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話至半截,碰到表舅舅別帶深意的目光,栗太子心中一動:‘不對!即便那時竇氏沒正式封侯,即便表舅頭上沒官職手里沒實權,但作為皇后的親侄和帝國太子的親表兄弟,彭祖表舅怎么可能娶不到賢淑美貌的妻子?’ ‘大漢貴族名門眾多,誰家沒精心培養(yǎng)的女兒侄女,誰家不想和國母儲君結上關系?更何況竇彭祖表舅本人又是如此玉樹臨風,人才出眾……’ 稍一思索,劉榮霍然抬頭——彭祖表舅媽的父兄相繼出任其母族族長,家族世系深遠,勢力雄厚。 “蓬頭……攣耳,齞唇……歷齒,旁行踽僂……”竇太傅字字句句,聲音中透出抹不去的無奈和遺憾:“二十余載,二十余載……幾多宋玉娶東施,幾多莊姜配陋夫?殿下,知否,知否??殿下??!” 講到后來,竇太傅的話音不可抑制地顫抖著:當今天子當皇太子的那二十多年中,多少竇家兒郎忍痛放棄心中所愛,娶了不稱心的妻子;多少竇家女郎在家族的壓力下,被迫違心地嫁給素不相識的男人,甚至是去當填房、當小妾! ——這些,都是為了什么? 劉榮無語,良久才艱澀地說道:“孤知之,知之……所為者,父皇也……” 漢文帝統(tǒng)治時期,朝廷對皇后母家一直強力壓制。 但皇后不能沒有依仗,太子不能沒有外援。仕途走不通,被逼急了的竇氏家族為了保護皇后安居椒房殿,為了保障帝太子將來能順利即位,只得另辟他徑——通過‘聯(lián)姻’與各方勢力結盟,積聚力量。 ‘為了成就一位帝王,整整兩代人……兩代人??!多少淚水,多少不甘?’偏過頭用力夾夾眼皮,回轉時,竇嬰雙目中的水光已不復見。 接下去,太子太傅沒有再說話,只用飽含沉甸甸期許的眼神靜靜凝注著大漢的皇太子。 那是無聲的質詢——如果隔一層的表兄弟表姐妹都能為之犧牲,收獲最大利益和尊榮的親手足又憑什么置身事外? 皇太子劉榮無言以對; 半晌,才一握拳,吶吶地許諾:“孤將上稟阿母,力誡女弟?!?/br> 舉袖,悄悄試一試額角…… 劉榮估算估算說服母親和meimei的難度,感覺不容樂觀。 魏其侯竇嬰堅定地堅決地看著劉榮,在心底里背書:‘殿下!這次,不管你說還是不說,勸服勸……不服……' ‘內史公主沒有選擇,只能、也必須嫁給——當、朝、權、貴?!?/br> ★☆★☆★☆★☆ ★☆★☆★☆★☆ ★☆★☆★☆★☆ ★☆★☆★☆★☆ 昨夜的一場夏雨,為京畿地區(qū)減去幾分暑熱的同時,也澆透了官道的路基。 大路變得泥濘。 通往京都長安的大道從來繁忙,此時更趨向忙‘亂’。 行人和騎馬的比較好辦,留點神可以避開水洼和泥塘,馬車——尤其是載重馬車——就做不到那么靈活了。 這不,離中午還早,就有好幾輛馬車相繼被陷;其中就包括平陽侯入京車隊的兩輛行禮車。 馬車陷進去容易,想拖出來可是難上加難。 從平陽邑跟來的家奴仆役在家臣執(zhí)事的統(tǒng)領下找工具的找工具,安排人手的安排人手,象一群訓練有素的勤勞螞蟻。 太子曹時觀察觀察進度,轉身請父親平陽侯曹奇下車——看情況一時半會兒難完工,不如下車走走,就是休息也更舒適些。于是,曹氏父子挑了個視野好的路邊高地,設上筵席坐具,坐等侍從們弄飲料熱食上來。 陷入麻煩的車輛如河流中的礁石,官道上的交通有些惡化。 兩匹平庸壯實的役馬拖著樸拙的拉貨馬車,時走時停,蜿蜒而至。 