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日子一天天滑過去,不管宮中如何波譎云詭,阿凝的生活同以前一樣平靜而充實。白日里除去上書齋念書之外,其余時間彈琴吟詩,寫字作畫,描紅刺繡,堅定不移地朝“趕上大jiejie”的目標(biāo)努力著。 秋天過得飛快,景元三十五年很快就到了冬季。 寒風(fēng)刮過,銜思閣里的四時橘一片蒼翠,墻角邊的幾盆山茶花,悄然一片粉白嫣紅。 阿凝的紗帳換成了鵝黃暗花錦緞的料子,外頭還罩上一層銀線蔓草紋絲綢垂紗,垂下細碎的鵝黃色流蘇,瞧著嬌艷又溫暖。 這日一早,阿凝用了一小碗栗子桂圓粥,并一塊蓮子茯苓糕、一塊雞油卷兒以及小半碗糖蒸酥酪,便同往常一樣,去書齋念書。 東臨侯府的書齋請了琴、棋、書、畫各四位先生,都是京中頗有聲望的。自榮宜禁足之后,這書齋每日只有榮宛和阿凝二人,顯得愈發(fā)冷清了。 教授琴藝的先生知道阿凝師從南山,對她要求也格外嚴(yán)格。阿凝倒也爭氣,再難的曲子,教一遍就會,且多數(shù)彈得極好,悟性奇佳。倒是在上京城如今有點兒才氣的榮宛,比她稍低一籌。 教授棋藝的先生就更喜歡榮宛了。下棋,須有定力,有耐心,阿凝的耐心實在比不上榮宛,而且一有外界響動,阿凝就會分神。先生也不怪她,畢竟年紀(jì)小些。當(dāng)然,只有阿凝自己知道,她是習(xí)慣了東臨侯那等臻入化境的棋藝,才對這先生的棋局不感興趣而已。若說定力,阿凝的定力當(dāng)真不差。 至于書和畫,二人都在伯仲之間??傮w來說,四位先生一致認為東臨侯府的兩位姑娘都極聰明,才藝俱屬上層。 這些阿凝是不知道的,她日日心心念念的,只是成為榮宓那樣樣樣精通的人,如今自己學(xué)成個什么樣兒,倒未曾關(guān)心。她只需知道,離jiejie還差了許多就行了。 大概只有錦珠錦環(huán)知道,阿凝在學(xué)習(xí)上的努力和勤奮之甚,不是一句“天生聰明”就能囊括的。但是阿凝自己不覺得累,甚至醉心于此,這也算是一樁好事。 這日的畫藝?yán)蠋熥屗齻円浴岸睘轭}作畫。榮宛欲以古詩句“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為意境作一幅人物日常畫,而阿凝支著腮想了一會兒,腦中忽然就冒出一幅重巒疊嶂蒼松競翠的畫面來,當(dāng)下挑了張最大的宣紙,蘸了墨汁,動手勾勒起來。 時辰到達時,先生仔細看了榮宛的畫,贊其立意別出心裁,筆觸細致,但就人物神態(tài)的刻畫上提出尚可改進。榮宛點頭應(yīng)了是,老先生又移步到尚未停筆的阿凝身邊。 只見一張巨大的宣紙上,高嶺峻立,重巒峰起,丘壑妖嬈,凍樹蕭瑟。老先生眼前一亮,揮手阻止了欲喚她的榮宛。 二人一左一右立在阿凝兩側(cè),阿凝卻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覺察不到時間的流逝,一直畫到夜色降臨時才停了筆。 老先生神色激動,命人點了燈,細看這幅新出爐的九峰雪霽圖,只見用筆洗煉,構(gòu)圖新巧,平中寓險,風(fēng)格雄奇,磅礴大氣,當(dāng)即捋須大笑道:“好!好!好!世間難得一見的杰作??!” 阿凝這會兒正握著自己的雨過天青色茶杯大口喝著水,方才還不覺得,這會子手腕酸疼得受不了,忙讓錦環(huán)給她揉捏著。 老先生笑得胡子翹得老高,“六姑娘的確有天賦,實在是奇才,奇才!” ☆、方鑒樓再遇(一) 阿凝這次作畫的超水平發(fā)揮很快就被興奮的老先生宣傳得榮府上下人盡皆知。她心里自然高興,但這回的靈感只是突然迸發(fā)的,太具有偶然性了,不能由此說明自己的畫作很好。