖撞了青娘,而這一張望,很快就眼尖的發(fā)現了對面那條街上一個熟悉的身影。 “青娘你快看看,”他輕輕碰了下青娘,“那是不是小引?” 一聽到自己女兒的名字,青娘迫不及待的抬起頭,向著張伯所指的方向望去,在看清了那個身影之后更是驚喜,“還真是引兒。” “她身邊那個人是不是她道觀里的?”張伯扶著青娘往那邊走去的時候,還在回想著旁邊的那個身影是在哪里見到的。結果這么一回想,就想到了那個年輕人第一次登門時說張拾是短命相的事情,不由搖了搖頭,“看模樣不錯,就是不會說話?!?/br> 聽他這么一說,本還沉浸在看到女兒的喜悅中的青娘也遲疑了一下,將目光更多的落在了華鳶的身上,遙遙打量了一番,最后有些犯糊涂了,“深更半夜的,他們兩個在外面這是做什么呢?” 當母親的,在留意到女兒與一個男人單獨走在一起的時候,最先想到的大抵就是這兩人到底是什么關系。如今這世道民風開放,引商又是從小習慣獨自生活的孩子,在外面野習慣了,青娘雖說希望她早些找個好人家嫁了,可也不希望她被一些不明不白的男人給蒙騙了。 那個叫華鳶的,青娘曾見過一面,只記得對方生了一副天上地下都少有的好相貌,可是她總覺著這人身上有著許多秘密。引商雖然有那么點小聰明,可是說到底還是單純的可以,傻兮兮的再吃虧了可怎么辦? 當母親的在考慮兒女的終生大事時總是會想一些有的沒的,患得患失,哪怕八字還沒一撇呢,當娘親的也能預想到兩人成婚生子那時的事情了。 為了心中這點擔憂,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過去打擾女兒的青娘拉扯著張伯就想過去,張伯手上扶著她,嘴上還要勸著,“慢些慢些?!?/br> 青娘可顧不上這些了,還沒等走近就輕聲喚了句,“引兒!” 本還在那兒與華鳶大眼瞪小眼看月亮的引商很快扭過頭來,一見到自己的母親,不由一驚,“阿娘?你怎么出來了?” 青娘也不答,只是扯著她的手,輕輕瞪她一眼,又壓低了聲音問,“你和他在這里做什么呢?” 這話問得倒是及時,引商剛剛才想把今天發(fā)生的事全都忘了,偏偏自己娘親還要提醒這么一句。 有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但是一旦被說破了,就再也不是最初那個滋味了。 那時她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話,華鳶到底沒能開口。 可也正是因為他沒有說出話來,兩人只當剛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今夜天涼,快別在這里站著了,有什么話還是回去再說吧?!毖劭粗@氣氛有些不對勁,張伯連忙過來打了圓場,然后邀請引商他們一起去他家里坐坐。 引商推脫不過,就連華鳶都因為張伯的盛情之邀,厚著臉皮再次踏進了張家的大門。幸好張拾不知出門到哪里逛去了,不然一定又是一場大鬧。 一進門坐下,青娘就急不可耐的問起了剛剛的事情。如果說一開始她只是毫無根據的亂想罷了,那在剛剛走近這兩人的時候,身為女子的直覺便明明白白的告訴了她,這兩人之間定是發(fā)生了一些事情。 引商一遍一遍的與她解釋著他們兩人沒什么關系,還半是埋怨半是撒嬌的說她總是想著將女兒嫁出去。 但這次青娘堅持不理她,干脆將矛頭對準了華鳶,非要打聽對方的家世,有那么一股子將對方祖宗十八代都問個清楚的勢頭。 讓引商略感驚訝的是,華鳶那樣的性子,倒也能耐下心來陪青娘說這些事情。只是唯獨在青娘問起他家住哪里,家里是做些什么的時候,他遲疑了一下才憋出一句話來,“我……我家住在山里?!?/br> 山里?引商和青娘面面相覷,怎么看這個人都不像是從山里走出來的人啊。 張伯的好奇心倒是被勾起來了,還往下追問著,“獵戶?” “那山頭是我家的地盤。”似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一樣,華鳶眼眸一轉,回答得更快了一些,也信誓旦旦了許多,“山前有一條河,想過河,都要坐我們家的船,走我們家的橋,我叔叔擺渡,我姑姑在橋頭賣熱湯,過了橋,山里有個村子,當家管事的是我十個表哥,還有些jiejiemeimei一并跟著管賬,打點家事?!?/br> 青娘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好奇,“你們祖祖輩輩都在那里生活嗎?那外來的人呢?” “有想來我們那里生活的山外人,自有我兩個哥哥去接,可是想在我們那里生活也不容易,錢財親人都要一并舍下,我們家的規(guī)矩嚴,不許外面來的人帶那些身外物。而且一進來,再想出去就難了?!比A鳶說得極為認真,沒有半點說笑的意思,讓人連提出質疑都不能。 青娘和張伯默默對視一眼,心里都在想著若是將女兒嫁到這樣一個地方去,到底是不是好事。 引商總覺得這些話有些胡說八道的嫌疑,也不想讓娘親再與這人聊下去了,叮囑青娘保重身體之后便硬是拽著華鳶出了門。 現在距子時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長安城仍舊熱鬧非凡,雖說這是個奉祀先人的節(jié)日,可是凡人就是有這個本事,將一切節(jié)日都過成這般熱鬧的樣子。 引商突然就想到了陰間鬼市里的場景,比凡世的集市還要繁華,也更新奇一些。只是不知道給她買了二十包地瓜干的那個人現在如何了。 出了門之后,華鳶再沒有說過話,直到快要走到親仁坊附近的時候才站下腳步。兩人總不能這樣一直在外面走上一夜,引商還是要回到青玄先生的宅子留宿。 站在坊門口,她很想開口問問他要去哪里住一夜,可是華鳶已經先一步對她笑笑。每次都是這樣,如果他想,他從來都不會讓她付出多余的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