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節(jié)
“難。”甘持盈苦笑。 …… 網(wǎng)。 無論是頭頂還是腳下,一張大到幾乎構(gòu)成一個世界的網(wǎng)組成了目光所見的一切景象,自他從漫長的無夢深眠中醒來便是如此。 這張網(wǎng)的絲線極其纖細(xì),便如輕薄的蛛絲一般,但踩在上面卻幾乎紋絲不動。 然而最奇妙的,還是每目網(wǎng)眼中都綴有的一顆流光溢彩的水晶明珠,網(wǎng)籠罩的面積無窮無盡,明珠也是無量無數(shù)。 那些珠子通透無比,以至于每一顆都能將周圍所有珠子的影子與光芒折射擴散,投遞到另一顆珠子上面。它們互相映照,無限交錯反映,重重?zé)o盡,互顯互隱,千光萬色,不可名狀。就像是兩面鏡子相向?qū)φ?,鏡中重重影像已是無窮無盡,更不用說這樣復(fù)數(shù)的明珠了。 “因陀羅網(wǎng)。”薛景純輕輕吐出幾個字,認(rèn)出這個著名的難題。 據(jù)說,有些飛升的修士在破碎虛空時,有極小的概率會被卷入一個奇妙的空間,內(nèi)有一張大網(wǎng),皆以明珠嚴(yán)飾,珠珠明徹,此珠有彼珠之影,彼珠復(fù)有此珠之影。 有前輩高人猜測,這里是三千世界無盡因果的具體體現(xiàn),命名為“因陀羅網(wǎng)”,本打算參悟透徹,奈何眾因緣糾葛太過雜亂紛擾,就連破碎虛空的絕世強者們也無法理清,于是只能腦中澄空一切,任憑空間將他自動推出。 這本該是有無數(shù)記載的可行方法,但薛景純試過了很多遍,睜眼卻依舊還是滿目明珠的光彩。 他站起來,自思這問題大約是出在別人是破界飛升,而自己卻是早就死了吧? 但如果如此,那他應(yīng)該被世界本源吸收才是,又怎么還會產(chǎn)生自我意識? 然而比起這個問題,薛景純更想知道時間已經(jīng)過去多久了,他不在的地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重新?lián)肀?,他迫不及待想要回到昆侖。因為他之前已?jīng)計劃好讓另一個時空的自己在太虛鏡安排下,代替他留在夏元熙身邊,然而現(xiàn)在情況有變,必須在某人移情別戀之前阻止這一切發(fā)生。 當(dāng)初本來想著,就算他死了,夏元熙身邊也只能是另一個自己,讓不知哪來的野狐貍之流死心,然而現(xiàn)在感覺卻像是一個冒牌貨竊取了他的東西,連他一向冷靜自持的心思都免不了有些焦躁。 但在此之前,要想法子脫離這里,唯一的方法是破解它嗎? 即使這是無人解開的千古難題也好。 ☆、353|歸來因陀羅(二) 在尸陀林的上空,早就不復(fù)往常陰風(fēng)凄凄的形象,森森鬼氣都被茁壯成長中的六道輪回吸收一空,露出沙礫巖石與無盡白骨混合而成的地貌。 自從尸陀林主消散后,這里就變成了普通的荒野,實在是沒有什么值得關(guān)注的地方,但此時此刻,此界幾乎所有能說得上話的大能都齊聚一堂,大家嚴(yán)陣以待,無數(shù)道目光直直看向空無一物的島嶼,仿佛能穿過晦暗的沙石,把藏匿其中的某個人挖出來。 “哈哈哈,諸位老友別來無恙~”一位慈眉善目的圓臉長耳垂僧人一邊搖晃著一把蒲扇,赤腳踏云而來,而他后面跟著幾位渡劫修士,卻個個有狼顧之容,鷹視之相,渾身似乎籠罩在一種刀鋒般的寒氣中,一看就不是好相與之輩。 不少正道大能們看到他們,或是眼觀鼻鼻觀心不予理睬,或是厭惡的皺眉背過身,只有柏陵舍人不冷不熱象征性的拱拱手:“多年不見,不二生佛風(fēng)采依舊?!?/br> 來的這群人都是魔修,而且還是魔修中的頂尖強者們。 