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再次見到陸景吾的時候,是在那一年的武林大會上面。 拜火教想要立威,找個大場子是最關(guān)鍵的事情,武林大會相對來講是最好的。阿挽帶著人到了那里,正好遇上被陸淵逼著上場的陸景吾。 那一見,他們彼此都知道,曾經(jīng)那樣無憂無慮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從那之后,她是拜火教新任教主,一劍可掃天下;他是武林中前途光明的少俠,與她涇渭分明。 過去種種,好像沉渣泛起,讓原本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水面再次渾濁。翟挽看著記憶中的那個阿挽一步一步,在命運的推動下和此刻的自己重合,心里瞬間升上一種濃重的無力感。她一向不信天不信命,從來都覺得沒有什么是她辦不到的,然而如今過去數(shù)十年,回頭再看,她發(fā)現(xiàn),好像從一開始,路途就已經(jīng)注定,真是半點兒不由人。 靜謐的空間中,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有旁邊水滴的聲音,有一下沒一下地打在石頭上。過了許久,那月旦樓主人才慢慢走上來,重復剛才的問題,“姑娘還沒有說,這么心心念念,究竟想找什么呢?!?/br> “既然是心心念念的東西,那肯定就是我一直想要的了?!钡酝燹D(zhuǎn)過身來,看了他一眼,“你問這些,又不幫我,問來有什么意思?” 那人淺淺一笑,“或許我知道。” 翟挽也笑,“那我也不告訴你?!币娝叮酝炖m(xù)道,“我既不知你說的是真是假,更不知道你突然對我這樣好,究竟是為的什么。有道是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我怎么會給人留下這么大的把柄?” 聽她質(zhì)疑自己,那人居然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說的有道理?!彼龀鲆桓彼伎嫉臉幼?,“只是,姑娘不說我也能猜到一二?!?/br> “聽聞姑娘是好不容易才活過來的,這幾十年中容顏未老,連年歲都沒長。時間好像在你身上停下來了一樣,偏偏曾經(jīng)故人舊友盡皆凋零,許多東西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如果我是姑娘,一定會想要弄個明白。既然如此,姑娘所求,大概無非是當年樁樁件件的蛛絲馬跡,好讓姑娘你弄懂為什么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br> 他說話的時候帶著幾分淺淡的笑,好像要扣在人心上一樣。翟挽聽他說完,笑著點了點頭,“雖然不算全對,但也差不多了?!彼齺碓碌牵倘皇窍胝页霎斈暾嫦?,然而更重要的她還要找到明月石的應對方法。自從醒來之后,她的內(nèi)力時常感覺到不受控制,要么內(nèi)息全無,要么澎湃波瀾,猶如大江大河。她在江湖上那么多仇家,如果不能及時解決,只怕將來會陰溝里翻了船,要了她的老命。 明月石如今就好像她的命門一樣,當然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只是眼前這個人嗎......翟挽目光在他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突然問道,“你一直在問我過去的事情,怎么,你很關(guān)心?” 