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老許雨中掏煙,“我們老師傅辦事不要你多話,上頭尾子填好了水就漫不下來,快到十一點了,再動土……” 陳父拆了一條中華煙,從下頭一路發(fā)上來,剩下的幾包全塞給了老許,陳父推開陳若愚,低聲呵斥:“干什么?過了十一點就不能動土了,你還小,不要懂這些?!?/br> 陳若愚擰著性子,提高音量:“你們這就是迷信!” 許師傅搖頭,“老陳誒,我們過兩天再說吧,放心喏,墳頭草沒長起來之前我們肯定給你辦妥帖了?!苯?jīng)過陳若愚時,玩笑說:“又不是修你mama的墓,你上什么心?!?/br> “你說什么!”陳若愚反手就拎住許師傅的領(lǐng)口,老許力氣大,抬手后退就掙開了。他是明白人,在墓前縱使青筋暴起他也沒動粗,只是壓著嗓子咒罵了幾句。 陳父氣得手抖,一把拉住陳若愚,“混小子!你做什么!” “我——我看他就是趁下雨磨洋工!” 何知渺給老師傅搭把手剛把新碑抬上山,一看墳邊情形不對,撿起地上的傘給陳父打上,自己走出去給許師傅發(fā)煙,“辛苦了,我在山下定了飯?!?/br> 許師傅看了看陳若愚,再謝過何知渺,“一個鎮(zhèn)子的人,上山的事盡管開口,我們幾個老骨頭還能幫幫忙?!?/br> 何知渺:“該給的照給,不要客氣,我們也不能虧著你們?!?/br> 許師傅微微頷首,心滿意足地招呼其他人下了山。 陳若愚委屈,心里悶了一口掉了蒼蠅的酒,他垂著頭跟在何知渺和陳父后頭。下山后,陳父先去定了兩桌飯的小館子張羅,何知渺帶陳若愚回家換身衣服。 洗過澡,何知渺也沒問早上的事。 陳若愚懸著一顆心在客廳吃泡面,何知渺從陳父房間里找出幾盒常規(guī)藥,預(yù)備帶過去給陳父服用。手指劃到若愚mama留下的哮喘藥時,心里一拎。 當(dāng)年買這藥……真不容易。 若愚mama的哮喘是天生的,自小就是個藥罐子。但所幸發(fā)作的不多,幾十年統(tǒng)共也就幾回,除了全靠她心情舒暢,作息規(guī)律外,還有藥物的作用。 這藥是進口藥,當(dāng)年南枝自然是沒有的。 陳家把分的房子租給米店當(dāng)倉庫的房租,兩個月的加一起也才能買若愚mama一次兩次的藥量。而且每次買,還得托人去荔灣醫(yī)院的內(nèi)部取。 雖然并非稀有藥品,但每次這樣來回折騰還是苦了陳父,何知渺看在眼里,多少心里不舒服。替自己母親抱屈之余,僅剩徹夜難眠的憤懣。 “哥——”陳若愚喊道。 何知渺合上抽屜,輕輕應(yīng)了一聲。 “怎么了?”何知渺坐在他身邊仔細看陳父平時服用的藥,漫不經(jīng)心地說:“陳老師吃得少,竟然有高血壓?!?/br> “嗯……喜歡吃葷吧?!?/br> 何知渺沒出聲了,陳若愚嘩啦兩口面下肚,碗里就只剩紅濃的面湯里飄著蔥花,他又說:“哥……我今天不是故意在你mama墓前吵架的?!?/br> 何知渺抬頭,“我沒在意,把墓地從琴湖移到山上是陳老師的主意,他堅持要移墳,我作兒子的不好多說?!?/br> 陳若愚試探性地問:“那你真的不是在怪我?” “沒有,移自己mama的墳,多少心里有點失落落的?!?/br> 陳若愚小聲咽下最后一口,說:“我也是?!?/br> 何知渺手上一頓,遲疑的動作恰好落到陳若愚眼里,他以為哥哥不信,急著解釋:“真的,我沒見過你mama,可是看你的樣子,我就覺得她一定是個很好的人?!?/br> 何知渺拍拍他的肩,“嗯,我明白?!?/br> “我從來沒跟你聊過父母的事情,總覺得那是上一輩子的恩恩怨怨,跟我們兄弟倆無關(guān)。但我知道,哥,你一直都不肯認(rèn)我媽,你從來沒去給她掃過墓?!?/br> 何知渺道:“我也很少去看我媽?!?/br> 陳若愚問:“那你恨我mama嗎?” 何知渺不答,看了看手機,說:“時間差不多了?!彼鹕硪?,卻被猛然紅了眼的陳若愚拉住手,“哥。” “好了,爸還一個人在館子里,我先去了,你要是懶得跑就自己去樓下再吃點。