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了院子，阿嬌翁主環(huán)顧四周。和她預(yù)想的差不多，院子方方正正的，一條碎石鋪成的小道將整個前院分成兩塊，右邊栽了顆杏樹，疏疏落落的枝椏間新綠叢叢，迎風(fēng)弱立；左邊則種了株櫻花，樹干粗壯，樹皮上斑斑駁駁，很有些年頭了，此時樹枝上嫩綠點(diǎn)點(diǎn)，偶爾還有些花苞的影子。

    前院盡頭是一堂兩暗三開間的堂屋，米分墻黛瓦，好不嚴(yán)正?；液诘姆客呱厦俺鋈齼蓚€綠色的小半圓，想來是后院觀賞樹的樹冠頂。

    相對于中規(guī)中矩的庭院，倒是堂屋內(nèi)的布置讓阿嬌翁主有驚艷之感。

    家具與擺設(shè)一件不多，一件不少。其中沒一樣金屬器，不是陶就是木，但每樣物件的款式和擺放位置的選擇都拿捏得有一種恰如其分的雅致，既舒適又和諧。

    這時候，路康喊來個家丁模樣的蒼頭，指揮著讓從后院廂房里搬席子、坐墊還有矮桌，放到前院里，請幾個侍衛(wèi)落座。路安民十分抱歉地和唐豐等人解釋，因?yàn)樘梦萑萘坑邢?，不得已只能請陳翁主的隨從們在院子里就坐小息；還好，酒水咸rou等是現(xiàn)成的，大家喝著吃著，也不會覺得冷。

    屋內(nèi)的阿嬌翁主見路康在院子里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淡淡笑笑，信手彈彈條案上一只比較少見的綠彩繪陶飾，徑自踱向堂屋兩側(cè)的房間。

    左邊房間門口堵著架一人高的四扇屏風(fēng)，上面繪滿田野河流、耕作的農(nóng)人和撒網(wǎng)的漁夫，好一派耕漁風(fēng)光。從隔扇間的縫隙望進(jìn)去，隱隱約約瞧見里面的小榻，撐衣裳的木架，箱箱籠籠，還有放寶劍的劍架。

    猜想可能是男主人休息用的屋子，阿嬌貴女自然而然停步，扭身轉(zhuǎn)去右?guī)?/br>
    右側(cè)的房間連副門簾都沒裝，軒軒敞敞，一眼望到底。屋子的臨窗處置有一方木質(zhì)坐臺，上面琴臺古琴和坐墊俱全。古琴紋飾古雅，通體暗沉，琴面上覆了幅素絹。一只石頭香爐擱在琴尾，里面剩了半爐香灰。

    阿嬌伸出手，剛要掀開素絹看琴，不經(jīng)意瞥見北墻整面墻都是深青色的簾幕，狀似壁衣，又有點(diǎn)不象——富貴人家室內(nèi)用的壁衣必備裝飾功能，有時還兼顧夸富的作用，所以幾乎沒有人家會選用素色的壁衣，更別說是沒任何花紋的素色麻料了。

    ‘奇怪……’館陶翁主走到深青幕布前，端詳著：‘后面是什么？’

    抓住一角，用力向旁扯動。

    ‘嘩啦！’

    簾幕被扯開了，幕后的一切頓時一覽無余。

    “呀！！”

    阿嬌翁主發(fā)出聲低低的驚叫，察覺不妥，連忙以垂胡袖掩口，然后用充滿詫異的目光瞪視著眼前的景象……

    ☆、第116章 人才

    “呀??！”

    阿嬌翁主發(fā)出聲低低的驚叫,察覺不妥，連忙以垂胡袖掩口，然后用充滿詫異的目光瞪視著眼前的景象……

    整個墻壁都被掏空了，用木板作為隔斷形成許多大大小小的空間，放滿卷卷軸軸的竹簡木簡，這完全是一個內(nèi)嵌式的大書架嘛！

    隨便抽出一卷，看看捆扎繩上的小竹牌,上面刻寫著三個隸書小子《黃帝經(jīng)》。放回去,再隨手翻翻，從農(nóng)書到經(jīng)義到策論，種類繁雜,內(nèi)容實(shí)在不少。

