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死過程長又痛苦，一個存死志的人，是想痛痛快快結(jié)束生命，他們只是不想活了，不是自虐狂想找虐，除非這件事對他們來說有特別的意義。

    盧櫟見到的所有凍死案件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意外，自殺凍死非常罕見。

    而且現(xiàn)在還是夏天，梅香真想自殺，什么方法不行，非得在條件并不允許的情況下，千方百計(jì)弄到冰窖門鑰匙，再想方設(shè)法于各門下鑰后溜進(jìn)去，自殺？

    沈萬沙想想還真是，“那梅香不是自殺？是別人把她殺了放過來的？”那這人還放了高誠房間的鑰匙，以及砒霜……就更復(fù)雜了！

    “先驗(yàn)尸再說?！?/br>
    兩個人說著話，走回冰窖門口。因門現(xiàn)在開著，外面有熱氣撲進(jìn)來，二人倒是沒那么冷了。

    他們剛剛說話并沒有避著人，也沒有刻意壓低聲音，門口的人都聽到了，張氏秀眉微蹙，“梅香……不可能是自殺么？”

    盧櫟沖她揚(yáng)起一抹微笑，“張姨不要著急，等我驗(yàn)完尸就知道了?！?/br>
    因現(xiàn)場已經(jīng)看完，盧櫟接下來準(zhǔn)備驗(yàn)死者尸身。死者已死，因久住冰窖渾身僵硬，這樣驗(yàn)肯定是不行的，盧櫟請下人幫忙，把死者移出冰窖，讓尸體在室溫下逐漸回緩解凍……

    因是夏天，這個時間并沒有用多長，問過張氏意思后，盧櫟準(zhǔn)備解剖。

    解剖之前，他先檢查死者身上物品，并脫掉其身上衣物。

    她身上裝砒霜的荷包之前已經(jīng)取下，砒霜沒有味道，但白色粉末太顯眼，有一部分都漏在她的裙子上，被發(fā)現(xiàn)簡直太正常。

    死者穿了一身夏日淺綢裙裝，因是女子，袖袋，懷里裝有帕子，針線包等物，懷里還有個精巧袋子，裝著幾只碎銀塊。

    盧櫟把這些東西拿出來，確定死者身上不會有零碎東西了，去解死者腰帶……這一解，被他解出一樣?xùn)|西。

    “咦？”盧櫟把掉在驗(yàn)尸臺上的小東西拿出來，“少爺你來看，這是不是剔紅漆器？”

    盧櫟對古代技藝不太了解，沈萬沙卻是個中高手，一看就知道了，“沒錯，是剔紅漆器！”少爺就著盧櫟的手，將小東西移到陽光下細(xì)看，“這手藝相當(dāng)不錯啊……你看，這杯面紋路，一邊也不呆板，這么小還能刻的這么好，好東西?。　?/br>
    這是一枚精致的剔紅酒盞，有杯有底，個頭非常小，比一般男人用來喝白酒的淺盅還小，整個也才到盧櫟的食指一半，盧櫟覺得像他這樣的成年人捏著很費(fèi)勁。

    這樣的精巧之物，大約不是用來給成年男人飲酒的，不是給小孩子用，就是賞玩的。小孩子一般不喝酒……所以這酒盞，應(yīng)該是一套，專門做出來賞玩的？

    “大約是。”沈萬沙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因是剔紅漆器，少爺不免想起幾日前看高誠房間時的發(fā)現(xiàn)，“這個是不是——”

    盧櫟解完死者身上衣服，開始戴口罩手套，“證據(jù)不足，還未可知?！?/br>
    ……

    沈萬沙拿好紙筆準(zhǔn)備寫尸檢格目時，盧櫟解剖已經(jīng)拿在手中了。為免旁人害怕，盧櫟并沒有讓張氏等人進(jìn)來，房間里只有他與沈萬沙，收到口信跑過來的官府人員，以及趙杼派給他的護(hù)衛(wèi)。

    盧櫟輕輕呼一口氣，開始：“驗(yàn)——”

    “死者梅香，女，年十八，發(fā)散，衣亂，體蜷縮，指甲有血痕……”

    “死者膚色蒼白，體表汗毛豎起，裸露的手、腳、小臂，小腿有大量‘雞皮疙瘩’……”

    “死者乳（河蟹，沒錯就是那個敏感點(diǎn)）縮小?！?/br>
    “死者身上無凍傷表現(xiàn)?！?/br>
    “尸斑顏色鮮紅……”

    ……

    體表看完，盧櫟解剖刀劃開死者皮膚，開始檢驗(yàn)內(nèi)里。

    “死者胃內(nèi)空虛，胃黏膜糜爛，黏膜下有褐紅色斑點(diǎn)狀出血……”

    “右心擴(kuò)張，充滿血液，色暗紅……”

    “肺充血，水腫，出血，色鮮紅……”

    ……

    整個過程走完，盧櫟長長嘆了口氣，“死者系生前凍死。因冰凍環(huán)境，死亡時間難以確定，推測是在三更前后?！?/br>
    “真的是被凍死的啊……”沈萬沙感嘆，他還以為是被別人故意殺害，死后棄尸呢！