你要是十年前問我,我可能會說恨,三年前,會說……可能多少有點介意吧?!?/br> 何知渺笑笑,“但現(xiàn)在我都快成家了,為我自己以后成為好丈夫、好爸爸,我不能恨,也不能怨?!?/br> 陳若愚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知道了?!?/br> . 何知渺走后,陳若愚的心情并沒有因此轉(zhuǎn)晴,但還好他是慶幸的,他相信何知渺說的每一個字。如果他說從來不恨,那才是哄小孩子的話。 大約是夏秋知道何知渺回家修墓,聯(lián)系不上何知渺,便把國際長途打到了家里,陳若愚接通,“夏秋?!?/br> “陳……陳若愚???”夏秋驚喜,“幸好是你??!我一直想著萬一是陳老師接的該怎么辦呢,我總不能說我找何知渺問題目呀哈哈,他手機沒電,又跑哪里去啦……” 陳若愚苦笑,“是啊,都長大了。我哥請修墓師傅們吃飯去了,手機沒電,早上南枝下暴雨。你怎么樣啊最近?” 夏秋說:“這樣啊,哦,我很好啊,語言有點不通,但是也還可以啦,反正又不用跟每個人聊學(xué)術(shù)和人生,能表達就行,這邊人也很友善?!?/br> “那就好,等寒假回來,我們……還有我哥和丁知敏一起去吃串串啊,最近南枝開了不少新館子?!?/br> “誒,好的呀?!?/br> 隨意聊了幾句,陳若愚才想起問:“你找我哥有事么?” 不著急應(yīng)該不會打電話到家里來吧,陳若愚又怕夏秋覺得自己冒昧,補了句:“急的話我去給你找他?!?/br> 夏秋促狹,“不、不用啦,是小事?!?/br> 陳若愚哦了一聲,夏秋便說:“我知道你哥回家了嘛,想提醒他回家拿日記本,哈哈哈你都不知道吧,他一個大男人竟然寫了十幾年日記呢!” “日記?”陳若愚歡快地笑出聲,道:“果然文藝小青年?!?/br> “可不是嘛?跟他那張'就算你欠了我五百萬,我也只愿意跟你說句阿彌陀佛'的臉,居然內(nèi)心這么少女~” 陳若愚應(yīng)道:“那我給你找找看吧,我現(xiàn)在住的房間以前是我哥跟他mama住的,之前的日記本應(yīng)該都鎖在柜子里,我找到發(fā)給你看,別說我出賣他的啊嫂子!” 夏秋被這句嫂子惹得耳根一紅,笑著扯到別處,言語之間無不透著對年少感情的篤定。陳若愚猜想,這是何知渺最懂追女孩的方法—— 他是孤獨而又缺愛的人,卻拿出自己所有的溫存,讓夏秋被愛、能被愛,毫不吝嗇,毫無保留。 掛了電話,陳若愚一時興起就去了房間。 何知渺的書柜和抽屜他都沒翻過,一來是尊重哥哥的信任,二來則是他這個人實在精明,所有的書籍、物件都有特定的位置和姿態(tài),但凡改變一點點。 他總能覺察,敏感的心思慎人得很。 書柜里的書很多,大多是現(xiàn)在大學(xué)倡導(dǎo)的必讀名著類,什么《紅與黑》、《萬歷十五年》之類,每本書側(cè)都會夾雜著頁面發(fā)黃的筆記本,那是何知渺年少時的讀書筆記,說好聽點就是如此,也能叫隨筆。 說實在點,就是睡不著少年的情懷和遲鈍。 他不太會用沖動發(fā)泄的原始方式來表達情緒,所以越是藏得深就越是自我約束,自律和感性的沖突間,何知渺用眼中的堅忍來對峙黑夜的寂寥。 只是那時候他并不知道,原來沖昏人鬧的沖動,大多來自情緒,日后也會簡單來自荷爾蒙分泌。 女人身體的襲香,會讓他沉入其中。 陳若愚想道,他可以不翻日記,但看看隨筆總沒什么。 書柜最底層最右側(cè)有一本書被天藍色的書皮包得很好,陳若愚費力地從里角抽出來,翻開扉頁才知是《包法利夫人》,陳若愚汗顏,哦……沒看過。 隨手翻了幾頁,頁面整潔不說,就連空白處偶爾出現(xiàn)的一兩句批注也是工整的英文字體。 誒,果然是有文化的男人,陳若愚合上書。 右手邊抄出半本隨筆,這本略微不同,相比之前的保存完整,毫無折角,這本顯得略舊。