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良二夫人身邊的人就是會說話,哄得主子展顏而笑。 良駿卻有些糊涂了,身形無比僵硬,隱隱發(fā)抖。 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幽幽的問良二夫人:“娘,你們在說誰???” 良二夫人這才斂去笑意,孩子們都還在呢,總不好忘形失態(tài)。 她輕描淡寫道:“還不是你那不省心的二嫂嫂,罷了,別提她,你的湯快涼了,趕緊喝吧。” 良婷婉插嘴:“娘,二嫂嫂也沒那么恐怖啦。” 她素來口直心快,被母親狠狠瞪了一眼,立刻閉緊嘴巴。 良駿呆呆的望著不知名的一點,沉寂了片刻,喉結(jié)微微的上下滑動,才牽了牽嘴角啟音:“您的意思是二嫂嫂也中了箭,就在昨日?” “什么叫‘也’啊,難道你還有旁的二嫂嫂?”良婷婉掩口輕笑。 良駿的表情卻在她的笑聲里碎成了無數(shù)片,只覺得頭痛欲裂。 燭火也恰如其分的“噼啪”炸了一聲,他的眼眸也如那燭火晃動,最終冷冽成冰。 莊良珍。 他有一種被人玩弄鼓掌的羞恥和憤怒。 良二夫人抿了口茶,遣退下人,漫不經(jīng)心問:“對了,你要與我說什么?”難得五兒有什么事相求,她高興都來不及。 …… 且不管二房那面如何收場,莊良珍已然吃足了苦頭,一連過了三日,只等良驍離去后,她才躺在帳子里默默落淚,慕桃便絞了棉帕子輕柔擦拭,那樣的傷口光是看著都疼,以后也是要留疤的,奶奶也才十七歲,疼哭了是人之常情。 但奶奶也是倔強的,只在自己人面前哭,只有她和春露知道莊良珍疼起來有多痛苦。 良驍立在廊下新開的茉莉旁,一直等,等她哭的差不多了才進屋,沉默的看著她熟睡的模樣。 從前,她受了委屈會哭,他告訴她:不能哭,那樣敵人會笑,也不要低頭,你雙下巴冒出來了。 沒成想這樣的戲言竟被她當了真。 她至今未在他面前落淚。 關(guān)于這點莊良珍倒不是怕哭惹敵人笑,而是怕軟弱,她心里明鏡一般,浮萍般的身世,無人可依,所走的每一步都要靠自己,哪有嬌寵的資格,在外人面前哭真是一點意義都沒有,沒有人會真心實意心疼,反倒覺得軟弱可欺,從而被人輕易探出底線。 她不怕被人嘲笑,但怕讓人覺得有可趁之機。 養(yǎng)了足足四十多日的傷,除了按壓會有痛感和不能做太大的動作,其余基本恢復正常。 女孩子身上留了疤自己看了也會難過吧?良驍不知道珍珍會如何想,但每晚都會守著她,一遍又一遍涂抹那道淺色的疤痕,大約是她皮膚太過白膩剔透,那樣的傷疤竟也粉粉的,全然不似想象中的猙獰。 老太君表面上待小長房冷淡,私下卻對良驍滿意極了。 甚至仿佛忘了《馬經(jīng)》這件事,連派人過去暗示一句都不曾。 女人啊,都是水做的,尤其是心,一旦被鐵打的男人攪渾了,那就真?zhèn)€是覆水難收。不管莊姑娘是貪圖富貴還是貪圖良驍這個人,交出了身子,離交出心也就不遠了,到時候再生兩個孩子,那時良驍要她怎樣,她還不就怎樣。 這個道理,當年的老太君就沒弄明白,反而逼的太緊,把事情搞砸了,又沒來得及收拾干凈,竟讓良敘親眼目睹了那一幕,任誰也受不了妻子被別的男人那樣……想到此,她不由嘆了口氣,這輩子唯一對不起的就是長子良敘。弄得小長房如今也是清冷一片,家不成家。 而清冷的小長房此時竟也還算暖融,慎德園上房的內(nèi)臥,碧紗櫥的帳子已經(jīng)合上。 良驍傾身啄了啄莊良珍后脖頸,緩緩的為她系著衣結(jié):“珍珍,三星觀的杏花都開了,漫山遍野的,又香又好看,我陪你去散散心好嗎,順便見一見……守默道長。” 守默道長便是良驍?shù)纳?,曾?jīng)的魯公府世子。 從頭到尾都未過問嫡子婚事的人,居然想要見紅塵中的兒媳。 不可否認,那瞬間莊良珍想象過當良驍?shù)拿鎸⑹啬篱L從山上推下去,那時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良驍見她不置可否,只當她應下此事,便起身熄了燈,攬著她入眠。 