不過,以后自己倒是可以朝這個風(fēng)格發(fā)展。 老先生顯然已經(jīng)對她刮目相看,并且?guī)ё吡四欠?,說是要和精于畫藝的友人好好品鑒。 榮宛心里就頗不是滋味兒了,當(dāng)然面上也是逢人就夸六meimei如何如何。 這些時日她時常和阿凝在一塊兒,眼瞧著這位meimei樣樣都如此出眾,她生出幾分危機感,卻又無能為力。另外,母親手里的內(nèi)宅管理又被姜氏奪走了一些,讓她愈發(fā)覺得近日不順。 這件事,還得從前日里府里分發(fā)銀炭說起。此事一直是由詹氏掌管,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可不知怎的,一個分發(fā)銀炭的婆子頭腦昏聵,竟把傾鶴院的炭少算了一大半,又被傾鶴院里一個叫江月的丫頭捅到老太太那兒去了。這傾鶴院正是寰少爺?shù)脑鹤樱聹惽墒遣痪们袄咸n給寰少爺?shù)?,也不知是誰教的她,添油加醋的編排一番,說是詹氏對長房的衣食用具都很不盡心,她是奴婢,沒有炭用也就罷了,就連長房里的六姑娘的衣裳,都不用心,繡的都是過氣的花色。老太太當(dāng)即就冷了臉,讓詹氏把采買、制衣等好幾種事務(wù)都交給姜氏來管。 榮宛總覺得這事必有貓膩,可一時又找不到問題出在哪里。只不過,聽說那江月跟銜思閣的錦環(huán)走得近,難道會是六meimei…… 榮宛搖搖頭,覺得六meimei那種嬌嬌女,怎么會暗地里做這樣的事。也只能歸結(jié)于湊巧了。 再說阿凝,自那日九峰雪霽圖之后,對山水風(fēng)景畫便尤其著迷起來。待到臘月初一,上京城下起第一場雪時,她便命錦珠錦環(huán)把書房里的黑漆嵌螺鈿蝴蝶穿花紋雞翅木翹頭案搬到藕花亭前,布好文房四寶,對著面前的雪景描起畫來。 眼前鵝毛大雪,茫茫一片,如紛飛柳絮。亭臺軒榭、花木溪水,均掩蓋在一片蒼渺雪色之中。錦珠躬身給阿凝研墨,錦環(huán)則撐著一把美人圖紅綢傘,罩在三人一案上。 阿凝身披一件厚絨絨的石榴紅出風(fēng)毛斗篷,斗篷內(nèi)是橘黃色牡丹暗花的小襖,雙丫髻上纏著火紅的緞帶,垂下兩只小巧玲瓏的流蘇小燈籠。臉色因為暴露在寒風(fēng)中愈發(fā)白皙如雪,細滑如玉,雙眸專注而靈氣非凡。 榮宓和寧知書走進后院時,遠遠就看見這個場景。 后頭跟著的榮寰指著阿凝笑道:“jiejie你瞧,又畫上了。她這一動筆,輕易都回不過神兒來的?!?/br> 榮宓卻道:“這樣在風(fēng)雪里久坐,對身子不好。就此一回,讓她畫完吧?!?/br> 今日她與寧知書外出賞雪,回府時便特意繞到長寧街來看看阿凝。上回阿凝遇襲,一直沒能來看她,她心里總是記掛著。 好在阿凝這回畫得挺快。 結(jié)束之后,她看了看這畫,只覺得發(fā)揮一般,但尚可品賞,便拿了自己新制不久的私章,往角落處一蓋,便印下了紅艷艷的篆體,山居客。 頗有些名不副實。 天冷,墨跡一下子凍干了。她抖了抖畫紙,滿意地笑了笑,這才起身道:“吃飯去,好餓?!?/br> 她抬頭,待看見遠處廊子上立著的一雙璧人時,感覺像是做夢。她擦了擦眼睛,又聽見錦環(huán)興奮的聲音:“是大姑娘回府了!還有姑爺!” 小丫頭也顧不得漫天飛舞的大雪,起身飛奔向榮宓,火紅的斗篷飛揚在雪花中,艷魅如絢爛的木棉花。 “大jiejie!” 廊下微笑靜立的女子柔美雍容,明艷不可方物。一身梅花刺繡鑲領(lǐng)對襟妝花金絲錦緞衣裙,烏壓壓的流云髻上有一雙穿花鳳凰金步搖,襯得容色明麗無邊,讓人移不開眼。而她身邊的男子,一身白色暗紋底子銀線回紋疊靛青蟒紋團花刺繡圓領(lǐng)袍,腰間垂下一枚雪色玉佩,身形挺拔,明月皓風(fēng)。 