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唯,唯唯……”龐林答應(yīng)一聲,揪起小黃門的衣服領(lǐng),把人象拖死狗一樣拖出去。 ★☆★☆★☆★☆ ★☆★☆★☆★☆ ★☆★☆★☆★☆ ★☆★☆★☆★☆ 東廂,散會了。 天子拖著有些疲憊地腳步,慢慢踱回書閣。 ‘搞不懂,周亞夫和竇嬰怎么會那樣談得來?性子明明南轅北轍的兩人……’皇帝陛下坐在大書案之后,邊觀賞庭院中水波粼粼的池塘景色,邊在心底里念叨著荒唐可笑:‘可憐陶青陶丞相,都快被擠兌到?jīng)]插話之余地了?!?/br> 一只蜻蜓飛過,落在池塘水面的一顆蓮蓬上。半透明的翼翅,在陽光和水光的照耀反射下,發(fā)出淡淡的金光。 ‘嗯,看樣子,我為皇太子挑了兩個巨大助力啊!’ 審視池塘中身形輕捷的空中精靈,皇帝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意識到:其實,何止是陶丞相幾乎失了說話的余地?就是皇帝陛下自己,現(xiàn)在若再想與竇嬰周亞夫兩位重臣唱唱反調(diào),都得事先好生思量思量——在朝會上,‘沒人幫腔’特傻特尷尬。 蜻蜓停在蓮蓬上,左歪歪右歪歪,振翅甩腿,一點兒都不安分。 夏末的蓮蓬早結(jié)滿了蓮子,份量不輕。蓬下的蓮莖原就勉強(qiáng)支撐著,遇到上面再一鬧騰,就有些吃不住了。 沒多久, 枝彎葉動, 搖搖欲墜…… “太子太傅竇嬰,周太尉之養(yǎng)女親女……”天子的眼中,厲色隱隱浮動。 所有君王都明白儲君必須有實力——沒黨羽的繼承人根本無法順利即位。 然而,福兮禍所依,‘皇太子的勢力橫掃朝堂’也絕非在位帝王愿意看到的景象! 荷莖撐不住,折了; 碧綠的蓮蓬帶著滿腔的蓮子,重重跌落水中。 蜻蜓在綠蓬入水的最后一刻展開雙翼,在水面上飛兩圈,觀望觀望自己的杰作,快快樂樂逃之夭夭。 ‘惹是生非的家伙!’天子無聲地咒罵,抓起案上綠松石做的蟾蜍鎮(zhèn)帛,揚手扔出去。 什么都沒夠到! 小昆蟲早不知去了哪里逍遙。倒霉的綠石蛤蟆在塘邊滾了幾滾,滴碌碌掉進(jìn)水里,和蓮蓬作伴去了。 石頭撞擊石料木料的響動,讓程子高等隨侍內(nèi)官都暗暗心驚。眼皮撩開,飛速地偷瞥御座方向一眼,經(jīng)驗豐富的高級內(nèi)官們個個屏息凝神,陪上十倍兒的小心。 ★☆★☆★☆★☆ ★☆★☆★☆★☆ ★☆★☆★☆★☆ ★☆★☆★☆★☆ 書閣內(nèi)不明緣由的低氣壓,在閣外傳進(jìn)清柔悅耳的環(huán)佩聲時,自動消退。 拉門,向兩邊一開…… 館陶翁主手端長柄玉執(zhí)酒壺,步態(tài)輕盈地走進(jìn)來。 見到罩在案上的紅綢,長公主女兒放慢了腳步。 ‘哎呀!午睡前忘收拾畫案了。那么多地圖……’嬌嬌翁主暗暗懊惱不應(yīng)有的失誤;抬眼看向御前那一溜兒中高級內(nèi)官:‘不知……是哪個幫了我的忙?’ 接觸到貴女的視線,中級內(nèi)官龐林鞠個躬。 ‘原來是……他!’館陶翁主給出個感激的笑容,點頭致意。 年輕內(nèi)官見狀,立刻深深地彎腰回禮,舉止恭敬態(tài)度謙卑;重新站直身,對兩旁射來的嫉恨目光當(dāng)沒看見。 素手, 白玉壺, 朱紅漆的羽觴斟滿, 少年貴女笑吟吟地將酒觴捧到皇帝舅舅面前。 淺綠色的酒液經(jīng)過冰鎮(zhèn),液面上浮起絲絲白汽。 劉啟皇帝從侄女手中接過羽觴,緩緩抿上兩口——清涼和舒爽直達(dá)五內(nèi),前面的焦躁之感頓時減去一半。 臉上干干凈凈的,沒擦米分——這不符合宮中規(guī)定,不過,既然皇帝都不介意,誰敢多嘴——卻帶著此年齡獨有的紅潤飽滿氣色。一領(lǐng)白底上暈染淺紅紋飾的紗綃曲裾,碧綠碧綠的六幅羅裙,尤襯出嬌嬌翁主的青春韶華。 