    “活人凍死，身體呈卷曲狀；體內(nèi)代謝降低，血液中氧氣不能被組織細(xì)胞利用，氧和血紅蛋白含量變高，故尸斑呈鮮紅色；肺循環(huán)氧合血紅蛋白不易分離，遂肺及左心血液亦鮮紅，右心血液暗紅……”

    盧櫟一點(diǎn)點(diǎn)解釋，說著說著發(fā)現(xiàn)自己措辭不對，沈萬沙和周圍的人都懵了，滿臉都是‘聽不懂’。

    他笑了笑，“嗯，剛剛是我?guī)熼T仵作術(shù)語，有些你們不大理解，但這些征狀表明，死者確系生前凍死。”

    最重要的一點(diǎn)他還沒來得及說，死者胃黏膜糜爛，黏膜下有褐紅色斑點(diǎn)狀出血，這是‘維斯涅夫斯基斑’，九成的凍死者會有此征象?？上]有儀器，不能切片觀察，但縮合所有表象，他很確定此次驗(yàn)尸結(jié)果。

    沈萬沙等人更是對他有絕對的信任，這方面盧櫟是專家，他說是生前凍死，一定是生前凍死了！

    ……

    盧櫟做好尸體縫合，脫下罩衣手套，凈過手，沈萬沙就跳過來，迫不及待的說：“我想到了一點(diǎn)！鑰匙！”

    少爺眼睛發(fā)亮：“梅香手邊只有高誠房間的鑰匙，冰窖門的呢？她怎么進(jìn)去的？若是她自己過去，肯定要先弄到冰窖鑰匙，尸體身上，身邊都沒有，說明當(dāng)時她一定不是一個人！她同別人一起去，別人有鑰匙！”

    盧櫟頜首，小伙伴你終于想明白了：“梅香系生前凍死，必然在活著的時候經(jīng)歷長時間痛苦，人有生存本能，死志再強(qiáng)烈，這時都不一定熬的住。若她有鑰匙自己打開冰窖門，受不住時很有可能會離開，她走不了，當(dāng)時一定有第二個人。不管梅香有沒有拿到冰窖鑰匙，這鑰匙現(xiàn)在一定在當(dāng)時的第二個人手中，這個人將冰窖門鎖住，困住了梅香?！?/br>
    梅香必定強(qiáng)烈掙扎過，否則指甲為何損毀出血？

    “這樣的話，疑點(diǎn)就更多了……”沈萬沙摸著下巴，“梅香尸體旁邊有高誠房間的鑰匙，荷包里有砒霜……看樣子就是在留戀高誠，為他報(bào)仇，此前龐氏與崔杰扯皮，高誠之死很像是他們做的么！如果梅香不是自殺，那兇手做一切……”

    “兇手對侯府內(nèi)所有事情了如指掌。”盧櫟替他說出后面的話。

    沈萬沙拳捶掌心，“對，就是這個話！龐氏高誠中毒可能是此人所為，有可能高誠之死也是這個人做的！”

    二人對視一眼，非常有默契，“先去問問梅香同屋！”

    問過之后，就能證明他們猜想對是不對了！

    沈萬沙樂的眉眼彎彎，笑的牙見不見眼。他就知道，他與小櫟子才是最合拍最默契的！那個討厭平王一直杵在小櫟子身邊，鎮(zhèn)日打擊自己，正好那人不在，他終于明白，他才不笨，他最聰明！

    哈哈哈哈哈哈！

    少爺性子本就活潑開朗，很有感染力，這樣發(fā)自內(nèi)心的開心，更加耀眼，小臉紅撲撲，大眼睛清亮亮，小眉毛幾乎要飛出去……盧櫟心都要萌化了，少爺怎么能這么可愛！

    他手癢的不行，揉了揉沈萬沙的頭。

    沈萬沙順勢抱住他的手，“小櫟子，以后就咱倆好，不跟平王那個臭臉王，墨脫那個sao包王子玩！”

    盧櫟不忍心拒絕，“嗯?！?/br>
    沈萬沙一邊說話，還一邊朝空中揮舞拳頭喊口號：“我們是無敵探案團(tuán)！雖然沒武功個子小……天下沒有破不了的案！”

    盧櫟：……

    情緒平息下來，是要繼續(xù)解案子的。盧櫟與沈萬沙見了與梅香同住一室的丫鬟，秋蓮。

    秋蓮是個相貌普通，性格文靜的姑娘，張氏叫她過來后，她一直站在外面等，盧櫟解剖半天沒出來，她也一點(diǎn)不著急，行禮，說話都很平和。

    盧櫟問她，與梅香關(guān)系怎么樣，梅香平日里與誰走的特別近，有沒有心上人。

    秋蓮回道，梅香是個極好相處的姑娘，同誰都聊的來，同誰都能說得上話，可若說與誰走的特別近……好像沒有。她與所有人距離都差不多，大都能稱上一句熟人，但好到說心里話程度的……反正，她是不知道。