自從數(shù)百年前魔劫中正道獲勝,原本如火如荼的兩道之爭反而淡了下來,魔道始祖?zhèn)兌奸]門不出,約束弟子,趁著正道與天魔作戰(zhàn)無暇他顧,一邊將自己一絲神念附著在洞府下方的地脈火山中,要是自己門人不聽命令,隨便跑出去為非作歹,被正道抓住打殺了,那另當(dāng)別論;可是若是正道想要攻上山來,消滅往日的仇敵,那地脈火山也跟著一并爆發(fā),方圓數(shù)百里魚蝦死絕,那可是天大的殺孽,正道祖師們礙于天劫的威懾,卻是不敢抱著玉石俱焚的念頭。 既然如此那自然是打不起來了,但無論如何,心中的芥蒂是免不了的。 而另一方面,魔修們雖然敗了,但是作為魔道,別人死活與自己何干,死了幾個弟子算什么?只要自己不掉一根寒毛,吃點小虧再東山再起容易的很。 再說,正道在天魔手下也沒討得好處,雖然昆侖一戰(zhàn)扛住了天魔主力,可是整個正道算來還是有幾位渡劫的宿老隕落。 在典型魔修眼中,天魔獲勝和正道獲勝也差不了多少,除了一些修魔修到腦殘的狂信徒外,大家都知道,在天魔眼中,魔修和正道一樣都是儲備糧,被威逼著當(dāng)了魔仆可不是什么好結(jié)果,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這些利己主義的魔修們未嘗不是一種看狗咬狗的心思,因而對魔道的失敗沒什么好惋惜的。 殺頭的買賣有人做,賠錢的生意沒人干,即使大家已經(jīng)深居簡出多年,遇到這樣的天下盛事,還是需要參與一份的。 于是,在微妙的平衡中,島嶼上空的勢力大約被分為3種,一是絕大多數(shù)正道前輩,二為魔修巨擘,三則最少,是昆侖或是與昆侖交好的派系。 但前兩者的目光始終盯著最少的那一系,表達的意思大概是:今天無論如何,也要給我一個交代。 感覺到周圍氣氛的巨大壓力,連甘持盈那種跋扈專橫的性子都覺得如鋒芒在背。 突然,從云層中破開一道光柱,將整個島嶼籠罩在內(nèi)!那氤氳的寶光是從一面只有不到一尺的鏡子中投射出來,但巨大的威壓甚至迫使周圍的人都紛紛后退一步。 “太虛鏡?怪不得岑無稽掌教派出幾個小娃娃,竟然是為了準(zhǔn)備暗地里啟動這件鎮(zhèn)派至寶!”千霞上真冷冷道。 稀薄的云隨風(fēng)散開,岑無稽、列缺等幾位昆侖宿老顯出身形。 太虛鏡既然是不輸七寶妙樹的頂級至寶,又是當(dāng)年玉虛子的護身之物,自然威力非同小可,才有這樣一招逼退在場所有人的本事。但這意味著消耗巨大,不比七寶妙樹是夏元熙本身功德凝聚而成,隨便能指揮如臂,太虛鏡一直以來都是依靠昆侖本門的陣法提供元氣,現(xiàn)在被人為帶出來,等于仙草失去了根基,岑無稽等人修卻比不上玉虛子,固然幾人合用,但都臉色蒼白,看起來有些脫力。 即便如此,岑無稽仍然勉力笑道:“千夏前輩,本派劣徒在下方參悟昆侖絕學(xué),不方便見外人,還請各位回去吧。” “哼,就憑你?”不二生佛頂著太虛鏡的光向前一步,意外的外強中干嘛……太虛鏡豈是未到渡劫大乘的人能駕馭的?這幾個牛鼻子老道能支持多久?要不了一會兒就會被攻破了…… 這事兒岑無稽自己應(yīng)該也知道,看起來卻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又所為何事? “不好!”不二生佛大喝道,“他使用太虛鏡光阻絕了我們的探視,各位小心,莫要讓那小妮子趁亂土遁跑了!” 這位魔道屹立了數(shù)千載的笑面佛也是恨自己沒有早早想到,畢竟以他的一概做法,確實也很難想象有門派為了門下一位弟子,竟然與幾乎全天下同道為敵,甚至動用不知多少年都沒挪過的太虛鏡,這樣幾乎是把昆侖山門的守備力量抽空了! 他所料沒錯,岑無稽心中也是如此打算,只要夏元熙還算聰明,直接跑回昆侖,那總比在這樣的荒郊野嶺護住她容易。 在大多數(shù)人都暗自懊惱“煮熟的鴨子竟然飛了”的時候,所有矛盾的中心人物竟然奇跡般的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 島上一座不起眼的洞窟整個炸開,一名白發(fā)女子從中走出,那不疾不徐的步調(diào)幾乎是踩在所有人心上。 