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當天邊露出魚肚白時,趙琰才睜開雙眼。他起身,欲撿起地上的小衣給她穿上,卻在立起的剎那,眼前一黑,腦中一陣暈眩。 他一把握住榻邊的柱子,閉了閉眼,這才緩緩起身。整理完畢之后,他打開門,朝外頭等候已久的薛臨澗道:“藥呢?” 薛臨澗看到趙琰毫無人色的灰白臉龐,驚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旁邊的陸青山和陳勻都是心頭一驚,陳勻急道:“殿下您這是……” 趙琰淡淡打斷他的話,“無須多言,我心里有數(shù)?!?/br> 薛臨澗還能說什么?只得低下頭,“回殿下,藥已經煎好了?!?/br> “嗯,呈上來吧。” 好在阿凝雖然昏迷,卻還能咽得進藥汁。趙琰和薛臨澗都很驚喜,薛臨澗道:“興許,殿下昨夜的運功驅寒,比起皇上當年的法子更為有效。” 趙琰點點頭,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來。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中了邪了,看見她自行咽下湯藥,竟是從未有過的滿心歡喜。 薛臨澗頓了頓,又道:“殿下,恕老朽直言,殿下連續(xù)七日都要不停運功驅寒,如此大的消耗,只怕殿下三年內都無法再動用內力?!?/br> 趙琰卻微微勾起唇角,淡淡道:“這樣也好?,F(xiàn)在不用假裝,倒是名副其實的手無縛雞之力了?!?/br> “殿下……” “無妨,三年……就三年吧?!壁w琰說著,又朝陸青山吩咐道:“把染月叫過來?!?/br> 染月是紛雪樓唯一的侍女,阿凝的藥浴自然要讓她來伺候了。 藥浴之后,仍須運功驅寒,這回趙琰給阿凝留下了一層紗綢小衣,也算盡力保全了她。 其實事后想起來,祈王殿下自己也覺得很虧。大費周章,消耗元氣,也就是救了一只小白眼兒狼。 七日時間很快過去,外面東臨侯府、平王府乃至靖北王府的人,找人都快找瘋了。原想多動用人脈,又怕知道此事的人多了,阿凝失蹤的事情很難保密,這樣束手束腳的,愈發(fā)難找到人。 這日,榮宓心神不定地坐在暮香苑,細細思索著昨日她暗中約見趙玠的情形,一些蛛絲馬跡已經指向與這位宣王有關,可他卻打得一手好太極。可見這個人能在眾皇子中獨得皇上喜歡,也不是沒有原因的。而且,據(jù)他所說,他那夜只是去了雀華庵而已,沒多久就回府了。榮府早就暗中把雀華庵都探了個遍,美人倒是找到不少,但沒有阿凝。 “嫂嫂?”秦晚馥喚了她好幾聲,榮宓才醒了神兒。 秦晚馥遞給她一百卷抄寫的經文,“嫂嫂,經文我都抄完了,現(xiàn)在能讓我去榮府一趟了么?”她見榮宓猶豫,又笑著撒嬌道:“好嫂嫂,你知道的,我要去跟阿凝道歉。道完歉我再回來,繼續(xù)關禁閉成不?” 在錦花臺鬧一場,靖北王妃把她狠狠訓斥一頓,讓她面壁思過并罰抄一百卷經文。她知道自己錯了,只是她放不下阿凝。 相比于孫仁心,她這點懲罰算不得什么。孫仁心已經被孫相趕到山東老家去了,聽說,若非孫府的老太太勸著,孫相差點把她趕出孫府。 想到孫仁心的凄慘,秦晚馥就笑起來,摟著榮宓的手擺著,“好嫂嫂!求您了?!?/br> 榮宓卻沒有心情跟她玩鬧,起身道:“你再安靜幾日吧,不然王妃又要訓斥你。阿凝這幾日正病著,過些日子再去也是一樣的?!?/br> 秦晚馥驚訝道:“阿凝生病了?” 榮宓點點頭,也不和她多說。視線落在周邊蒼翠青竹上,心中前所未有的沉重。 阿凝,你到底去哪兒了? 此刻,阿凝還安安靜靜地躺在紛雪樓雪白的紗帳中,長睫緊閉。 的臉色已經逐漸恢復紅潤,氣息仍然微弱。一張小臉如今瘦巴巴的,顯得愈發(fā)小了??删褪沁@樣,也漂亮得傾國傾城。 趙琰亦半靠在榻上,視線在那張嬌小而絕麗的雪顏上逡巡,眸中露出幾分溫柔憐意。 薛臨澗給她把過脈后,回道:“殿下,這位姑娘有了氣息,算是撿回了一條命,照理來說,她應該醒來了才對。