寬敞的帳子一時間變得安靜,他似乎竭力不讓自己的呼吸顯得粗重,卻發(fā)現(xiàn)越壓抑越明顯,便推開她翻身而眠。 晨間又翻過來貼緊她,啞著嗓子道:“珍珍,我想要……” ☆、第042章 那個背對他側(cè)蜷的小身子幾不可查的僵了僵。 拂曉的微光映著她單薄的杏色軟綢小衣,很薄,有點兒透。 帳子里依舊沉默,良驍沒敢翻動她,自己爬到了她對面。 原來她醒了,眼睫半垂,兩只小手蜷在心口。 他低頭輕觸了一下她微涼的小嘴巴。 她沒動,似乎也不打算反抗。 他才放心的小心翼翼撈起她,讓她跪坐在他對面,看著他的眼。當然,她從不長時間看他的眼,很快又閉上,像是引頸等著猛獸張開獠牙啃噬的小動物。 整個過程也沒吭聲。 天光越來越明媚,下人們早已開始各司其職,只等侍候主子們晨起。 春露聽見傳熱水,臉一紅,便親自端進了內(nèi)臥的屏風后。這種事自是不會讓小丫鬟們插手,只會由莊良珍身邊的貼身丫鬟來做。 莊良珍坐在隔著一扇屏風的凈房里慢慢擦洗,也不讓人幫忙,待清理干凈才喚春露進去。 良驍沉默的坐在榻上,聆聽著淡淡的水花聲。 她很愛干凈呢,每次都迫不及待的去盥洗,哪怕睡前已經(jīng)沐完浴也要再重新泡一遍,一開始他并不知是這樣的,只當她隨便擦擦身子,后來漸漸地察覺不對勁,才有所懷疑,直至親自走進去驗證。 確實如猜想的那般,她在努力搓澡,大約萬沒想過他會進來,神色間竟有淡淡的窘迫,卻很快平復過去,只推說汗?jié)耩ぴ谏砩喜皇娣?/br> 那之后,他便不再進去,免得撞破了,她尷尬,他也尷尬。 莊良珍洗完后將一頭青絲放下,慢慢梳通才走了出來,皮膚白白凈凈,可能是有點不舒服,她走的并不快,雙腿微顫,但從容的歪在妝臺前的繡墩上,倒也看不出什么。 她并不知一開始還溫柔的良驍為何又癲狂起來,但想起前年十五那夜又釋然了,他本就是這種人,也或許男人就是這樣的,莊良珍也不甚清楚。 但她比從前多疑,譬如良驍對她好,肯定是在盤算什么目的,而對她不好,仿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從不抱怨,但更不懂感激。 余光瞥見良驍一直盯視自己,莊良珍悄然蹙了蹙眉,竭力讓聲音聽上去溫和:“你先用膳吧,不用等我,女人梳妝很慢的?!?/br> 良驍忽然發(fā)現(xiàn)成親至今,她從未喊過他“夫君”,但也不會喊“二爺”。 前者太親昵,后者又生疏,而她與他既不親昵,更不生疏,喊哪個都不合適。 好像只有正式場合,她才當著別人的面恭恭敬敬稱呼他二爺,私下里都是“你”或者“我們”。更別提“驍哥哥”這個似乎是前世才有的稱謂。 沒有得到回應,莊良珍便不再矯情,愛吃不吃,隨便他好了,只悉心的梳頭涂臉,將香味清淡的香露和香膏仔細勻開,不讓自己現(xiàn)出半分頹色,每一時都要精精神神的,哪怕她感覺有點疼。這次,他下手重了。 可是她不敢說,根據(jù)此前的經(jīng)驗,如果她喊出來他會更…… 女人繁瑣的頭飾總算妝點完畢。春露福了福身,后退一步仔細打量。 春露和慕桃,一個擅長梳頭一個擅長做點心,倒也各有所長。 莊良珍轉(zhuǎn)首去看良驍,他已來到身前,傾身將她橫抱起,這個舉動實屬孟浪,所幸是在自己屋里,傳出去少不得要落一個“風雅”典故。 但她表現(xiàn)的很鎮(zhèn)定,只淡聲道:“白日這樣不好,讓小丫頭們看見會笑的?!?/br> “不守規(guī)矩的才會亂看,我這里都是守規(guī)矩的。”良驍?shù)吐暤馈?/br> 他并未再次胡來,只是將她放在案桌前,擺箸的小丫頭果然一直低著頭,直到這對新婚小夫婦坐定方才上前盛湯布菜,收拾妥帖,欠身退下,因良驍不習慣用飯過程旁邊立著直挺挺的人。 小時候莊良珍吃飯比較急,雖不至于發(fā)出咀嚼聲,但筷箸難免會碰了碗或者盤的,被良驍警告了兩次,就變得端端正正,比之真正的名門閨秀也不遜色。 