她的目光好像幽火一樣照在那人身上,他臉色不變,坦然說道,“不,只是有些好奇?!?/br> “我也有些好奇。”翟挽圍著他轉(zhuǎn)了一圈兒,“你一個月旦樓主人,東西看不看只需要你一句話,若是真的好奇,大可以等出去之后再找出來看,何必要問我?” “是啊。”他從善如流地承認了,“是我考慮不周,還請姑娘見諒?!边@么大大方方,還真讓人意外。 翟挽目光在他身上悠悠一轉(zhuǎn),那月旦樓主人就在她探究的目光中穩(wěn)如泰山,絲毫不為所動。末了,還問翟挽,“姑娘可是還有其他事情?” “有一點兒?!钡酝炻朴频卣f道,“我總覺得閣下頗似我曾經(jīng)一位故人,神情講話,如出一轍。” 那人輕輕一笑,“哦,那真是榮幸之至。只是算起來,姑娘年歲長我許多,若真是故人,想來已經(jīng)作古很多年了吧?!?/br> “是很多年了。我心心念念找他報仇,沒想到一覺醒來,他早就死了。剩下我,江湖中也沒什么敵手,怪寂寞的?!?/br> “這么說起來,那位故人,不僅僅是故人,還是仇人?”他話音落下,聲音好像此刻滴在石頭上的泉水一樣清凌,那點兒涼意,跟著水一起滴到了人的心尖尖上,瞬間浸潤滿了涼意。 “是仇人,我與他有著生死大仇!”翟挽突然邁開步子,走到月旦樓主人面前,手中勁氣如刀,朝著他一把劈過去。兩人隔得近,他退無可退,只能硬生生地在空中一轉(zhuǎn),堪堪躲過翟挽揮下來的勁氣,饒是如此,肩上還是多了一道淺淺的傷痕。 翟挽一擊不中,瞬間揉身上前,扼住他的咽喉,沖他冷笑道,“你說我說得對不對?陸景吾?” “陸景吾”三個字一出,對面那人眸光有片刻的閃動,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微笑道,“姑娘為何認為我是他?” “我說了,你跟他說話,神態(tài)動作如出一轍。除了陸景吾在世,恐怕沒人會這般相似。且不說從我到月旦樓開始,你就一直想問我過去的事情,就是你處處想要殺了我這一件事情,你就跟陸景吾沒什么區(qū)別?!钡酝觳辉谝獾匦α诵Γ霸谖襾碇?,月旦樓主人明明已經(jīng)死了,卻又突然復活,焉知不是有人的魂魄借尸還魂?我死了幾十年尚且能夠重新活過來,就是真的有借尸還魂這回事兒,也不稀奇。至于是真是假,我先殺了你再說,反正你們兩個,我一樣是要殺的?!?/br> “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人,還真像你?!痹碌侵魅?,現(xiàn)在應該叫做陸景吾了,他朝翟挽笑了笑,眼中卻殊無笑意,“你要殺我不稀奇,我只想知道,倘若你真的殺了我,你等下又該怎么出去?” “哈?!钡酝觳恍嫉匦α诵Γ澳氵€真把你自己當根蔥啊。我在這里殺了你,外面的人又不知道。到時候他們找上來,大不了我一起殺掉便是。反正遲早跟月旦樓的這道仇都要結(jié)下,不在乎晚這一點兒半點兒?!?/br> “你倒是想得開?!标懢拔彷p笑一聲,話語中說不盡的諷刺?!安淮蛩阏乙郧暗氖虑榱??” “殺了你,我心愿已了,還找什么以前的事情?”翟挽說著手上用力,就要將陸景吾扼死當場,“馬上就要再死一次了,下次記得別這么急吼吼地投胎,老是記得以前的事,可不是什么好事——”沒有說完的音節(jié)消失在了喉間,翟挽身形猛地頓住,像是不敢相信一般看著他,陸景吾這才慢慢從她手下起來,站直了身子,輕輕嘆了一口氣,“你太冒進了?!彼种搁g一根牛毛般細小的銀針,在幽暗的光中,散發(fā)著點點寒意。 翟挽閉上眼睛,指尖上的那點麻木瞬間傳遍整條臂膀,陸景吾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來,“早就知道你要來,我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準備呢?” 