可……”他猶豫了一下。 “說。” “這脈相……像是離魂的癥狀?!?/br> 離魂,雖然有脈搏卻無知無覺醒不過來,活死人一般,便是離魂。 趙琰輕拂過她的小臉的手猛的僵住。 “可試著多服些人參雪蓮之物,以補充損耗。”頓了頓,又續(xù)道:“她哪天能忽然醒過來也不一定?!?/br> 室中,裊裊的寧蘇香一片溫和暖意。 沉默良久,趙琰才輕聲道:“你先下去吧。” 他的聲音帶著疲憊的嘶啞,低低沉沉的。 薛臨澗走后,他坐在那里默默看著她,待攢了些力氣,才把她連人帶被抱到懷里。 “阿凝……阿凝……”他看著那張毫無知覺的臉蛋上,溫柔如輕風的吻落在她光潔的額間,同時落下的,還有一滴淚。 不知什么時候,這個小姑娘,已經把他的心都帶走了。 這樣漂亮的、讓他心牽心念的小姑娘,怎么能就這樣死氣沉沉地躺下去呢?她應該有榮華的未來,錦繡的人生。她應該快快樂樂地長大,生氣活潑地和他一起品茶、讀書、談笑,或者是鬧別扭。 過去那些不多的片段,他咀嚼品味著,如今望著雙眸緊閉的她,心口痛得不能呼吸。 她有世上最漂亮的眼睛,可是這雙眼,以后還會睜開么? ☆、第30章 命中劫(二) 紛雪樓前的湖邊柳卸下濃蔭翠綠,偶有幾只雀鳥立在枯枝上,嘰嘰喳喳叫喚著。 剛跑了一趟漠北的陸青山風塵仆仆進了紛雪樓,將好不容易尋來的九葉靈芝送去給薛林澗配藥。 這兩個月,祈王府的名貴藥材都流水一般送了來,殿下還不停派人去外面尋找稀世藥材。 雪白色嵌銀絲暗花的輕容紗帳中,阿凝的臉色和氣息已經與常人無異,卻還在昏睡著,毫無醒來的跡象。 祈王殿下夜里歇息的地方從主屋換成偏廂,每日只要有空,便是陪在阿凝身邊,時而給她彈琴,時而給她念書。薛臨澗說,這樣的刺激有利于她蘇醒,他便每日都踐行著。 不是沒想過把她送回東臨侯府,可是,東臨侯府的調養(yǎng)條件自然比不得這里,而且,薛臨澗醫(yī)術高超,他須就近看顧阿凝,趙琰才能安心。 當然,不論這些理由,祈王殿下潛意識里就是不愿意把人送回去。 最近,清筠林里來來往往沒個停歇,薛臨澗冷眼看著,料想殿下是有大動作了。他也算是在祈王殿下麾下,但從不參與清筠林的權謀策略討論,他只負責醫(yī)病。 現(xiàn)在只負責紛雪樓中那位姑娘的安危。 祈王殿下并未親口告訴他那位姑娘的身份,但他很快就知道了。祈王殿下為了把那姑娘留在祈王府,竟然以他的名義去糊弄東臨侯府的人。 薛臨澗是大齊朝的杏林高手,絕世名醫(yī)。趙琰以薛臨澗的名義,寫了封信給安惠郡主,說是無意中救了身中劇毒的榮六姑娘,現(xiàn)在她正在靈虛谷養(yǎng)病,待病好后才能回榮府。 靈虛谷就是薛臨澗對外宣稱的隱居之所。為了打消東臨侯府和安惠郡主的疑慮,他還親自帶著阿凝身上的信物去了榮府一趟,因他過去在太醫(yī)院時曾與東臨侯有過數(shù)面之緣,東臨侯才相信了他的話。 只不過,安惠郡主暗中還是派人一直在找靈虛谷的所在。 折騰這么久,只因為祈王殿下不愿意把人家閨女兒送回府。薛臨澗一直覺得這樣不大地道,奈何祈王殿下對此十分堅定,就任由安惠郡主滿世界找什么靈虛谷。 這段時日,京里很不太平。平王趙玹不知為何忽然被派去蜀地辦差,說得好聽是辦差,明眼人都知道,其實就是發(fā)配,沒個一年半載的也回不來。宣王趙玠也不知是因為什么惹得圣上大怒了一場,罰了半年的俸祿。再加上殿下最近對宣王府的多番動作……薛臨澗活得這么七老八十的了,自認看事情還是很準的,這些……多半都與紛雪樓中那位姑娘有關。 紛雪樓前的梅花林中,陸青山送了靈芝之后告退,薛臨澗就坐在那里沉思著,眼簾中忽然落入一角云紋銀線的月白袍角。 “殿下!”他站起身來。趙琰朝他擺擺手,示意他坐下。 “今日可去請過脈了?”他坐在薛臨澗對面,神情疏淡,聲音溫雅,看不出喜怒。 每日都要回答請脈的結果,這如今已經成為薛大神醫(yī)最為頭疼的事情。離魂之人,脈相哪兒能有什么變化?他每日變著花樣兒說,也算絞盡腦汁了。 