這個女孩子實在是聰明,任何東西一教便會,說白了,養(yǎng)育她的那幾年比起旁人家養(yǎng)孩子不知要省多少心。她唯一的缺點便是任性和好吃,卻又比大人還會察言觀色,游刃有余的把握其中的度,非但不讓人生厭,還有種說不出的可愛。 那時他覺得她真是可愛極了,現(xiàn)在卻忽然很心酸。 小孩子就該是討厭一點才真實啊。 她做的這么好,得要花多少力氣? 九歲大的小孩雖然小,卻早已通曉世事,非常明白生存和危機這兩個詞的含義。 親爹走了,跟被遺棄沒啥區(qū)別;這個大哥哥看上去很好說話又有錢,她不抓緊了難道等著去當乞丐嗎?更何況這個大哥哥對她是真的好,而她也好喜歡他。 不過那都是前半生的事了,她已經(jīng)為喜歡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莊良珍細嚼慢咽的吃著碗里的飯,氣色如常,卻也毫無旁人家新嫁娘的那種紅潤羞澤,反倒像個在內(nèi)宅生活了十余年的婦人般從容。 用罷早膳,兩人沉默的品茶,她對賞杏花什么的興致缺缺,但對那位守默道長挺好奇的,娶了藍嫣芝那樣性情古怪的妻子,在老太君懷疑妻子貞潔時也不聞不問,按理說感情也算破碎了,卻又不肯和離,繼而還能生出個良驍,搞不懂他是怎么想的,倘他當日忍一忍,莊良珍身邊就不會有這么一個人了。 那她或許也活不到現(xiàn)在,莊家一個都不剩,只剩江陵良氏在世間得意的笑,那樣似乎也不算什么美好的結(jié)局。 莊良珍無法判斷有良驍好還是沒有良驍好,只知已經(jīng)身處有良驍?shù)氖澜?,便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尋求解脫的答案?/br> 三星觀地處城郊以西,大雁山的半山腰。 山中遍植桃李杏,每年這一季景色怡人,清香漫然,絲毫不輸八重櫻。果實成熟后則被果農(nóng)摘去街市上賣,甚至釀酒制作果脯不等。若是來得巧了,山下的街市到處都是此類酒食,乃京都年輕人踏青的好去處。 夫婦二人蹬車后,良驍一直將她抱在懷里,仿佛她是小孩子。 “珍珍,我父親……可能是在山上呆久了,性情微許古怪,倘若他有什么失禮之處,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氣?我的意思是不跟他計較。” 似乎又怕她誤會什么。良驍少有的緊張,又描補道:“你別擔心,他并不會傷人,只是有時候說的話古怪,我在旁邊,你莫怕。” 解釋了半天,莊良珍已經(jīng)聽出了其中的意思,原來他父親精神不正常。 這似乎是件很難啟齒的事,他看上去特沮喪,神情蕭索,莊良珍卻覺得快意。 是何時開始的,她竟把他的痛苦當成了快樂的事。 出乎意料,這趟行程竟成了小長房一家團聚。原來拜訪三星觀守默道長的不只是良驍夫婦,良婷安夫婦也在,確切的說她這段時間都在。 自參加完婚宴,她的夫君黎至謙需在京都談一筆生意,如此便要耽擱幾十日,間接地成全了她的思鄉(xiāng)之心。 不管心里有多怨,生父到底是生父,良婷安默默的坐在廚房淘米,貼身丫鬟反倒只能打下手,幫著她摘菜清洗。 見到了古怪的岳丈,黎至謙竟與平常無異,該吃吃該喝喝,但戒了酒rou,這也算是用行動表達了對岳丈的尊重吧,更是給了妻子應有的尊嚴。 良婷安對夫君道謝,心里卻淡淡的哀傷,并不想讓父親的丑態(tài)被外人看了去。 外人?她愣了下,不知為何會用這個詞形容夫君。但又很快平復情緒,笑道:“其實你不必隨我來的,家里的生意要緊,我讓香巧伺候你回別院吧。” 香巧是她的貼身丫頭,婆婆送來的,意思很明顯,所以去年便開了臉,伺候過黎至謙一晚,如此安排她伺候黎至謙回別院倒也合情合理。 黎至謙未置可否,卻道:“我來是告訴你,你弟弟與弟媳也來了,現(xiàn)在大約已經(jīng)進了道觀?!?/br> 她捏在袖中的手輕輕顫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