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還只是個模糊的意識，并不懂這番話的含義，只是記得從主人指尖傳來的悲愴之情，曾讓他痛徹心扉。

    “你怎么了？”夏元熙將手放在琴弦上。

    和那時不一樣的氣息，從她身上傳來溫暖的力量，恰到好處將琴劍十三徽從回憶中拯救出來。

    【……沒什么，只是在想如果我主人是你會怎樣?！?/br>
    “你今天一定是被誰穿越了吧？”平日里這器靈都是我家主人碉堡的傲慢嘴臉，今天竟然轉(zhuǎn)性了？

    【思來想去，多半我會變成名不經(jīng)傳的弱者吧……】

    “信不信我在琴上吐口水哦！惹怒我的話，我真的會做的！”嘖，就知道這破琴嘴巴不饒人。

    ……

    琴劍十三徽原本打算，讓修士們經(jīng)歷曲風(fēng)竹當(dāng)年遇到過的困境，如果表現(xiàn)上佳，就將情劍一道的心得傳授與他。可惜遇到的人要么熬不過精神沖擊，變成劣化版的曲風(fēng)竹，在戰(zhàn)斗中精神崩潰出局，要么勉強(qiáng)守住心神，但因為和琴劍十三徽不能共鳴，喪命于仇敵之手。像夏元熙一樣，并不被曲風(fēng)竹留下的情緒左右，通過自己的力量cao縱飛劍，并一路過關(guān)斬將的例子，這么多年他也僅僅遇到這一人。

    目前，夏元熙已經(jīng)進(jìn)入曲風(fēng)竹生前最后一役，能到達(dá)這一關(guān)的，從前絕無僅有。

    琴劍十三徽其實已經(jīng)決定傳授她心得，但拉不下臉明說，只好擺出一副嫌棄的嘴臉。

    【我主人當(dāng)時在此戰(zhàn)隕落，你現(xiàn)在修為不及他，劍意不及他，能見識七位渡劫魔君的風(fēng)采已經(jīng)算走了大運，輸了我也不會取笑你的，上去隨便過兩招，用不著太拼命，速速敗了退下，省得浪費我時間。】

    在這里面受傷也會感覺到疼痛，琴劍十三徽心中隱約希望，她能輸?shù)酶纱?，這樣受到的痛苦也小一些，只是他生來就不擅長語言的藝術(shù)，明明是善意的關(guān)心，這么硬邦邦說出來，讓人聽著也像是諷刺一樣。

    “呵呵呵，反正又不會死，怕什么？我要開怪了！”夏元熙一笑，瞬間沖了上去。

    琴劍十三徽回想起那時，曲風(fēng)竹與七位魔君鏖戰(zhàn)月余，連自身精元都快耗盡了，滿頭青絲悉數(shù)化為白發(fā)，全身皮膚松弛干枯得如同老人一般，仍然力戰(zhàn)不退。琴劍十三徽心知主人已經(jīng)命不久矣，本不愿獨活，可惜在那嬰兒被接走的最后關(guān)頭，曲風(fēng)竹斷絕一切聯(lián)系，將琴平平推向一位魔君，說“此琴妨吾，臨死之前贈與君，敢接否？”然后自爆而亡。

    那一刻，他感覺到體內(nèi)充斥著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悔恨力量。雖然之后他數(shù)次易主，但當(dāng)時的恨意始終是他心中一根刺。

    作為曲風(fēng)竹的本命飛劍，琴劍十三徽幾乎是主人的一生心血?？上麖囊患胀ǖ南缕穼毱鳎宦飞较善髦w，卻是建立在曲風(fēng)竹個人的坎坷命運上。

    自從曲風(fēng)竹隕落后，那句“此琴妨吾”一直在他耳邊回響，琴劍十三徽總是猜測，曲風(fēng)竹是不是在恨他？一口被使用者憎恨的本命飛劍，這幾乎是器靈最難以接受的事。

    【我生天地間，本陽首山之銅精，經(jīng)熾火百煉，巧匠千錘方得此形。明明我陪伴主人最久，怎可聽信世人之言，疑我妨主？】

    在劍湖下的長久歲月，這個心結(jié)一直讓他如鯁在喉。

    現(xiàn)在，琴劍十三徽看著旁邊身受重傷的夏元熙，忍不住內(nèi)心的動搖。

    這次的“曲風(fēng)竹”連渡劫期都沒到，原本能發(fā)十三道劍氣的，也只能勉強(qiáng)出十一道。所以結(jié)果當(dāng)然更為慘烈，原本的曲風(fēng)竹是月余后油盡燈枯，這才過了三日，夏元熙左臂就被百毒金蟬蠱咬掉，腹部也有三個被化血釘穿過的洞；前者是有名的毒物，后者則具有侵蝕魂魄的力量，可以說無時無刻不在經(jīng)受巨大的痛苦。