皇帝眼中透出贊美之意;故意對角落里的沙漏用力盯兩眼,回頭夸張地發(fā)問:“阿嬌,可……足眠?” 館陶翁主阿嬌也瞟瞟計時器方向,不好意思地‘咯咯’笑——今天午睡的時間比平常的兩倍還多。傳出去,別人不定怎么編排她憊懶呢! 小池塘的水面,已不見了蓮蓬的綠影。波光粼粼的水面平靜如斯,仿佛從沒發(fā)生過什么。 天子厭惡地別過臉,打定主意將眼前的景致?lián)Q成某些更令人賞心悅目的畫面,比如,他家大姐漂亮可愛的女兒。 揮揮手,屏退左右,皇帝舅舅展開一個新話題:“阿嬌喜‘律法’乎?” 不怪皇帝會問。 對華夏族群的貴女而言,尤其是對一位自幼嬌養(yǎng)于九重深宮的皇家貴女而言,有此愛好絕對稱得上‘詭異’。也是因為這個,當(dāng)那日天祿閣令稟報天子‘館陶翁主在閣中大查特查漢朝開國以來各時期出臺的律法,都好些天啦’時,大漢皇帝陛下才會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漢帝國貴女眾多,聽說過有喜歡舞文弄墨的,有喜歡舞刀弄劍的,有愛好吹拉彈唱的;甚至聽說過有嗜好喝酒迷戀賭博的……可就是沒聽見說哪家閨秀對枯燥瑣碎的法律條文產(chǎn)生好感! ‘這孩子,怎么冷不丁的,總愛玩?zhèn)€……與眾不同?’大漢天子頗感興味地打量打量侄女兒,開起了玩笑:“哦?阿嬌思……師從韓非子乎?” “法家?否,否啦!”阿嬌趕緊否認(rèn)——大漢朝統(tǒng)治下的華夏大地,法家可不是什么好名聲。 皇帝好奇地追問:“阿嬌?” “阿大……阿大……”嬌嬌翁主有些兒害羞,吞吞吐吐地告訴皇帝舅舅,她查那些律法,其實是為了搞清朝廷關(guān)于婚姻的規(guī)定。 ‘小丫頭想嫁人了??’ 聽到這話,皇帝仰頭大笑:“哈哈,哈哈!阿嬌……成人矣!” “阿大!非也,非也!” 阿嬌臉漲的通通紅,急切切地表明——皇帝舅舅根本搞錯了;她是為了不嫁人,才查的律條。 “不嫁?!”天子大吃一驚,仔細(xì)端詳阿嬌,不明白如此另類的念頭是怎么侄女腦海出現(xiàn)的。 阿嬌當(dāng)然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何等驚世駭俗,于是,就將前些日子與城陽表姐劉妜的那次談話向天子舅舅詳詳細(xì)細(xì)復(fù)述了一遍。 其中,皇帝陛下對梁王弟弟女兒劉姱的表現(xiàn)特別感興趣:“梁王女,嗯,汝長嫂……言如是?” “然也!”阿嬌點點頭,鼻子酸酸的:“果如從姊妜所言,‘母親在,不敢;阿母不在,大兄家中,無嬌嬌立足之地’矣!” “阿大,數(shù)載前之言……皆成真也?!痹较朐诫y過,阿嬌禁不住眼淚兒汪汪。 她記得當(dāng)年劉姱嫁來之前,皇帝舅舅就提醒過‘嫂嫂’二字對她將意味著什么;當(dāng)時她還小,不懂事,對舅舅的話也是半信半疑——如今全部應(yīng)驗,簡直糟糕透了! “阿嬌,阿嬌……無憂,無憂;阿大在哦!” 天子從懷里掏出塊絲帕,親手給侄女兒試試眼淚;實際上,心里頭樂透了:雖然不曉得劉姱到底是哪根筋搭錯才會講出這樣召忌惹恨的話,皇帝陛下卻極樂意讓此錯誤——或失誤——將錯就錯下去;可能的話,最好直至永恒。 當(dāng)然,作為關(guān)懷侄女的好舅舅,大漢皇帝立即向嬌嬌翁主保證,他一定從女兒中選出最溫順賢淑的善良公主給柔弱的阿嬌侄女當(dāng)二嫂。這樣,即使很久很久很久之后,小阿嬌也不必?fù)?dān)心會遭到長嫂的薄待和欺壓——眾所周知,公主永遠(yuǎn)比王主大! “噗……阿大!”阿嬌破泣而笑,鳳眼彎成了兩彎月牙。 擦擦臉,將帕子細(xì)細(xì)疊好收到袖管中,嬌嬌翁主突然嘆了口氣:“唉……” “何……如?”天子關(guān)心地問:“憂心不息?” 