一名滿臉和氣可親的矮胖男人撩開樸素的葛布車簾看看,一邊叫前面的車夫更小心駕駛,一邊囑咐后面押車的伙計提防貨物被顛簸下去。 不等運貨車順利過關,側后方又來了輛廂式馬車。 新來馬車的主人長了張驢臉,顯然和矮胖男人認識,喊慢車子后扒窗上朝李家商鋪的胖掌柜哇啦哇啦打招呼。矮胖子聽見了,樂呵呵地回應。 就在兩車主人把臂言歡的瞬間,廂式車的后門突然被撞開了! 很響的‘嗵’! 一條人影自車板直落地面,就地滾了幾滾,蹣跚著站起來,踉踉蹌蹌往廂式車來的方向回奔。苗條的背影長發(fā)低垂,發(fā)髻歪斜,衣服上還拖著斷裂掉的兩截綁繩,是個非常非常年輕的女人。 矮胖掌柜從眼角余光中發(fā)覺不對,連忙提醒老友。 驢臉男人一聲怪叫,咆哮著躍下馬車,大跨步追上去。 女人動作不慢,但被捆久了,腿腳有些麻痹,哪里跑得過身強力壯的男人? 梅花鹿沒逃多遠,就被大灰狼逮住。 驢臉男人把人繩捆索綁停當,揚手就是兩記大耳光;出手之重,面頰當時就腫高了。 旁觀的眾人見了,都有不忍之色——那女子年紀輕不說,姿容還十分端麗,細皮嫩rou的,一看就是大戶人家養(yǎng)慣的。 男人罵罵咧咧,揪住女人的頭發(fā)就往馬車方向拖。 年輕女人哭著喊著,連聲哀告,直說些‘一定是搞錯了’‘生了兒子,不會被拋棄’的話。 驢臉大不耐煩,喝斥兩聲見沒用,直接從懷里掏出塊滿是汗?jié)n的臟兮兮布頭,渾淪地塞進女人嘴里…… 將人象扔包袱一樣扔進車廂,驢臉車主沖老朋友抱歉地彎彎腰:“呵呵,高門娶婦,遠遣婢妾……” 矮胖男人和和氣氣,笑呵呵點頭。 四周聽到的人,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高門嫁貴女,為了女兒的幸福,往往會要求親家先清理家‘宅’;而某些尊重女家的人,甚至不用對方打招呼,會主動做這種事情。 ‘不過,這些婢妾就可憐咯!’人們在暗暗感慨之后,心安理得地旁觀驢臉男駕著馬車離開。 女人悶悶的悲啼和嗚咽,隨著車輪的‘吱嘎’‘嘎吱’聲越來越遠…… 仔細檢查過車子后擋板,矮胖男人不厭其煩地再叮嚀伙計一遍要看好貨物,坐著他家的馬車緩緩離去。 行李車脫困了。 曹時太子攙扶父親上車,平陽侯的車隊重新出發(fā)。 車來人往的官道上,蘭花頭的銀簪被路過的馬蹄踩踏——斷成南轅北轍的兩段。 不太遠的地平線上,大漢京都長安城的雄偉城墻在夏日艷陽的照耀中……漸漸清晰…… ☆、第32章 丁亥公主婓 在烈日高懸的夏季,‘大雨’是最受人歡迎的; 尤其當雨后是有風多云的好天氣時,就更令人感覺舒爽、心生愉悅。 天祿閣之北,滿眼蔥綠的宮苑。 精巧別致的明軒藏在楓葉林中,若隱若現。 三面鏤空的長窗全部敞開,風從窗戶自由地灌入。劉徹松散了長發(fā),敞開外袍,肆意享受著夏季中難得的清涼。 鑲嵌有藍寶石紅寶石的尊貴金發(fā)冠,被隨隨便便扔在竹席一角。 此時此刻,大漢膠東王的心思盡數聚于面前的一攤木片、木條、竹片、竹竿、小刀、錘子…… 小小的木舟,船身略扁。船頭船尾微微翹起,是渭河上通行的樣式。 甲板上有艙,還是雙層的,就像陸地上的兩層小樓。主桿已豎起,船槳、篷頂還有風帆等附件尚在膝前,只等少年親王親自安裝。 取過一支精削竹片排制的副帆,劉徹緩緩轉動著模型,心算心算船體各部位的承重,琢磨給副帆找個合適的位置。 這時,一串“皇兄皇兄”的呼喚在門外的石階上響起。 徹親王的手一頓; 眉頭聳起,默默放下船模,看向拉門。 