    【莫非我果真是妨主之器？！】

    琴劍十三徽感覺那股強(qiáng)烈的恨意又如潮水般涌現(xiàn)，難道連夏元熙都厭棄了他？

    帶血的指尖拂過鑲嵌琴上十三個龍眼大的劍丸，傳來的溫暖氣息并沒有變化，他幾欲破體而出的恨意并沒因此減弱一分，反有愈演愈烈之勢。

    “這股情緒不是我，更不是來源于曲風(fēng)竹，而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認(rèn)為自己保護(hù)不了主人，才會自我厭棄，大概當(dāng)時曲前輩本人也察覺到了。他一生坎坷，脾性已是十分悲觀厭世，沒想到連本命飛劍的器靈也受影響。你既然成就仙器之體，日后如果成就先天靈寶，也與渡劫修士無異，同樣能走上大道之途。他不希望你步上他后塵，所以才會將你轉(zhuǎn)送給那位魔君吧？”

    “我自己也是劍修，所以大約能體會到他的心境，雖然曲前輩沒有說出口，我只好代為轉(zhuǎn)達(dá)！‘曲風(fēng)竹一世寂寥，能有琴劍道友相伴，此生幸甚！’”

    再一次，他被推向了那位魔君，只是這次他終于從別人口中，聽到了主人當(dāng)初真正的心意！

    不是“此琴妨吾”，而是“抱歉，一直以來讓你如此痛苦?！?/br>
    他不禁回想起，第一次產(chǎn)生意識究竟是什么時候的事？

    好像是躺在一個絨布盤子中，有人在不斷地說什么。

    ……

    “連大師，請將斷岳修復(fù)吧！需要什么材料我拼盡全力都會拿來！”

    “這口劍已經(jīng)斷為兩截，中樞已傷，恕老朽無能為力……你師父與我相交莫逆，我也不瞞你。你現(xiàn)在心性與小時候變化太大，一來此劍已經(jīng)不再適合你，二者修復(fù)如初幾乎無望。你最好直接碎劍抹掉契約，再另擇一口本命飛劍?！?/br>
    “……就沒有別的方法了嗎？”

    “有倒是有，只是相當(dāng)兇險……維持契約不變，以此殘劍回爐再造?？墒撬B接你心神，連你也要受這千錘百煉之苦。若是平時還好，可你飛劍折斷，傷了自己本源，我怕你受不住?！?/br>
    “當(dāng)日我遭遇賊人，命懸一線，是斷岳自發(fā)護(hù)主，替我承受致命一擊，我又怎能棄它不顧？請連大師將斷岳重新打造！”

    ……

    想起來了，那是一段讓他生不如死，幾乎要喪失記憶的一段經(jīng)歷。那熾熱的爐火，和直擊意識的捶打，至今回想起來都讓他不寒而栗。可是，卻有一個人用血rou之軀，幫他承受了一半的痛苦，只是為了保留他萌發(fā)的一丁點自我意識。

    當(dāng)他嶄新的本體從沸騰的熔巖中打撈出來，他記得有只指甲盡裂的手第一次撫摸他，用沙啞似老人的聲音說：“辛苦你了，以后就叫琴劍十三徽吧?！?/br>
    他一直以為那人是打造自己的制器大師?，F(xiàn)在想來，分明是忍受痛苦，把自己十指都抓裂的曲風(fēng)竹本人！

    琴劍十三徽感覺自己離夏元熙越來越遠(yuǎn)，而因為天降機(jī)緣而驚喜交加那位魔君的臉越來越近。與此同時，幾乎要將夏元熙萬箭穿心的各色魔光映照了整個天地。

    已經(jīng)讓主人戰(zhàn)死了一次，還會有第二次嗎？

    絕不！

    他覺得一股熱流從胸中迸發(fā)出來。

    如毒蛇般長久以來啃噬著他心靈的悔恨，終于完全失控了。

    好像身體變得有些不一樣，眼睛止不住地流淌著熱熱的液體，皮膚能感覺到有風(fēng)吹過，帶來海洋的氣息。而前方那位魔君驚喜的表情凝固在臉上，變成一幅錯愕的面容，因為在他驚詫的瞳孔中，剛剛飛來那張玉制瑤琴一陣扭曲，變成了青衣長發(fā)男子的形象。