岑無稽人算不如天算,雖然機關(guān)算盡,奈何人家本人不配合,讓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慈祥臉都一片灰敗。 “哈哈哈哈,六道之主果然有骨氣!貧僧真是欣賞你……岑老道,你還不如你門人來的膽大!”不二生佛笑得聲如洪鐘。 “自來熟別亂攀關(guān)系,我可不欣賞你。”夏元熙一幅嫌惡的樣子。 “小娃娃就要懂得尊重長輩的禮數(shù),可別到時候吃了虧,才知道后悔!”妖僧隨即變了臉色。 “賢侄莫怕,老夫在這里,必然不會讓妖人欺辱我正道門下?!卑亓晟崛撕皖亹偵?。 夏元熙心知他們也是來找自己的,看這個架勢,如果真為幫助她而來,就憑現(xiàn)在這么多人,掌教又何必把太虛鏡也搬出來?估計留一半人當(dāng)拉拉隊,也能把魔道打出翔來,于是也不客氣道:“眾位前輩來找我何事?” “賢侄以一己之力,創(chuàng)立六道輪回,實在是一件福澤天下的好事,但賢侄修行日淺,難免走上些彎路,我等便是來提供一些建議,讓賢侄運作時輕松一些?!?/br> “多謝,但是前輩厚愛難以銷售,還是免了吧?!毕脑踺p輕一笑:“再說,我雖然創(chuàng)立了輪回,可不打算把它當(dāng)做私物,若是要我行些便都利,恕我心有余而力不足?!?/br> 什么?這人莫不是瘋了?竟然把這樣的機會拱手送出? 不少人都紛紛驚呼出聲,因為無論換作他們的任何一人,都只會把這個權(quán)力抓得緊緊的,哪會自己付出了勞動卻不坐享其成?這簡直就跟凡人諸侯費盡千辛萬苦,打下諾大一片天下,最后卻回到三皇五帝時的禪讓制度一樣。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柏陵舍人甚至不顧占卜一事不能重復(fù)的忌諱,按夏元熙透露的信息飛快地在心中起了十幾卦,但每一卦卻都指向事實。 倒是小看了這個小丫頭,年紀(jì)輕輕卻懂得了有舍必有得的道理,她雖然達成了千古卓絕的成就,但始終本身的修為太低,如果被天下人針對,在尚未馴服六道的情況下,內(nèi)憂外患同時發(fā)作,很可能會戰(zhàn)敗被圈禁起來,便如尸陀林主當(dāng)初強橫一時,仍然被群起攻之,限制在寒林一畝三分地上一樣。 柏陵舍人轉(zhuǎn)念一想,即便如此,那六道輪回的細(xì)則制定也應(yīng)當(dāng)由這個小丫頭擬定,如果不能讓她本人提供便利,那在規(guī)則上為所有修士網(wǎng)開一面也是可行的。 與此同時,想到此節(jié)的,并不止他一個。 …… “呃……又是這樣……”薛景純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的思緒是多少次被因陀羅網(wǎng)彈出了。 不愧是自古以來,從未被人參破的至高奧秘!在這件蘊含了無數(shù)世代因緣糾葛的奇妙之物面前,個人的智慧只能說像是滄海一粟般,又像是沒有地圖的旅人踏入未知的群山,山上云霧繚繞,就算窮極雙目,也只能看清自己周圍十丈左右的距離。 若是要不知深淺貿(mào)然擴大探知的范圍,心智便難以承受這樣的重負(fù),腦中一片空白,像是被大錘狠狠砸中,又帶著針刺一般的痛楚。 龐大的珠網(wǎng)承載著他委頓的身體,就像是參天大樹托著一顆小小的露珠。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薛景純無意識的手抓住網(wǎng)目,死死地收緊。 他長于紫微斗數(shù),本就是天下至繁至雜的占卜法門,深知因果緣起千絲萬縷,無始無終,任何一個看四毫不相關(guān)的現(xiàn)相,都能依此起掛,借以知過去未來。 但往常占卦,多是只尋找一絲線索,順藤摸瓜而已,但現(xiàn)在他面對的則是一切因果,它們無處不在,遍虛空,盡法界,那龐大的信息量卻是連羽化飛升,獨立開辟世界的強者都不能掌握的。 