阿凝撲到榮宓懷里,榮宓及時抱住她,輕輕拍了下她的背,“真是,毛毛躁躁的?!?/br> 阿凝不管,只埋在榮宓的懷里撒嬌,不愿意抬頭,絲毫沒注意到旁邊寧知書頗有些不自在的眼神。 姐妹倆差了七歲,相處的方式有點像母女。 過了好一會兒,阿凝才抬起頭來,又朝寧知書甜甜一笑,“姐夫好!” 顯然,寧知書對“姐夫”二字很是受用,笑道:“小阿凝又長高了一些?!?/br> 阿凝急忙讓錦珠將她存好的幾幅畫作、曲譜還有好些香料字帖和刺繡等物,都取過來給榮宓看。姐妹倆坐在南窗榻上,各自籠著湯婆子,真有說不完的話。她們說的都是女兒家的事,寧知書便和榮寰在外間下棋。榮寰贏了他好幾次,心下有些詫異,抬眼看了這位姐夫幾次,這才發(fā)現(xiàn),寧知書的心思完全不在棋局上,時不時瞧著內(nèi)室,等不及的模樣。 榮寰失笑,“姐夫,阿凝就占著jiejie這一個時辰而已。你可是每天都跟jiejie在一起呢?!?/br> 寧知書頓了頓,淡淡道:“等你日后有了……妻子,就會懂了?!彼臼窍胝f喜歡的人的,但見榮寰一臉懵懂,便換了說辭。 內(nèi)室里,榮宓問起那日遇襲之事,阿凝一分也不隱瞞,將實情全部告訴了榮宓。 榮宓纖長的手指輕敲桌面,思索了一會兒,道:“阿凝做得對。爹爹生性淡泊,應(yīng)付不來太多陰謀詭詐,還是不要告訴他的好。這件事,我會派人去查清楚的。” 阿凝點點頭,忽然眼珠子一轉(zhuǎn),笑得小狐貍一樣,傾身過去,附耳將她如何利用江月,從二房手里拿回不少管轄權(quán)的事情告訴榮宓。 那得意的樣子,可愛至極。榮宓伸手輕戳了下她的額角,“你倒是人小鬼大。連母親也沒看出是你使的力么?” 阿凝撇撇嘴,“娘親以為是湊巧。” 還真是姜氏的性子。榮宓嘆口氣,又道:“你會做這些jiejie當(dāng)然開心,但是,人有時候太聰明了也不好,尤其是女人?!?/br> “為什么?”阿凝睜大眼睛好奇道。 榮宓卻只是笑笑,“現(xiàn)在說來你也不懂。日后你就知道了?!?/br> 榮宓又讓人將特地帶來的茶點呈上,說是飛景樓最近新出的幾樣點心,她今日去嘗了,覺得味道不錯,便特意帶給她。 大雪下了整整一日,銜思閣內(nèi)溫暖如春,其樂融融。待外頭雪停了,阿凝又拉著榮宓出去賞雪,總歸是粘著她不放手了。 榮寰笑道:“大jiejie才從西山賞雪回來,你還讓她賞什么雪?你這銜思閣的雪景,能比得上西山的么?” 那邊,靖北王府的人已經(jīng)在銜思閣門口催著了。 阿凝眼見著寧知書朝她倆走過來,她立刻就抓緊了榮宓的手,鼻頭一酸,淚珠子就掉了出來。 轉(zhuǎn)身抱著榮宓不放,哽咽道:“jiejie不要走……” “眼瞧著年底就要十二了,還這樣孩子氣。”榮宓笑著,抱了她哄了好一陣子,她才止了眼淚,小小的鼻頭紅紅的,身子抖啊抖的,別提多可憐了。 她也曉得自己這樣太不懂事,可在大jiejie面前,也不知怎的,年紀(jì)總要自動降幾歲。 最后還是榮宓一再保證阿凝的十二歲生辰時一定來榮府,阿凝這才不甘不愿松了手。 大雪整夜未歇,天亮?xí)r,上京城一片銀裝素裹,白雪妖嬈。 榮寰興沖沖來找阿凝時,她就趴在窗口看雪??上с曀奸w再好也只是一方天地,她看不到上京城的瓊樓玉宇,浩闊蒼茫。 “meimei,別看了,我?guī)愠鋈プ咦?!”榮寰吩咐錦珠準(zhǔn)備準(zhǔn)備,又對一臉懵然的阿凝道:“昨兒方鑒樓新來了好些書,你不想去看看么?” “想!”阿凝笑道。 想起昨日她賴著榮宓的樣子,她多少有些訕訕。覺得自己還是做不到j(luò)iejie說的鎮(zhèn)定淡然。好在榮寰并未提起,她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好了。 