翟挽笑了笑,一種熟悉的無力感漸漸襲上她的全身,剛才那一針,像是在她身上扎了個小眼一樣,全身的內(nèi)力就這樣跟著一起流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中毒,這次內(nèi)力流失的速度比上次在拜火教還要快。 陸景吾在她背后緩緩解釋道,“這毒叫做‘透骨’,中毒之人遍體生寒,渾身經(jīng)脈仿佛被凍住一樣,但還好,只要不用內(nèi)力就沒事。”他走到翟挽面前,垂眸看著她,“只要你能忍住不動內(nèi)力,還是能留一條命的?!?/br> “是嗎?”翟挽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突然帶了幾分笑意,“陸景吾,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你還是對我下不了手。依然對我舊情難忘嗎?” 陸景吾被她問得一怔,是啊,這么多年,除了當日在婚宴上她殺了自己父親之后,他憤而出手,那就只有當日在摩崖嶺上,曾對她拔過劍了。 翟挽殺了他的父親殺了他的師兄弟,按理來講,殺了她之后,他的仇恨便能得到平息,心中的火焰便能被澆滅。然而,然而啊,在往后的歲月中,他卻沒有那一刻得到過安寧。那些恨與愛,在他生命中濃墨重彩地出現(xiàn)過,并不意味著,只要殺了她,就能得到安息。他清楚地知道,他一邊愛著這個女子,一邊卻也恨著她。 后來有一次,敬湘湘問他,如果重來一次,他會不會再對翟挽下手。 會。他的回答很肯定。但是,再重來一次,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下得了這個手。 陸景吾突然就笑了,他如今換了一張臉,總是帶著幾分病容,沒有了曾經(jīng)的意氣風發(fā),雖然看上去有些行將就木,卻分外符合他此刻的心境。他沒有回答翟挽的話,而是帶了幾分好心地勸道,“你有這個閑心,不如先坐下來,一直在那兒待著,對你的身體沒有好處?!?/br> 翟挽輕哼了一聲,陸景吾不再看她,轉(zhuǎn)身走到旁邊的石頭上坐下,她卻不依不饒地走過去,將一張臉放到陸景吾面前,“來,讓我看看。啊,讓我看看啊——”她目光灼灼,像是要在陸景吾臉上燒出兩個洞來,陸景吾睜開眼睛,就看到翟挽一張臉笑得猶如芙蓉,“陸景吾啊,我覺得你現(xiàn)在這張臉,比以前那張好看誒?你覺得呢?” 陸景吾連眼皮都沒有掀一下,不想看她。人家不理她,她卻玩得饒有興致。翟挽先是把陸景吾現(xiàn)在這具身體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難得陸景吾穩(wěn)得住,在她熾熱的目光下八風不動,眉毛都不曾抬一下。接著又將這具身體從頭到腳評論了一番,末了,像是福至心靈一般,恍然大悟道,“陸景吾,這月旦樓主人,看樣子,有些腎虛啊——啊——” 陸景吾終于忍無可忍,一把按住翟挽的脖子,將她拎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卡文卡得不要不要的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翟挽的臉就在他面前,曾經(jīng)那張單純稚氣的臉,如今全是詭譎。陸景吾看這張臉,又想到她殺了自己父親和師兄弟的事情,心中的無名火就很大。一面是曾經(jīng)父兄的仇恨,一面又是曾經(jīng)的愛戀,陸景吾只覺得心中好像被兩方拉力著一樣,晃悠悠到了空中,簡直沒個著落。 他看翟挽心煩,索性閉上眼睛,淡淡說道,“不想那么快死,自己就安分點兒?!