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胖和尚眼神凝滯,變得暗淡,許久輕嘆,“這里是佛門……” 沈寰接口,“佛門講慈悲嘛,可世間萬相,有善有惡,佛祖也不能度盡惡人,所以才需要有我這樣的人來平衡,這就是人世。苦樂交替,有生有死。冤孽自造,結局自了!” 胖和尚神色一凜,低聲道,“殺人有很多方法,武藝只是一門技藝,和裱畫、彈琴、唱戲一樣,不該淪為殺人工具?!?/br> 沈寰正色,認真答他,“大和尚錯了,我只想手刃仇人,況且,武藝不是旁的技藝,根本就是殺人技。即便殺人藏鋒,那也是用來殺人的?!?/br> 胖和尚默然,半晌看著她,“言辭太烈太銳,不是吉兆。” 沈寰淡笑,“我本來就沒想求什么好報,更加不求退步抽身早?!?/br> “寧思進,莫思停?!迸趾蜕谐烈鳎笆俏鋵W的門道。罷了……” 聽著有門兒,沈寰倏然挑眉,“你肯教我?” 胖和尚搖著頭,“還沒讓你瞧明白,我怕你不服氣。”話音落,茶湯潑出,以力凝結,似一道弧線完滿的光柱。 “嘩”的一聲,墜于桌邊,一同落下的還有一只細腳伶仃的蚊子。 沈寰心悅,“我拜師,你來教我?!闭f著就要起身。 胖和尚揮手相阻,“我讓你見的是內勁,我能給的也只是內勁。除此之外,一概不教?!鳖D了頓,“所以我不算你師傅,你不必拜。我也不會承認,你跟我學過什么?!?/br> 沈寰怔了怔,旋即問,“那你拿什么教我,內功心法的書么?” 胖和尚一笑,“有,到時候你自己參悟,我只管給你看,不管點化。” 沈寰想了想,頷首道,“好,就依你?!?/br> “先別忙,我還有要求?!迸趾蜕新f道,“從明日起,連著一個月,你每晚子時三刻來這里找我,打掃禪房寺院,要每一間都打掃到。一共一百零八間,做得到么?” 沈寰當即道,“只要你肯傳真東西,我沒什么做不到的?!?/br> “好?!迸趾蜕胁[著眼睛一笑,“那就這么說定了?!?/br> 聲音又變成了清澈的溪水,仿佛剛才達成的是一樁令人愉悅的交易。 沈寰臨出門,忽然回首,“還沒請教,你的法號?” “江湖事,不問因由。”胖和尚吃了一口茶,“何況姓名,你我之間沒有師徒名分,大可不必坦誠相見?!?/br> 沈寰暗道,遮遮掩掩,還不是為了避禍?笑了笑,又問,“那為什么肯答應我?” 胖和尚撇嘴思量,少頃才道,“唉,寺中歲月寂寞,你不懂,我今年還不到四十,一想到日后再也沒有人記得我,記得我的東西,就更加寂寞?!?/br> 沈寰仰面一笑,跳窗而去。 一個月之后,她得到了一本內功心法,隨手翻過,鑒定真?zhèn)蔚耐瑫r,也在努力辨認宗派。 剛有些頭緒,胖和尚笑瞇瞇開言,“別想那么多,是真的就行?!?/br> 沈寰不理,越看越是不解,“難道,你是少林棄徒?都說天下武學出少林,守著那么好的門戶,又有一身的功夫,怎么會跑到這里做一個低等僧眾?” 她不問他到底做過什么,只是好奇他如此做的初衷,胖和尚欣慰笑答,“少林有什么好?怎知不是浪得虛名?一身功夫有什么用?京城的大廟香客更多,更舍得給錢。人生在世,哪兒有那么多大事可做,我只圖自在舒坦,四個字而已。” 沈寰倒真心喜歡他這副調調,還要再問,他卻搖著手,聲音低沉下去,“不說了,這是拓本,送你的。學成學不成,咱們都不必再見。就當它和你有緣,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有緣,他磨了她一個月的心性,堅持與忍耐,到最后還是被她拿到這本心法,這就是緣。 可惜她太累了,需要補充睡眠,拿到手的東西,也不敢立刻開始練,精力不濟,修習內功等于求死。 一覺醒來,才發(fā)覺天地有變。安靜的小院忽然熱鬧起來,推開門,祝mama正陪著一個陌生婦人,邊說邊往內院走來。 婦人打扮得花紅柳綠,四下里正打量著宅院,扭過頭,四目相對,婦人停下了步子。 “呦,老jiejie,這位是……”婦人看著沈寰,仿佛得見至寶,“是家里小姐不是?” 祝mama笑著說是,“是三爺的堂妹子,今年才從老家上來,怨不得嫂子不認得。” 