仍然頭疼欲裂,薛景純不得用一些別的事來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剛要勉力撐起來,一絲長發(fā)卻掛在羅網(wǎng)上,些微拉扯的感覺讓他想起以前夏元熙趁他休息摸他頭發(fā)的情形。 那時候她還剛?cè)腴T沒多久,和自己關(guān)系不太好,但即使如此,似乎光滑黑亮的長直發(fā)對她來說很稀罕,雖然那次他裝作熟睡,但自知道夏元熙癖好后,常常故意不束發(fā)逗她,對方那種想摸又一幅剁手的懊惱神情讓薛景純覺得很有趣。 要是她在這里,那會怎么做呢?畢竟那人最討厭繁雜的東西,教她什么都忘得快,但如果是練習(xí)切磋的話便能以一反三,像是比起腦子,更擅長用身體記住一樣…… 朝思暮想的容顏一旦在腦海中出現(xiàn),就勾起了無窮無盡的回憶,薛景純嘴角微微翹起,他在世上呆了幾萬年,但卻有種只有近三百年的記憶是鮮活彩色的錯覺。 “還好在這里的是我,如果換做她,那大概一輩子都無法相見了吧?”他心念所動,眼前一顆珠子便映出夏元熙的影像,那是他記憶的投射。 與此同時,所有珠子經(jīng)過重重折射,也都紛紛帶著這樣的影子。 思念這種東西,總是不知不覺就能占據(jù)人的所有知覺,就像是因陀羅網(wǎng)的珠光一樣, 都說一粒沙有三千世界,眼前這珠子何嘗不是包含了千萬重影?薛景純摘下一顆珠子,上面映射的夏元熙的臉和他的倒影重合。 只見他微微一笑,須彌芥子,芥子須彌,一笑之間,似乎天地萬物盡融于此,悠然心會。 作者有話要說: 掛了圍脖,以后里世界篇目線索在上面發(fā)布,啦啦啦~ ☆、354|歸來因陀羅(三) 薛景純手指滑過一顆顆珠子,凝視投射在上面的影像,它無窮無盡的倒影就像是無限展開的萬花筒,似乎要在上面幻化成整個世界。 互即、互入、互攝、互起,所有的珠子都通過光影融合在了一起,但彼此又是獨立的個體,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代表了無限的宇宙的一切因果。 所以當(dāng)一顆珠子的影像改變,立刻就會投射到所有珠子上,如同蝴蝶的翅膀扇起的暴風(fēng)。 不,還遠不止如此。 薛景純想,或許還包含別的東西,例如時間與空間,過去與未來…… 如果任何現(xiàn)象都是所有事物的整體所現(xiàn),譬如蝴蝶翅膀掀起的暴風(fēng),曾經(jīng)吹拂了密林的每一片葉片,經(jīng)過了海洋上空的每一片云彩,那投射到對岸的暴風(fēng)無疑是這一切因果共同造成的。 所以現(xiàn)象本身可以包羅一切事物,更可以將其他所有的事物所包羅的事物一并包羅。 由此推之,確定時間與空間也不過是因果互相糾纏,顯現(xiàn)出的具體事物罷了。 既然萬事萬物牽一發(fā)動全身,那它展現(xiàn)出來的影像便如海市蜃樓一般虛無縹緲,執(zhí)著表象并沒有意義。 此時的他,忘卻諸境,身如藕根,心似蓮花,雖然身在三界之中,但心靈已經(jīng)超脫其上。 大象無形,曰夷、曰希、曰微,負(fù)陰抱陽,幻而不幻…… 不執(zhí)著一切相,不住一切相。 無論佛法還是道法,抑或是天地間的萬事萬物,都在他心中交匯,就像是因陀羅網(wǎng)的珠影一樣,圓融無礙。 “凡有所相,皆是虛妄?!睆乃谥姓f出的一句話像是無數(shù)時間和空間疊加在一起,有著和聲似的回音,又像是宇宙本身產(chǎn)生的共鳴。 如果一切有相之物都是因果折射的幻影,那么時間與空間也同樣如此。 悟到了這一點的薛景純已經(jīng)不再受到任何東西的阻礙,無論因陀羅網(wǎng)世界,還是三界以外的更高層世界,一念之間,皆可以去得。 他踏出一步,位面與位面間的障壁,對他來說就像霧氣一樣輕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