彼脑挘玫降酝斓囊宦曒p嗤,就如同她說的一樣,陸景吾對她下不了手,他的威脅,在翟挽聽來,簡直就跟笑話一樣。 陸景吾將她放開,翟挽施施然地站起身來,正在在他身邊繼續(xù)搞來搞去,那人卻突然睜開眼睛看向她,淡淡問道,“你說你要查當年的事情,你究竟想查什么?” 陸景吾不是沒有懷疑過翟挽當初是被逼的,畢竟是他將翟挽帶下山來,雖然她身上有那么多的疑點,但他更相信他的眼睛。跟翟挽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她就真的跟她表現(xiàn)出來的一樣,單純且不諳世事。說翟挽無緣無故殺了那么多人,他是怎么都不信的。 然而,如果說他以前還不相信翟挽會無緣無故地殺人,但當他看到翟挽成了拜火教教主之后,他就不得不信了。為了給拜火教報仇,也為了立威,翟挽跟木小樹聯(lián)手,兩月之間殺了十幾個當時有名的高手,其中就包括峨眉派落英師太的師父。 如果說之前陸景吾還認為翟挽殺人是被逼的話,那她之后的所作所為,卻成功地將陸景吾的氣憤激了起來。他找上門,想要跟翟挽要個說法,可是理他的人是木小樹。那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青年告訴他,翟挽是拜火教的圣女,不會跟他一起回去的。他們找翟挽找了許久,眼下終于找到她,又怎么會那么輕易地放人呢?后來另外一個中年男人甚至上來告訴他,翟挽早已經(jīng)變心,正是因為他沒有去救人,所以翟挽恨他恨得要死,已經(jīng)琵琶別抱,轉(zhuǎn)投了木小樹的懷抱。 他們兩個人都不知道,他們中間那些各懷鬼胎的人,就這樣讓兩個原本就聯(lián)系不甚緊密的人,關(guān)系越來越疏遠,直到最后,拔劍相向,成了生死仇敵。 以前年輕氣盛,陸景吾總覺得翟挽負他良多。不僅那么快就喜歡上了別人,還瞞著他殺了那么多人,加上他們兩個立場不同,后來也就越走越遠。然而等到真正殺了翟挽之后,他卻又開始后悔起來。好像人生那么長,最后的一點兒惦念都被他割舍了,從此之后,縱然河山大好,于他而言也是滿眼寂寥。 可能是因為當初彼此都太年輕,思考問題不周,他們又被眼前的迷霧遮住了眼睛。也可能是因為經(jīng)歷的事情太少,所以就這么被有心人利用了,也是在翟挽去世之后,陸景吾才慢慢察覺出來,好像翟挽身上,藏著很多秘密一樣。比如,誰把她放在小寒峰的,誰將她領(lǐng)進武學的大門,又是誰,讓翟挽那么忌憚。 到了后期,翟挽雖然已經(jīng)殺人,但她殺的人沒有哪一個不是犯了錯。雖然這其中是有人罪不至死的,然而以翟挽的性格,哪里還會去考慮那么多?她的樣子,不像是有所忌憚。翟挽武功之高,沒見她忌憚過誰。行事做事,甚至比之前還多了幾分莫測的瀟灑。既然如此,那又是為什么,讓她跟之前的行為大相徑庭呢? 他想知道,總覺得這后面隱藏著一個很大的秘密。然而那個時候翟挽已死,木小樹帶領(lǐng)拜火教余孽退回西北,這個秘密只能永遠的掩藏在下面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感情的作用,他總認為翟挽殺人事出有因。然而當年故人凋零,沒人能解他疑惑,這個問題就像一道執(zhí)念一樣,慢慢浸入他的骨血,讓他寢食難安,最后就連死了都放不下。 當年跟翟挽一戰(zhàn),陸景吾已經(jīng)受傷了。后來沒養(yǎng)好,等到敬湘湘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藥石無靈了。就連敬湘湘開給他續(xù)命的藥,也是想起來才吃,想不起來就放那兒了。感覺,好像翟挽離開之后,他的整個人生都枯萎了一樣。