    要說稍稍顯出來走動多點(diǎn)的，也就是高誠了。高誠是管事，有時事情多的忙不過來時，梅香會幫他；高誠空時，也會從外面買吃的帶給梅香；高誠喝酒誤事時，梅香比誰都生氣……

    “婢子親眼看到到她們吵架?！鼻锷彽?，“梅香處事伶俐，從未與人臉紅，她能與高誠吵起來……婢子想，可能他們關(guān)系特殊?！?/br>
    “你覺得梅香喜歡高誠？”

    這個問題讓秋蓮有些為難，她覺得梅香與高誠關(guān)系特殊，好像互相有意思，可兩人相處時并沒有多少濃情蜜意……

    “婢子沒嫁人，可能看錯了，但婢子見過兩人恩愛的樣子，好像與梅香她們不同……”秋蓮臉有些紅，“婢子本不欲說這些，但夫人說婢子必須說實(shí)話，是否正確，自有貴客來判斷，遂……”

    “嗯?！北R櫟擺擺手，讓她不要緊張，“梅香與高誠走的近，只你知道？”

    秋蓮搖搖頭，“大家都看的到?！?/br>
    所以幾乎所有下人都有這樣的誤會：梅香心儀高誠。

    盧櫟目光微閃，又問：“梅香最近買過砒霜？”

    “買過的，”秋蓮點(diǎn)頭，“說屋子耗子多。”

    所以她有砒霜，也不是秘事。

    “梅香平日里可流露出喜歡什么人的樣子？”

    “沒有。”

    這一點(diǎn)盧櫟倒覺得很正常。根據(jù)現(xiàn)有信息分析，梅香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如果有什么事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就能藏的很好?？赡侨绽钔乒僬龔d問案，他位置絕佳，確信自己沒看錯，梅香對宴夫子……

    盧櫟捻了捻手指，換了一種問法，“除了高誠，梅香最近可有與哪個男子走的過近？并非什么春情之意，只是有事?！?/br>
    秋蓮這下眼睛微微睜大，好像想起了什么：“有的！”

    沈萬沙著急：“誰！”

    “宴夫子?！鼻锷?fù)嶂^回想，“有日高誠不知道怎么想的，要請宴夫子喝酒，宴夫子拒了，他就提了兩壇好酒到宴夫子房間，宴子是君子，沒把他趕出來?？煞块g安靜沒多久，里面就傳出瓷器破碎的聲音，兩個人吵架了。緊接著，高誠狼狽出來，臉上還被瓷片劃了一道，血淋淋的……梅香聽說了，很不開心，找了晏夫子兩次。后來高誠去世，可能又想起此事，梅香又找了宴夫子幾次?！?/br>
    “宴夫子……”沈萬沙聲音喃喃，“怎么哪哪都有宴夫子，他是不是有嫌疑？”

    他本是無心問出，不想這一句話幾乎令在場所有人側(cè)目。大家紛紛發(fā)言，宴夫子乃正人君子，大家同處十幾年，不可能看不透……

    沈萬沙回想宴安的模樣氣質(zhì)，也有些泄氣。那樣一個芳蘭竟體，仙露明珠，風(fēng)儀無雙的人，怎么會是殺人兇手？一點(diǎn)也不像么！

    可秋蓮既然說了梅香與宴夫子有交集，就得問上一問。

    又是在侯府正廳，盧櫟與光萬沙在張氏，杜mama的陪同下，見宴安。

    宴安氣質(zhì)清華，一舉一動似渾然天成，優(yōu)雅無兩。他進(jìn)門先朝張氏行禮，眸色平和，神情端肅，未見任何不對之處。張氏側(cè)身避過，指著盧櫟沈萬沙，說他們有問題要問。

    宴安給出了合理解釋：梅香找他不過是想為高誠說和，他行事向來隨心，萬事不欲勉強(qiáng)，便言一切隨緣。梅香顯然對此不滿意，才找他多次。

    宴安真的是個君子，容貌舉止合宜恰當(dāng)，不會讓人覺得半點(diǎn)不舒服，也不會讓人有任何誤解。比如他對張氏……這一刻，盧櫟完全看不出他對張氏有意思，之前的感覺就像是個誤會，他誤解了宴安眼神里的內(nèi)容一樣。

    盧櫟覺得奇怪，正想再問，趙杼來了。

    趙杼覺得時間晚了，來接他回家……

    盧櫟無法，只得與張氏道別，約好明日再來。張氏笑吟吟相送，說正好明日無事，她親自做兩道菜給盧櫟嘗嘗，都是以往苗紅笑愛吃的，看他喜不喜歡。

    ……

    可第二日，盧櫟一行人過來，并沒有吃到張氏做的菜。

    因?yàn)檠绨策^來自首了。

    他找到盧櫟，直接說：“高誠是我殺的，梅香也是我殺的?！?/br>
    盧櫟幾人齊齊一怔，沈萬沙愣了好久才回神，“真是你殺的？”

    宴安眸子微闔，微風(fēng)拂起他發(fā)梢，露出左眉長長傷疤，“是?！?/br>
    這還得了？盧櫟幾人趕緊找空房間，與宴安說話，侯府也瞬間炸開了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