    “翁主？”不知什么時候，路康出現(xiàn)在身后,手上還端著個盤子，盤中黑紅花紋的漆杯，其中的飲料熱氣騰騰。

    “多謝，路郎君?！别^陶翁主接過，卻放到一邊，只用手中的卷軸比劃下北墻，問路安民這么多書他是哪里弄來的？是不是借來的?。?/br>
    “非也?！甭房抵苯訐u頭：“此咸康所有？”

    “安民？”阿嬌大吃一驚。

    書籍是昂貴的，非常非常昂貴。

    在一個百分之九十人口都是文盲的社會，識文斷字是非常金貴的才能；而讀書人的時間精力，更是值錢。

    竹簡木簡上的文字都需要讀書人一筆一畫刻畫上去，耗時耗力；書簡又非常占地方，容易發(fā)霉或生蟲，保存起來十分麻煩——總之，哪怕是一本正經(jīng)的做官人家，存書量通常也沒有多少。

    如果說，鐵匠家有錢可以買得起像樣的房產(chǎn)還屬于可以接受的事實(shí)，而一個匠人子弟擁有這么大數(shù)量的書籍，簡直是超出理解范圍的事！

    說出去，絕對沒人相信的！！

    感覺到小貴女的懷疑，路康臉紅了紅，嘴角抿緊：“貴人容稟……家父為匠籍，康則非也。家父托付名師，授康以詩書……”

    “如此……”阿嬌思索片刻，了然地點(diǎn)頭。

    大漢天子經(jīng)常會召管民生民事的親民官入見，專門講民間發(fā)生的近況和趣聞軼事。官員們在敘述中曾提到過，有些能干的匠人啦商戶啦，在生活富裕了以后，多有想辦法讓兒子脫籍，高薪聘請名師教育，以求將來能有機(jī)會光宗耀祖改換門庭。

    館陶翁主隨意地抽出一卷卷木簡，翻開：“小暑至，螳螂生，雞始鳴，反舌無聲。天子居明堂太廟，乘朱輅、駕赤騮，載赤旗，衣朱衣，服赤玉，食菽與雞，其器高以觕，養(yǎng)壯狡?！?/br>
    “是月也……”阿嬌凝視著面前的少年，越說越慢。

    路康幾乎是想都沒想，就接口說了下去：“……是月也，命樂師修鞀鞞鼓，均琴瑟管簫，執(zhí)干戚戈羽，調(diào)竽笙塤篪，飭鍾磬柷敔。命有司為民祈祀山川百原，大雩帝……用盛樂。乃命……百縣雩祭祀百辟卿士有益於民者，以祈谷實(shí)。農(nóng)乃登黍?！?/br>
    “是月也，天子以雛嘗黍，羞以含桃，先薦寢廟。令民無刈藍(lán)以染，無燒炭，無暴布，門閭無閉，關(guān)市無索；挺重囚，益其食，游牝別其群，則縶騰駒，班馬正。是月也，日長至，陰陽爭，死生分。君子齋戒，處必?fù)R，身欲靜無躁，止聲色，無或進(jìn)，薄滋味，無致和，退嗜欲，定心氣，百官靜，事無刑，以定晏陰之所成……”

    （語出：《呂氏春秋·仲夏紀(jì)》）

    “止！”阿嬌將手中的卷軸放回，抽出另一卷，打開看了看卷首的標(biāo)題，合上，緩緩背誦：“賢者之事也，雖貴不茍為，雖聽不自阿，必中理然後動，必當(dāng)義然後舉。此忠臣之行也，賢主之所說，而不肖主之所不說。非惡其聲也。人主雖不肖……”

    路少年挑挑眉，沒一絲停頓：“……人主雖不肖，其說忠臣之聲與賢主同，行其實(shí)則與賢主有異。異，故其功名禍福亦異。異，故子胥見說於闔閭，而惡乎夫差；比干生而惡於商，死而見說乎周。”

    （語出：《呂氏春秋·不拘論》）

    阿嬌笑了，轉(zhuǎn)過身，踮著腳尖從書架頂拿下只裝滿竹簡卷的布袋，松開袋口，拎出一卷：“哦，如是……齊欲伐魏。淳于髡謂齊王曰何？”