東西也記得非常雜亂,尤其是末頁幾篇隨筆—— “包法利夫人出生于尋常人家,卻在少女時代就被送去修道院,聽說了不少上流貴族夫人的風(fēng)/流韻事,她有朦朧的向往,可她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 當(dāng)我與那個女人同桌吃飯時,我不斷以撿起筷子為由低下身觀察桌下世界,她坐的很隨意,腿也規(guī)矩的放著,沒有電視劇里還出現(xiàn)的撩人動作。 可她有一雙媚眼,她喜歡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或者說,是打量著我。聽陳老師說,他們是在寫生時相遇的,她是個學(xué)畫畫的人,她很年輕,笑得張揚。 我不相信這樣一雙眼睛下會有一顆過平淡日子的心,我替mama不值,我覺得陳老師是瞎了眼的老流/氓,他們所說的真愛根本不值一提。 尤其是這樣的感情建立在面對別人家庭的基礎(chǔ)之上?!?/br> 陳若愚心里一沉,那個女人…… 是在說他的mama嗎? 他繼續(xù)看下去—— “陳老師被那個女人迷得七葷八素,我想這跟她的身材有關(guān),她的乳/房很豐滿,不像二十幾歲女孩那么沒有水色,雖然我沒見過,可是隔著衣料,也能感覺得到嫩滑的手感,這樣想起來,她有種奇怪的氣味。 明明包裹得嚴(yán)實,卻給人媚在骨子里的錯覺。皮相好,骨子里也夠味,所以她的眼神總著一絲攻略性。 我覺得她是個不一樣的人,像包法利夫人,如果她不是在接觸了高端圈子的奢侈、刺激和沖撞以后,她絕不會愿意嫁給陳老師做一個平常的人。她的舉手投足,都透著真正接觸過而非臆想過放縱的人。 她懂得很多西方的禮儀,這與她寒酸的家庭不相稱,她喜歡西方繪畫作品,喜歡物欲橫流,她說她去過日本和法國,她不是個會去吹噓的人。 開眼界就像開葷一樣,嘗過之后才會有眩暈的饑餓感。這種因?qū)Ρ榷a(chǎn)生的強烈欲望,和單純的想象不同,正是因為摸到了邊界,所以才會在生活的可能性里擁有更逼真的幻覺。 總有一天,我會找到她的真面目,撕碎她,甚至我并不在意十八次地獄和十七層有什么區(qū)別,我只想讓她挫骨揚灰。如果說老夫少妻很時髦…… 那亂/倫會不會也能被接受? 女人是可以出/軌的吧,包法利夫人接受不了誘惑,她那顆不安分的心也是一樣,不然她為什么要主動教我畫畫,為什么用成人的方式向我示好。 這絕不是為了拉近距離,她說她有哮喘,總是沖我甜甜地笑,讓我不要氣她,說我比陳老師有意思??晌液芮宄?,我并不喜歡她,我也做不出這樣奇怪的事情來。我該有一個有著單純笑容和眼神的女孩兒,相伴到老。 …… h?!?/br> 筆記本從陳若愚手中掉落,散開的紙張和他渙散的眼神一樣越飄越遠,他從來不清楚何知渺曾經(jīng)有一個階段,會對自己的母親存在異樣的情愫。 是愛慕,亦是憎恨。 他死命地踹開柜子上的鎖,刮破指甲拿出何知渺所有的日記本,他要偷看,他要搜證,他要為何知渺這樣奇怪的情愫尋找一個合適的理由。 電話急促地響起,陳若愚不理,心沉到底。 ☆、第58章 河西(05) 河西(05) 夜雨澆透山邊墳頭上的草,也水洗般地從霓虹旖旎上掠過,濁水滴淋路道,縱歌于無聲。 先生曾念“古人好比庭中書,一日秋風(fēng)一日疏”,如今放在開合隨意卻緊鎖多年的日記本里,倒是真的給人心頭不輕不重的一拳。 陳父起夜關(guān)窗,外頭風(fēng)雨飄搖,家里卻是極靜的,掛鐘走得清脆、決絕,不用特意瞄一眼時間,光靠身子骨松軟的墜落感,陳父也知時間不早。 自打上大學(xué)以后,他就很少再像從前那樣死盯著陳若愚,他球打得少了,脾氣雖盛可到底不算暴躁,頂多算帶著沖動和正義感的少年氣足些。不用時刻擔(dān)心他哮喘發(fā)作,也不必cao心他會在躁動不安的年紀(jì)走上彎路。 沒有女人在家□□臉的年歲,孩子也都慢慢長大了,陳父心里不是滋味。他是兩個成年男人的父親,一生碌碌,而無大作為,就連這一重身份也耐不住細察,他深感:父子一場,比不得母女之間纖細、共存的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