雖然以前兩人經(jīng)常見面就打,但有仇恨總比毫無牽掛的好。 生命中最后那幾年,他總是夢見當初在小寒峰上初見翟挽的樣子。她梳著兩條油亮的大辮子,穿著一身碧色的粗布衣裙,頭上戴了一個用小白花做成的花環(huán),雖然衣著樸素,卻難掩國色。他看見,翟挽坐在那塊他們經(jīng)常練劍的石頭上,晃蕩著腿對他笑。笑意清甜,仿佛這些年來從未走遠。而他轉(zhuǎn)頭再來看自己,明明才四十來歲,卻早已經(jīng)兩鬢斑白,跟她站在一起,好像父女一般。 他記得,在那個夢里,他好像忘記了他們之間的仇恨一樣,走過去對她笑著說道,“你看你還這么年輕,我卻已經(jīng)老了?!痹捨凑f完,已經(jīng)是泣不成聲。 陸景吾抬眼看了一眼面前的人,曾經(jīng)心心念念的就在他眼前,他卻依然覺得好像隔了很遠一樣。明明隔得那么近,卻不能伸出手來抱她一下,就在時光里,他們兩人已經(jīng)隔了無盡的山長水遠。 翟挽死后,因為當時她身邊的人已經(jīng)走光了,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他那個時候大仇得報,卻并沒有覺得輕松,反而一片茫然。就連翟挽的尸首,都還在敬湘湘給她收斂的。等到陸景吾察覺出不對來,已經(jīng)過去好多年了。 那陣子他時常去看翟挽的棺槨,也不知道要跟她說什么,時常在她棺前一坐就是一天。因為她之前結(jié)下無數(shù)仇敵,敬湘湘連個墳墓都不敢給她修,只能將她的棺槨暫時放在自己院子里的地下室里。 說起來,生前也是一代英豪,哪知死后連個墓都沒有。江湖子弟江湖老,說起來是輕松酣暢,然而又有幾人有那樣的豪氣? 思念的滋味兒好像螞蟻噬心一樣,讓他痛苦難耐。終于有一天,他忍不住,打開了翟挽的棺槨。他知道,棺槨中的絕代紅顏早已經(jīng)隨著時間一起化成了一堆白骨,曾經(jīng)鮮亮的容顏早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雖然他知道,但是他就是忍不住啊。哪怕那下面是一具白骨,他也想抱住她的顱骨,跟她講一講這些年來他的愛恨思念。好像只有那堆白骨,才能讓此刻已經(jīng)垂垂老矣的他,心平氣和地站在她面前,不用因為要面對容光絕世的她而心生羞慚。曾經(jīng)的仇恨也都不重要了,他一生受困于武林正道,如果能在死前放縱一回,他也心甘情愿。 墮落吧,就這樣墮落吧。哪怕翟挽泉下有知,會罵他會很他,他也無所謂。他只想抱抱她,將曾經(jīng)欠她的懷抱還給她。陸景吾甚至經(jīng)常在想,倘若當年不是他選擇了敬湘湘,木小樹就不能找到翟挽,那她就還是在自己羽翼下下小心躲藏的少女,哪用經(jīng)歷后來那么多的風霜,他們兩個更不用到了最后那般境地。 然而,就在他打開棺槨的時候,他卻呆住了。棺槨中的女子,一身紅衣獵獵,依稀還有幾十年前在摩崖嶺上的風姿。她的頭發(fā)充滿了油量的光澤,皮膚吹彈可破,身姿也是一如既往的輕靈。他以為的枯骨白發(fā)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躺在里面的少女,美好得像個夢一樣。 他以為他真的是在做夢,翟挽的時光被他那一劍斬斷,她站在時間之外,看著他們這群人在歲月中慢慢老去,而自己卻年輕如昔。但很快,在他碰到那張冰冷的面頰時,他的夢就醒了。 容顏雖然未老,但皮膚冰冷,身體僵硬,早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翟挽尸身不腐,也許是因為她拜火教有什么圣物的原因,但斷不可能沒死。當初他一劍當胸,是他親手殺的人,他武功在江湖上一度登頂,怎么可能有錯? 