趙琰大約也曉得自己的問題有點可笑,沒等他說什么,又淡淡開口道:“可有什么辦法,讓我的內力快些恢復的?!?/br> 薛臨澗一愣,思索良久,沉吟道:“有倒是有。只不過……這種藥相當霸道,服用后胸口時常劇痛難忍。以殿下的情況,少說也要服一年半載才能全然恢復。這……” “快些給我備來吧?!壁w琰道。 薛臨澗觀其神色,輕聲問道:“殿下,是想把西北的計劃提前了?” 趙琰一笑,“薛先生果然聰明。”三年,他沒辦法等三年了。他知道,現(xiàn)在這樣把阿凝留在祈王府,總歸名不正言不順。他須得有一個合適的理由,能永遠把她留下。 他覺得自己無藥可救了,竟然會迷戀上這么個小丫頭。且如今還不知能不能醒過來的小丫頭。 要想留下她,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那張臉,實在太招人了,尋常人也護她不住。 他只能把計劃提前,讓自己能有留下她的理由,同時,也有保護她的能力。 東臨侯府縱然在意她,但在趙琰看來,委實不濟了些,不然這次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發(fā)生。安惠郡主雖是個聰明人,但畢竟是出嫁女,哪兒能樣樣都給阿凝看顧好? 方才他在清筠林議事,告訴幾位先生他欲把計劃提前。他們大多都是持猶豫態(tài)度的。畢竟,現(xiàn)在景元帝還是能活些年月,他顯露實力的時機還不成熟。但他力排眾議,一語定乾坤,并且歷陳理由,也讓他們不少人改變了立場。 若是他們知道,其實他只是為了一個小丫頭,不知要作何感想…… 趙琰唇間泛起一抹苦笑來。 “殿下無須為此苦惱,”薛臨澗忽然開口道,“在老朽看來,男子縱是有天大的抱負,也要講究陰陽調和,如此,才能達到上佳?!?/br> 趙琰一愣,失笑道:“什么都瞞不過薛先生。”頓了頓,他面上笑容隱去,緩緩道:“薛先生不要瞞我,依您看,她還要過多久才能醒過來?或者,以后……還能醒過來嗎?” 這么多天,這還是第一次,他有勇氣問出這句話來。 薛臨澗笑道:“先前未曾告訴殿下,離魂之人,就是用再好的人參靈芝也難以長久續(xù)命。這位姑娘昏睡的時間這樣久,氣息非但不減弱,反而愈發(fā)平穩(wěn)。老朽猜想,醒來是遲早的事。現(xiàn)在只是缺少一個契機,能喚回她的意識的契機?!?/br> 趙琰一慣疏淡清雋的臉上透出明顯的喜意來,又問道:“不知這契機,指的是什么?” 薛臨澗搖搖頭,“這老朽也說不上來。” 趙琰點點頭,今日能得到這個答案,他已經非常滿足了。 告別了薛臨澗,趙琰進屋后,將泛著幾分寒意的月白錦緞外袍脫下來,掀開紗帳,俯身下去,在睡美人的額角輕輕一吻。 坐在榻邊,念了一段《醉花集》,握著她手的男子就有點心神不定了。 他視線不自覺落到她的手指上。還小的可憐,白白嫩嫩,細細弱弱的,仿佛一點力量都沒有??删褪沁@雙手,卻能畫出連他都驚嘆的畫來。 薛臨澗的話讓他燃起了希望,忍不住就幻想起小丫頭生機活潑的樣子。他想,她若是醒了,加以訓練,以后必會成為大齊最有名的女子畫藝大師。 他把她的柔軟小手放在掌間揉了一會兒,又舉起雪嫩的食指在眼前看了看,心念一動,鬼使神差地將它含進了嘴里。 他心口逐漸升起一陣燥火,卻也只能讓它燒著。將那可憐的手指仔細舔舐個遍,這才放開它。 “阿凝,寶貝,快點醒來?!彼偷驮谒厗局秩滩蛔∮值皖^,在她額間印下一個極其克制的、珍而重之的吻。 他的唇剛離開她額間,猝不及防,便看到她那雙晶亮璀璨的眼,正瞧著他。 仿佛夏日里彌漫了薄霧的碧湖水,干凈純真。 繞是從容鎮(zhèn)定如趙琰,也是從未有過的一陣呆滯。接著,便是驟然而來狂喜。 他不可置信地捧住她的小臉,“你……你終于醒了?” 男子的清雋容顏上,露出了一個能讓滿園百花都齊齊盛放的燦爛笑容來。 可那雙大眼睛,只弱弱地眨了幾下,又緩緩地、緩緩地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