    所以，琴劍十三徽第一次化出實體的人形，喊出的第一句話是：“我再也不想被這些自作主張的人類隨便決定我的命運！我被造出來的目的，從來就不是眼睜睜看著主人死去??！”

    一瞬間天地變色，幻境的空間寸寸崩解，化為劍湖之下的水晶叢林。

    回歸現(xiàn)實，夏元熙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一個人，還有個眼熟的長發(fā)青年，正緊緊抱著她，腦袋埋在她肩頭抽泣。

    她掃視一圈周圍下巴快掉地上的劍修們，簡直想在自己臉上寫幾個大字：不是我把他弄哭的！

    ☆、第169章 試煉·劍冢祭（十一）

    三天前，劍湖宮已經(jīng)有為數(shù)不少的弟子從湖底浮出水面，他們或是搖頭嗟嘆，或是喜形于色，成敗與否幾乎一目了然。

    但是，守候在岸邊的人并沒有因此減少。他們也想知道，此次劍湖祭收獲最大的到底是哪位同門，并以此推算出自己的成績，日后轉(zhuǎn)化為鞭策的動力。

    忽然，一團(tuán)水柱沖天而起，怒龍般裹挾著一個白色的身影，一路分波破浪而至。直到擁著那人的潮水退去，眾人才發(fā)現(xiàn)是楚明逸。只見他面色凝重，看不出喜怒，但雙目開闔間神光湛然，顯然收獲不小。

    不愧是劍狂歌宮主心尖上的得意弟子，雖然平日里身為一派之主的師尊事務(wù)繁忙，由師兄陶慕劍一手調(diào)教，但自身努力加上天縱之才，讓他年紀(jì)輕輕就在門派中出類拔萃。

    “明逸，元磁極光前輩可曾對你指點一二？”陶慕劍心知這個天賦異稟的師弟一向勤勉精進(jìn)，從來不叫人憂心，但一來希望知道究竟學(xué)到了什么，二來也是忍不住想炫耀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小師弟，于是含笑問道。

    不料楚明逸不答，只抱拳做了一晚輩請賜教的禮，恭敬地道：“還請師兄出劍?！?/br>
    “竟是要演示給我看嗎？也好，吾輩劍修果然還是用實戰(zhàn)說話最是爽快！”陶慕劍朗聲一笑。與此同時，背上劍匣素雪霜風(fēng)劍出鞘錚鳴。

    “明逸，小心了?！?/br>
    冰藍(lán)色的寒光一分為七，按照七星之形，囊括了人身上從印堂到丹田七處要害。由于是和晚輩過招，陶慕劍也算是手下留情，本來他會練劍成絲，也是可以化為成千上萬劍芒，但他只用了較次一等的劍氣分光。

    饒是如此，岸邊正飲酒賞月看戲的劍修們也受了池魚之殃，頓時覺得一股寒風(fēng)混雜著冰渣撲面而至。有幾個正在倒酒的經(jīng)過冷氣一吹，眉毛頭發(fā)白了一片，酒壺嘴上還掛了一條冰柱，只得苦笑著用真元內(nèi)勁融化。

    然而，首當(dāng)其沖的楚明逸并不慌張，離塵赤空一道紅芒直直迎上去，沒有用任何分化劍氣的方法。按理說，遇到七道劍光，他不可能全部攔下。就在眾人都以為他輸定了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

    楚明逸并沒有試圖去攔截它們，但陶慕劍的七道劍光與離塵赤空交錯的時候，卻紛紛偏離了自己的軌道，與它緊緊貼在一起。

    “元磁劍氣！是元磁劍氣！”

    “想不到楚師弟這次竟然學(xué)到了幻劍前輩的獨門秘技！”

    很快就有見多識廣的修士認(rèn)出了傳說中的劍招，一時間議論紛紛。

    元磁劍氣是萬年前劍湖宮幻劍神君獨創(chuàng)的招式，此人摯愛天地間一切變幻莫測之景象，無論蜃樓、閃電、陽炎、風(fēng)暴……在追逐這些美景的路程中，幻劍神君的足跡幾乎遍布四海三島十洲。但是給他印象最深刻的，無疑是帶給他元磁劍氣靈感的兩極之光。

    幻劍神君發(fā)現(xiàn)，天地間冥冥中存在一種磁力，尤其在兩極為甚，能吸納一切五金之屬，于是在極北苦寒之地隱居數(shù)百年，終于悟出一門劍法，名曰元磁劍氣，堪稱劍修界的“落寶金錢”。