但明明知道人已經(jīng)死了,他看著那張容顏卻依然心生無限眷戀。想來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他知道翟挽愛美,看中自己的容顏,臨死之前將她的尸身搬到了自己墓室的旁邊,并沒有燒毀。又因為顧忌著她跟自己的大仇,不愿意當個不孝子弟,就算再喜歡她,也不肯和她死同xue,將她搬到了耳室中。比鄰而居卻永不相見,那是他給自己的懲罰,也是他在這無所牽掛的世間,給自己留的最后一點兒溫暖。 當初,若是他一個想不開,沒有收斂翟挽的尸身,或者將她一把火燒掉,怕是已經(jīng)永遠見不到她了。 陸景吾想起來就覺得有些后怕,抬眼看向翟挽,她想是被他問得愣住了一樣,頓了頓,才說道,“我?我自然是要找當年是誰到江湖上傳揚是我殺了人的?!?/br> 陸景吾聽得下意識地皺了眉頭,“你殺人?你殺人是從焦肯開始暴露的,那個時候江湖上的人才把你跟拜火教對起來,需要誰的傳揚?” “當然有人了。”翟挽轉(zhuǎn)過臉來看向他,“當初我殺焦肯被發(fā)現(xiàn),那些人將我擄走,他們在我面前說什么‘魔教寶物’。人人都知道當年拜火教沒剩下幾個人,寶物的事情這些人又怎么會知道?況且,你不覺得太巧了嗎?你爹都沒有看出來我用的武功,他們個個都看出來了?”翟挽抿了抿唇,“固然這些都能講通,還有一件事情,是萬萬說不過去的?!?/br> “都知道我殺了當時的少林方丈,但沒人提過,少林方丈的尸體究竟是在哪里發(fā)現(xiàn)的,人證物證一個都沒有,我也沒用拜火教的武功,誰能一眼就看出來少林寺的那個老禿驢是我殺的呢?又是誰,到江湖上去說的呢?”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翟挽突然笑了一下,眼中有著深深的悲哀,“我曾經(jīng)很想告訴你,我身后一直有個人,指使著我去殺人......”陸景吾聽了,下意識地問道,“那你為何不曾說過?” 翟挽臉上笑意更深,他瞬間明白過來,不是不說,而是不能說,到了后來,就是說了也沒什么用處。 試想,當初如果翟挽一開始背后就是有人在指使她殺人,那這個人手中肯定握著她的什么把柄,或者......是拿什么東西在威脅她。她只能受制于人,甚至她多半連那個人的真實身份是什么都不知道,這樣的話說出來,江湖上沒人會相信的。 等到后面她有能力擺脫那人了,卻又成了拜火教的教主,不管有沒有那個人都沒有太大的區(qū)別,說與不說,又有什么相干呢? 總之,他們兩個,之間充滿了陰差陽錯,以至于漸行漸遠。 “那人是誰?”陸景吾問道。 “就是當初的少林寺方丈,一眉?!钡酝斓穆曇糨p飄飄地傳來,仿佛過了這么久,感情早就跟著時光一起變薄了。 陸景吾沉默片刻,他想起當日在醉紅山莊,一眉對陸淵的咄咄相逼,他以前只當是他們兩人爭權(quán)奪利,一眉不甘心被父親壓制,現(xiàn)在看來,原來還有另一層意思。翟挽殺的那些人,有好多都是不肯聽他話的,影響他在江湖上聲譽的。至于其他那些,或許是跟他面和心不合,或許是他殺來混淆視聽的。畢竟,當初江湖上還有那么多人看著呢,他也不能為所欲為。 “你是怎么知道的?”陸景吾又問。如果翟挽已經(jīng)知道當初讓她殺人的人是一眉,那為什么她又在說查明真相? “一眉是背后真兇,我以前也覺得很正常,但是后來就覺得不對了。”她看向陸景吾,“看上去好像什么都能說得過去:一眉養(yǎng)我,是為了讓我當殺手,必要的時候把真相告訴我,讓我知道你父親就是殺我父母的兇手,好讓我去報仇。讓我殺那些人,也是因為其中大部分人不聽話,他要肅清江湖上的勢力,所以要動手。