雪積得厚,東臨侯府的馬車便也行得極慢。 今日阿凝一身嫩綠色底子五彩海棠刺繡伴蝴蝶穿花紋鑲襟袖邊的錦緞小襖,下著楊柳色大朵海棠花線繡的裙子,雙丫髻上亦是五彩琉璃海棠花樣的釵子,垂下細碎的五彩流蘇,嬌嫩動人如初綻春花。這是姜氏給她新制的一套衣裳,阿凝很是喜歡,就是覺得有點太花了。 伴她出行的錦環(huán)和錦珮等人,只覺得姑娘今日這一身當(dāng)真是奪盡了四季光華、天地靈秀,怎么瞧也瞧不夠的。 阿凝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車上,只偶爾實在忍不住了,才掀開簾子看看外頭。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也足以感嘆雪景的浩闊蒼茫,令人震撼。 榮寰每次帶阿凝來此,都是事先將人清個干凈的,這次自然也不例外。阿凝不知道這些,還以為這樓就是這么冷清的。下了馬車之后,錦環(huán)給她披了一件雪青色底子青綠藍三色花卉撒地錦緞斗篷,花卉的邊沿都以金銀線繡鑲邊,燦爛奪目,別提多好看了。 阿凝迫不及待地拉好斗篷,進樓后當(dāng)先看了新來的幾本書,覺得沒甚價值,便又往四樓而去。方鑒樓一共四層,從下往上分別是經(jīng)史子集。這最高層便是放歷代作家詩文辭賦的“集”層。她上回來時,曾見到一本無人署名的詩詞,寫的極好,因時辰不夠她只看了一半,如今還惦念著。 樓中沒有地龍,只是四角的掐絲琺瑯瑞獸熏爐點了香而已,書廊中仍然生冷生冷的。阿凝搓了搓手,循著記憶找到最末一列書架,上面一冊冊的書名里,卻找不到那本了。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曳地的斗篷拂過木質(zhì)地板的細碎沙沙聲。她繞過最后一層書架,卻看見書架后面透出幾節(jié)木梯子來。 她記得沒錯的話,這里原是封死的紅木墻面才對,怎么會有梯子的? 好奇心害死貓。阿凝卻是個學(xué)不乖的。這會兒她瞪大了眼睛,小心提起厚重的斗篷,踏上了那憑空出現(xiàn)的梯子。 梯子很短,盡頭有一方出口,別有洞天。 阿凝走上去,只覺眼前倏然一亮。 輕靈沉靜,暖香撲鼻。這里仍然是一架架高高擺放的書籍,只不過干凈整潔,一塵不染,地板鋪著貴重的金絲絨地毯,角落處置了獸首熏爐,她鼻子靈,聞出這里熏的是最上乘的寧蘇香,尋常勛貴世家都難得的。 作為一個“小書呆子”,她的注意力已經(jīng)被架上的好書吸引住了目光。 她……她不是在做夢吧?!這里的書竟然全是世間難尋的孤本遺冊!當(dāng)頭擺放的一本《醉花集》,是她曾經(jīng)十分渴望,但托了無數(shù)人去找都沒找到的! 不止有辭賦古籍,詩歌集冊,竟然還有失傳已久的琴譜、名畫。阿凝隨手抽出一卷竹簡,只見撲鼻而來的古樸之氣,開頭寫著“朱砂譜”三字。 這……這不就是她的師父南山先生所說的那本絕世曲譜嗎?那時他還說,未能親自一閱實為生平大憾。 阿凝如獲至寶,激動地快要跳起來了!整張臉都是燦爛明媚的笑容,幾乎是立刻就撲到了書里面,再想不到其他。 她沒注意到,小閣樓的窗前尚有一案一椅,座上男子手握書卷,被她興奮的驚嘆聲所擾,微微皺眉,抬眼看過去,卻見一個小姑娘小倉鼠一般埋在堆堆古籍書冊中,一張嬌艷奪目的小臉上,一雙妙目凝盡世間光芒,滿是璀璨驚人的華彩。 作者有話要說: 沉彩:阿喵~~ 二火哥:現(xiàn)在才放我出來,你還好意思賣萌? 沉彩:。。。。 ☆、方鑒樓再遇(二) 趙琰輕輕揉了揉額角,這才想起今日似乎忘記關(guān)了那暗門了,倒叫一只漂亮的小貓兒偷溜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