很快,一個苗條的華衣俏影就出現在門口,輕巧地踢掉木屐后,捧只扁平漆盒跨進來。來者正值妙齡,長眉鳳眼,瓊鼻紅唇;大概是大熱天戶外行走的緣故,黑鴉鴉的鬢角有些微濕,鵝蛋臉紅撲撲的,格外嬌艷。 走幾步,美少女沖端坐不動的劉徹深深彎下腰,行禮道:“皇兄……阿兄!” “哦,德邑呀……” 膠東王略略點頭,算作回禮,同時暗暗咬緊了牙齦——好酸! 被一個明明比你大兩歲的女人叫“兄”,這感覺:太、怪、了! 尤其讓人覺得難受的是,還不好不應。 因為從某方面而言,這樣的叫法并不錯。 皇家孩子們的排行,是依性別分開算的。 出于‘無論出生率還是存活率,皇女都比皇子多得多’這一無奈的事實,經常出現排行與年齡相悖的情況。比如,劉徹在兄弟中是第十,而比他大的宋公主(封號是德邑)卻是十三公主??! 見禮畢,同父異母的兩個對坐著,一時無言。 “……此來,不知何因?”瞟一眼才組裝到一半的船模,劉徹刻意省略掉主語,和緩地發(fā)問——劉婓能點下臉管他叫‘阿兄’,他可不愿喊劉婓meimei。 宋公主聽了,立刻雙手獻上漆盒,打開的漆盒:“皇兄……” 劉徹看看冒牌meimei,接過放在膝前:是皇宮中常見的食盒,稀疏平常;分上下兩層,每層豎三橫三,一式兩樣共十八塊點心。 一邊請皇兄品嘗,婓公主急切地表達對徹皇兄的熱誠關切之心:天祿閣學業(yè)太辛苦啦,好擔心伺候的人不夠盡心,所以就專門請庖廚現做了新鮮小食送來。一來解饑,而來小休…… 膠東王無語——他哪里會餓到? 在椒房殿用的正餐,佳肴豐盛美味。上學前,細心的皇后嫡母還讓隨侍宦官帶上不少小食,供課間食用。更別說,天祿閣原就為皇子們準備的吃食飲料。 雖然不需要,但看到劉婓公主殷切且略含哀求的眼神,劉徹還是隨便拈上一塊,擱進嘴里。 看皇‘兄’肯吃,德邑公主劉婓快樂地笑了,一雙明亮的鳳眼彎成月牙。 ‘噢?德邑……笑起來的樣子,有點象阿嬌唉!’ 劉徹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動,胃口頓覺好了很多——吃完一塊,又拿起一塊。 見膠東王兄弟如此賞臉,劉婓笑得愈發(fā)燦爛。 十三公主撿了地上散放的船模零件,一面幫著規(guī)制一面東問西問,順便嘮開了家常。 劉徹嘴里嚼著糕點,手里擺弄船模,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雖不太熱情,但也沒象往常那樣沒幾句就千方百計地借口脫身。 沒多會兒,劉婓就意識到今日的情況有異。 經過多年努力,劉婓對諸位異母兄弟的秉性差異多少也弄懂了些:膠東王劉徹雖不象河間王清高自負,也不像程夫人家的三位皇兄那般桀驁,但絕非肯委屈忍受之人。 ‘咦?阿徹今天很好說話耶!幸運,幸運!’德邑公主心頭一陣竊喜,益發(fā)小心地說話,并將話題極聰明地引向小船模型:皇兄的這只帆船,比上回比賽時中山王得勝的那只可精致多了。貌似,艙也多一間? 劉徹扯扯嘴角,看著手中的小帆船,目光堅定——就是要比劉勝的高級,就是比劉勝的好。否則,怎么拔得頭籌? 德邑公主察言觀色,滿臉顯出對膠東王兄弟的信心:“此次……王叔之雙百金,當歸皇兄也?!?/br> 少年親王淡笑著,不語——二百,二百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