    和傳說中那件專魅惑收取人法寶的上古神物相似，元磁劍氣一旦施展開來，凡是金鐵之物就要被它吸附上，也就只有夏元熙的太華雷音那類，以靈牙白象之牙雷擊而成的非五金之屬能安然無恙。不然一劍射過去，卻發(fā)現(xiàn)失去控制，落入敵手了，那可真是讓人欲哭無淚。

    但是陶慕劍又豈是一般人？先不說他修為擺在那，就算劍被吸引又怎樣？大不了用蠻力奪回來，雖然兩口劍吸在一起，但那也意味如果對方真元更為精純充沛，是完全可以反客為主，奪走楚明逸的飛劍的。

    只不過，陶慕劍可不會做這樣粗野的事。他剛才的驚訝一點都不比旁人少，但帶著更多的欣慰之情。

    是啊，明明以前還是個流著鼻涕跟在自己身后跑的小鬼，一轉(zhuǎn)眼也成了如此出色的劍修了，讓他感覺到劍湖宮果然還是后繼有人。

    只不過，在所有長輩心中，晚輩永遠(yuǎn)都是小孩子。對小朋友的教育自然是應(yīng)該贊美表揚(yáng)和激勵鞭策并重，于是陶慕劍淡淡一笑，劍芒吞吐，頓時寒氣大作。

    楚明逸看著自己被凍成三人高冰球的飛劍，只得認(rèn)輸?shù)溃骸皫熜旨妓囘^人，弟子佩服?！?/br>
    “雖然你此行收獲不小，但切勿驕傲自滿，須知天外有天……不過照這樣發(fā)展下去，我這做師兄的還不知能老氣橫秋教訓(xùn)你多久，果然后生可畏?！?/br>
    “師兄又想戲弄我，我記得你五十年前就說過這話了……對了，昆侖那蠻……玄璣道友呢？”

    不料本來滿面笑容的陶慕劍面色一凝，告訴他一個不妙的消息。

    “什么？她打開了封印的琴劍十三徽？不行，我要下去看看！”

    陶慕劍忙拉著急吼吼的楚明逸：“月圓之夜，劍湖看似平靜，實則兇險無比。別忘了無量山中還鎮(zhèn)壓著地脈。每百年讓諸位劍前輩分出心神，指導(dǎo)三十名弟子也已經(jīng)是極限，要是攪亂了湖中格局，無量山一旦爆發(fā)，方圓千里的海水都將沸騰，不知多少生靈都將涂炭！你給我坐好！洛師叔看著呢，玄璣姑娘應(yīng)該不會有事?！?/br>
    但愿吧。

    楚明逸知道師兄說的有道理，雖然心中不情愿，還是只能照辦。

    三天后，沒來由地，湖中水流突然倒卷，將隔得近的弟子們兜頭兜臉澆了一身。但這并不是結(jié)束，連洛商、陶慕劍等高層修士們都面色凝重，只是仰望天空——云層在聚集，就像天劫一樣。

    本來一向陽光明媚，萬里碧空的南海無量山，一時變得黑云壓頂，陰慘慘的天空中，還不斷有閃電的金光上下翻滾。

    剎那間，一道驚雷撕裂昏暗的天地，如利劍般直劈向劍湖。

    那并不是一般的雷，而是兇險萬分，可以讓絕大部分修士都魂飛魄散的劫雷，而且最少也是二劫的威力。

    “都退后！”洛商一揚(yáng)手，將劍氣交織成一道彌天大網(wǎng)，拼著被一雷重傷，也要將下方劍湖宮的種子們護(hù)住。

    不料這時湖中又升起十三道劍光，以一種鬼神莫測的詭異路線，巧妙繞開了洛商看似天衣無縫的劍網(wǎng)，轉(zhuǎn)而迎上空中恐怖之至的劫雷。

    沒有聲音，如同兩相抵消般，無論劍光還是雷光，都在寂靜中歸于虛無。

    中和了？

    眾人感覺眼珠子快掉下來了，然后爭先恐后看向湖中那位出劍之人。

    湖底就兩個人，一個是近段時間大家都很喜歡約的玄璣姑娘，另一位是個青衣男子，正趴玄璣肩上哭的那叫一個傷心。

    見大家灼灼的目光盯著自己，夏元熙舉起雙手：“不是我干的！”

    我們知道。

    大家顯然清楚出劍的只會是另一人，問題是這逆天的貨從哪冒出來的？

    “玄璣姑娘，這位前輩是？”

    還是陶慕劍走上前去，禮貌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