    路安民從從容容地回答：“淳于髡曰：‘韓子盧者，天下之疾犬也。東郭逡者，海內(nèi)之狡兔也。韓子盧逐東郭逡，環(huán)山者三，騰山者五，兔極于前，犬廢于后，犬兔俱罷，各死其處。田父見而獲之，無勞倦之苦，而擅其功。今齊、魏久相持，以頓其兵，弊其眾，臣恐強(qiáng)秦、大楚承其后，有田父之功。’齊王懼，謝將休士也?！?/br>
    竟然都背出來了？還基本不犯錯。

    阿嬌眨眨眼，瞅著路安民，唇邊綻出抹狡黠的笑容：“兵者，國之重事。淳于髡以犬兔論之，何其荒謬？”

    這就有點(diǎn)強(qiáng)詞奪理了，擺明是想刁難了。

    笑意深入眼底，路康的話音溫溫雅雅，清清朗朗：“無他……‘鸛蚌相爭、漁翁得利’爾！”

    （語出：《戰(zhàn)國策》）

    ‘矮油，看樣子，還真不是花錢買書來裝門面的?！?/br>
    阿嬌翁主這回是真的有些驚喜了，暗暗打定主意，以后若有人拿她和平民結(jié)交說話，就把這些問題扔到他或她的臉上！

    要知道，既是是許多宗室貴戚子弟，從小讀書的家伙，回答的質(zhì)量可遠(yuǎn)不如這個庶民家的兒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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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抬頭，見唐豐在院子里坐立不安，老向屋子這邊張望、又不敢做得太明顯的可笑樣子，嬌嬌翁主輕輕一樂，走了堂屋。

    天氣談不上不暖和，堂屋的門卻是打開的。從這里，可以很容易看清楚整個院子里的人、植物、景物，當(dāng)然，院子里的人也能很容易看清屋子里人們的一舉一動。

    果然，嬌嬌翁主的纖足剛踏入堂屋，唐豐喝酒的姿勢自然多了。

    走到客廳中間，毫不客氣在主座上坐下，阿嬌閑著沒事，問起這所院子的來歷。不出嬌嬌翁主預(yù)料，這座宅院也是路康老爹很多年前就攢錢買的，似乎還借了不少，那個時候，路康還是個十歲不到的童子呢！

    ‘這是用心良苦?！赏嫘钠鹆?，從記憶中找出皇帝舅舅拷究皇子表兄功課時的題目，從道家到儒家，從《周禮》到《黃帝經(jīng)》，從荀子到孟子，從法家到縱橫家……各種問題一個個提出來，問過去。

    沒想到，路康這人倒是有一問，就有一答，很多回答的廣度深度甚至在眾多藩王皇子之上。

    到這里，阿嬌翁主是徹底對路小郎刮目相看了——皇帝舅舅對兒子們的學(xué)問是非常嚴(yán)格的，許多問題的設(shè)置非常刁鉆，經(jīng)常把皇子們難倒，然后挨罰，各種挨罰。

    至此，阿嬌好奇極了：“安民，汝父延請幾人為汝之師？”

    路康怔怔的：“一人。”

    “汝師從何人？姓？氏？”盯著路康的臉，阿嬌加緊問，

    她開始對路康的師傅感興趣了，要知道，每個皇子都有三五個博學(xué)之士共同教育，路康的水平即使只是和表兄們齊平，也意味著要么路康特別聰明，要么他拜的師傅特別厲害。

    館陶翁主一點(diǎn)都不介意將厲害師傅推薦上去，給皇帝舅舅分憂——至于某些皇子們會不會因此多吃苦頭，阿嬌翁主是一點(diǎn)都不在意的。

    路康有些為難：“呃……翁主，家?guī)煛[士也?！?/br>
    ‘掃興！’

    阿嬌暗地里撇撇嘴，在她偉大的舅父——大漢天子陛下——影響下，阿嬌翁主對那些躲在深山老林里故弄玄虛的所謂‘隱士’沒什么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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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不知什么鳥兒飛過，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鳴叫。襯著這小小的院落，格外清凈舒適。