但是,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他為什么要把我養(yǎng)在離你家不遠的地方?小寒峰就在醉紅山莊旁邊,他平常又在少林寺,他就不怕我被你們家察覺嗎?倘若是為了肅清江湖上的敵對勢力,那首先應該殺的是你父親手下的死忠,為什么我殺的人當中沒有一個跟你父親關(guān)系密切的?前一個問題或許還可以用‘大隱隱于市’‘掩人耳目’來解釋,那后一個問題怎么解釋?如果他不想對付你父親,養(yǎng)著我干什么?況且,當初殺害我父母的人當中,也有他,他難道就不怕我將來找他麻煩嗎?” 翟挽問完這些,長嘆了一聲,“最讓人覺得奇怪的,還是當初我殺他時候的事情?!?/br> 那個黑衣人,在翟挽印象中武功一直很高,所以她還請來了木小樹當幫手,她跟那人約在了小寒峰的山洞中見面,她去跟那人談話,木小樹躲在旁邊偷襲。出手的時候,他們跟那人交過手,武功雖然也很高,但跟她印象中不一樣。 “我以前就疑惑過,但是木小樹說,或許是因為我當時年紀小,那人積威太重,我心中的恐懼被無限放大,故而始終覺得他武功深不可測,其實并沒有那么厲害。加上當時我武功大進,又有木小樹協(xié)助,所以才......才那么輕易地殺了他......”她皺了皺眉,“這樣或許也能說得過去,但我總覺得......沒那么簡單?!?/br> “你們都沒跟那人接觸過,不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有這樣的想法也正常。但我是被他一手養(yǎng)大的,他是什么得行,我再清楚不過了。更何況,當時我們急著殺人,根本就沒有來得及跟他說話,我連他的聲音都沒有聽到......” “聲音也能作假。”陸景吾打算已經(jīng)陷入回憶中的她,緩緩說道,“如果按照你說的那樣,那這個人,肯定在江湖上有相當?shù)牡匚?,他熱衷挑起江湖事端,肯定還是經(jīng)常在江湖上走動的人。當時江湖上成名的高手跟你多多少少都有交集,你見過他們,也聽過聲音,如果聲音不加改變,你肯定能聽到?!?/br> 他說得也有道理,那人心思如此縝密,不可能沒想到這一點。陸景吾想了想,又問道,“那你跟他交手,可看出了什么?” “正宗的少林武學。一眉雖然為人不怎么樣,但是武學修為甚高,如果不是我跟木小樹兩人聯(lián)手,又占了先機,怕是有一番好打?!闭f完她自己也搖了搖頭,“但即使是這樣,也說明不了什么。在我們兩人威逼之下,他不能再掩藏武功路數(shù),但之前......那個人也未曾在我面前用過多少武功......”那些挨打受餓的感覺,比什么武功都有效,“所以,就算將他逼得使出自己的武功,也無從比較。況且,我們?yōu)榱怂賾?zhàn)速決,下的都是狠手,時間短到對方根本就沒有那么多時間來露出破綻?!?/br> 翟挽皺眉低頭思索道,“真正讓我疑惑的是,當時我們殺了人,雖然并不害怕有人知道,但我們自己也不可能去江湖上說。那時候,山洞中只有我們?nèi)齻€,我沒說過,木小樹沒說過,一眉也死了,那后來你們是怎么知道我殺了少林方丈?小寒峰雖然離醉紅山莊不遠,但也有一段距離,況且那地方僻靜,平常罕有人跡,為什么不過幾天,江湖上就傳遍了?” 翟挽的意思,陸景吾明白。這種事情雖然不至于要撒謊,但也沒必要鬧得天下皆知,最多在人家問起來的時候承認一句罷了。然而沒人問她,幾天之中個個都知道翟挽又殺了一位高手,就不說兇手的事情,那一眉的尸體是誰發(fā)現(xiàn)的?這么急切,更像是有人害怕遭到報復,急急忙忙要給翟挽拉仇恨,把她推到風口浪尖上,讓整個江湖的人都來討伐她,好讓大家沒空注意到這背后的隱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