館陶翁主絞著手指,開始細(xì)數(shù)身邊已婚的親戚和朋友: _#師傅劉嬿就不必說了,遇人不淑,從成親起就沒過過舒心日子。生了兒子,辛苦掙錢,最后還遭休掉。 _#姑姑城陽王后絕不是個刻薄婆婆,但對兩個兒媳也不過如此。想想,福音表姐在竇彭祖舅舅家的日子何等清閑快樂;現(xiàn)在從早忙到晚,累得都快吐血了。 _#章武侯舅公的嫡長孫——竇表姐同父異母的弟弟——性情暴躁,現(xiàn)任侯夫人因為是繼室,非把娘家侄女嫁給侯長孫不可。結(jié)果,親娘侯太子妃不樂意了;過門不到半年,塞小妾,張羅外室子認(rèn)祖歸宗,挑撥兒子打老婆,逼得新媳婦差點兒上吊。 …… 算起來,就數(shù)姱表姐的日子最好過( ⊙ o ⊙)??!哼! ‘嫁人前,如寶似珠;’ ‘嫁人后,又要伺候公婆,又要服侍男人,搞不好要給別人帶崽子,還動不動被責(zé)難?!’ ‘有病???放著舒舒服服的日子不過,去嫁人……找罪受?’ 這話自然不能直說,所以,館陶翁主扒在皇帝舅舅的御案上,再認(rèn)真不過地問道:“阿大,母親生女育女;成人之后,遠(yuǎn)托他門,何也?” “世間……多有相愛之夫婦,亦多慈和之翁姑?!?/br> 大漢天子幾乎想拍胸脯保證了——比如你舅舅我和你薄二母就是模范公婆;虧待誰,也不能虧待你呀——總算皇帝陛下政治素養(yǎng)厚重?zé)o比,到底忍住了沒說出口。 見求情沒效果,阿嬌駕輕就熟地使出了第二項法寶:“阿~大~~,阿~~大~~~” “莫憂,汝母絕愛阿嬌,擇婿……必慎之又慎?!?/br> 天子以為阿嬌是被某些負(fù)面信息過度影響了,竭力給予安慰:“阿嬌,出嫁生子,方為女子之正道。” “阿~大~~咧!”嬌嬌翁主抓住皇帝舅舅的龍袍袖子,卯足了勁兒撒嬌,掏心掏肺地表述她有多么舍不得祖母,舍不得舅舅,舍不得母親,舍不得…… “不離京、不遠(yuǎn)嫁……即可!” 大漢皇帝笑瞇瞇瞧著侄女,就差直接喊了:既不愿嫁遠(yuǎn),也不想被丈夫壓制,又怕遇上難纏的長輩……要求那么多,干脆嫁我家當(dāng)兒媳婦好了!表兄表弟隨你挑,放心,誰都不敢欺負(fù)你! 等啊等…… 沒想到,阿嬌囁嚅半晌,等來的結(jié)論依然是——不、想、嫁。 ‘查了這么多律條,不會忘了這一款吧?’ 身為天下的最高權(quán)利人,皇帝陛下盡心盡責(zé)地提點:“阿嬌,女子不嫁,乃背《漢律》也。” “嬌嬌愿……年年……納金。” 館陶翁主陳嬌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大漢律法規(guī)定‘超齡未婚要罰錢’;無所謂啦,反正她又不缺這幾個錢。 ‘噢,也是,阿嬌富著呢!’天子先是一怔,須臾間失笑:“的確不稀罕那丁點兒罰金?!?/br> 不提別的;從小到大,光憑皇帝和梁王哥兒倆送給侄女兒的各項禮物,就夠這姑娘吃吃喝喝安逸到老了。 ‘但這總不是個事兒??!’遲疑片刻,皇帝陛下思索著問侄女兒:如果不嫁人;若干年后,別人忙丈夫的忙丈夫,忙孩子的忙孩子,各人有各人的家庭,獨你卻無所事事,會不會空虛?會不會寂寞? “絕不!”阿嬌一下叫起來,拉著敬愛的皇帝舅舅侃侃而談:通過考察律法和深思熟慮,對未來的人生,她早就想好了! 現(xiàn)在祖母還健朗,她自然要在長信宮承歡膝下;某一天大母不在了,她就離開京都,天南海北,游歷八方,飽覽大漢的高山名川,賞盡天下之美景…… “噢?!”執(zhí)掌天下多年的大漢天子,極難得的震驚了。 皇帝從未料到侄女會有這樣宏大的志愿,與眾不同的志愿——在這個大多數(shù)男人終其一生都不會走出村子周圍五十里的年代。 “觀曲江之濤,賞蔥嶺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