    ‘這房子的地段……實(shí)在不錯，鬧中取靜?！?/br>
    由住宅想到房產(chǎn)，再想到幾天前城陽表姐的建議，阿嬌皺了皺眉頭。

    城陽王主跑長樂宮探病的日子里，某次聊天時問起阿嬌表妹在兩市的鋪面有到期的沒有？她打算租一間開鋪?zhàn)樱脧某顷枃┩撂禺a(chǎn)什么的來京城售賣——東西兩市的地皮從開國六十年都沒擴(kuò)建過，鋪面金貴，有錢都難租到。

    阿嬌經(jīng)由表姐提醒，想到正好借‘養(yǎng)病’的空檔，把自己名下的各種收入整理一下。沒想到一整理，就查出問題來了。阿嬌產(chǎn)業(yè)中有五間店鋪，收益率遠(yuǎn)低于其它的產(chǎn)業(yè)，情況非常古怪，她想了好久都沒想明白。

    路康倒是眼尖，發(fā)現(xiàn)客人面色現(xiàn)出不豫，就主動問對方是不是有什么cao心事。

    阿嬌瞅瞅眼前的少年，清秀的面龐上，高挺的鼻梁兩側(cè)，漆黑的眼睛中都是真摯。

    ‘說說又怎么樣呢……’

    天高云淡，靜日無事，剛從皇宮出來，又不想早早回長公主官邸，阿嬌翁主忽然產(chǎn)生了找人閑聊的愿望——雖然不用想也知道，和眼前這人啊，說了也是白說。真要尋對策，她家大哥二哥養(yǎng)了兩班子家臣謀士，加起來快三十多號人了。

    詳細(xì)問了問那五間門面的位置和四周的標(biāo)志物，少年稍做沉吟，然后，很快的——確切地說，是以阿嬌絕沒預(yù)期過的迅速——給出了自己的見解。

    這些鋪面的主要問題是位置不佳?；蚴窃谒澜?，或是在遠(yuǎn)離鬧市的區(qū)域；市口差，人氣就差，生意額不上去，鋪?zhàn)幼匀蛔獠怀鰞r錢。

    當(dāng)然，如果能找到那些實(shí)力深厚、人脈廣博、不在乎零售的商家，還是可以得到比較理想的收入。

    阿嬌慢慢蹙起眉頭。她前面也隱隱約約猜到一些，但到底沒路康這樣身于斯長于斯的人看得透徹。

    ‘可實(shí)力深厚、人脈廣博的商家……誰沒自己的鋪面？他們不租房子……地點(diǎn)的問題，就比較難辦了；總不能把客人拽進(jìn)店里吧？要不，賣掉？’不知不覺間，阿嬌將心里的煩惱說了出來。

    “否！”路康揮了一下手：“翁主，無需如此?！?/br>
    此時，阿嬌并沒有帶多少指望，完全是出于禮貌才問道：“計(jì)將安出……路郎君？”

    自信的笑爬上面頰，讓少年的形象突然成熟了許多。

    他認(rèn)為并不是沒有辦法。

    這五間鋪?zhàn)拥幕揪墼谝粋€區(qū)域，往東南二十步就是坊門。他記得那個方位的坊門已經(jīng)很久沒修繕過了，如果以‘維修坊門’的理由封門，那么，出入行人就必須改道——而最近的路線正好經(jīng)過阿嬌翁主的那些鋪面。

    阿嬌愣住，她沒有想到路康真的拿出了辦法，而且這法子——聽上去，有點(diǎn)水平。

    路康的聲音象流水一樣淌過女孩的耳際……

    時間上有點(diǎn)問題。因?yàn)榛A(chǔ)建設(shè)的維護(hù)有一定規(guī)劃的，基本過多久弄一次都有規(guī)定。不過，離上次維修也不算短了，提早些也說得過去。

    理所當(dāng)然地，修繕只能一時，不可能一直修下去。

    從館陶翁主的立場，最好是找個理由將坊門挪個位置，從此從原址移去靠近阿嬌翁主房產(chǎn)的位置方向。當(dāng)‘暫時性維修’變成‘永久性改道’，收益就‘一勞永逸’解決了！

    當(dāng)然，市集的基礎(chǔ)建設(shè)不是私人應(yīng)該插手的，哪怕是長公主官邸這樣的高門權(quán)第——但不直接出面，不代表不能影響官府啊。

    ——說到這兒，路康對長公主的女兒蘊(yùn)意豐富地笑笑。

    阿嬌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