婦人沖著沈寰頷首,發(fā)覺對方只是微微點了點下頜,原來是個冰美人,性子不算好,可是長得是真俊俏。 “姑娘今年多大了?”婦人喜滋滋的問道。 沈寰不吭聲,祝mama只好代答道,“我們姑娘過了年,虛歲才十五,小呢?!陛p輕拽了拽婦人的衣衫,示意她往上房去罷。 “哦,還不到十五啊,”婦人訕訕笑了,“瞅著不像,這身量,這模樣,我還說……” 祝mama咳了一聲,她嘴快,甩了一句,“像不等于是!還早吶,請您來,是說我們三爺的事,您趕緊著,太太還在前頭等著呢?!?/br> 倆人挽著胳膊說笑著去了。沈寰冷冷看著,人走遠,她甩袖返回屋內。北方人身量高,她比一般北方女孩更要高,所以看著才像十五的,只是這話從一個媒婆嘴里說出來,她聽著不舒服。 轉個念頭想想,自己該是長大了,不再是小女孩的模樣,興許已經有那么點女人的味道了。 八月節(jié)早過了,天兒漸漸涼下來,太陽落山,小涼風一吹頗為適意。沈寰心里煩,調了半晌內息也還是覺著煩,索性出了屋,溜達到院子里,預備在樹下發(fā)會子呆。 棗樹下已站了個人,薄薄的側身,挺拔的長腿,頸子微垂,那樣子像是懷著滿腹心事。 她走路沒聲,見了這情形,只得故意弄出點聲兒來。他聽見了,轉過頭,月光灑在臉上,分明是窒了一窒的神情。 自從送完玉簪子,顧承就像有意躲著她,這一躲就是一個月。好在這一個月里,她有她的事要忙,顧不上理會??山裢碜苍谝黄?,就容不得他再避開。 他腳下像是黏住了,沈寰就主動迎上去,星光想必是一點點落在她臉上的,還沒到近前,忽然聽他低聲問,“你這陣子,休息不好么?” 連著一個月夜里不睡覺,自然好不了,可她不承認,“沒有啊,我挺好的?!?/br> 顧承不滿的看著她,“眼底一片郁青,哪兒好?” 她不覺垂下眼眸,突然想笑,連忙又繃緊嘴角。這么些天了,竟然只有他一個人看得出來。 沈寰淡淡抬眼,“我說的好,是另有別的意思。還沒恭喜三哥,今兒早起聽見喜鵲叫,原來是好事要落在你頭上?!?/br> 顧承不說話,慢慢偏過臉去,眼睛里漸漸有了一種,認命的悲涼。 沈歡望著他,覺得那份悲涼里頭,終究還是涼多過于悲。 她想起白天祝mama的話,三爺對自己的事忒不上心,太太實在沒法子,決定趕著今年底把事情給定下來,回頭選好了人家,還要請那邊顧府上的太太幫忙相看,都滿意了才好下聘。 一個男人家,就這樣由著別人決定了自己的終身,想著都怪沒趣的。這世道,男人女人都一樣,做人的規(guī)矩,既然要守,就得認命。 知道人家此時難受,就不好再火上澆油,她緘口不開玩笑,可心里頭還是活泛的,仰著頭望了好一會天,贊嘆道,“河漢浩淼,滿天的星斗襯著月色,真壯闊,這就是造化的神奇。” 因為仰著臉,她的脖頸伸展,更顯修長,下頜的輪廓精致難言,美得足以令人屏息,足以渾然忘卻周遭一切人與物。 顧承許久沒能說出話來,只是咬著牙關,咬得渾身筋骨都泛酸了,才勉強忍住,沒有讓一句話沖口而出。 那句話,是他方才在心底的贊嘆:你,才是造化的神奇。 ☆、第14章 調戲 夜風微涼,撲面帶著花香。顧承身量比沈寰高出不少,聞得出那香氣,是從她發(fā)梢上飄來的木樨味道。 他能看清她眼底的郁青,自然也能看清她身體的輪廓。月光下瞧美人,別有一番動人韻致。 這是發(fā)乎情,顧承安慰自己,之后得靠意志,止乎禮! 他不敢再看她,低頭盯著腳下,架不住腦子里還是信馬由韁,原來她不喜歡用桂花頭油,那木樨的清香確實更合適她。 桂花太甜膩,她這個人,是純粹的美,并沒有一絲甜。 胡思亂想著,她的聲音就響起,低低的,像是癢梭梭的吹氣,“都挑了哪些人家,三哥知道么?” 心猿意馬立刻煙消云散,顧承懨懨回答,“沒細問,也不想打聽。” 沈寰禁不住笑起來,“別啊,三哥對自個兒的事還真不上心,這話說的像是自暴自棄?!?/br> 顧承無聲笑笑,自覺無言以對。 沈寰轉頭,認真看著他,“三哥到底喜歡什么樣的人,說來聽聽?!?/br> 顧承側目,“這事兒,一個姑娘家問不著罷?” “怕什么,我不是你妹子么?”沈寰笑得暢快,眼波橫生爽利的嬌媚。 禁不住這樣的笑意,顧承漸漸軟化,“不知道,我真沒想過?!?/br> “可你都二十一了?!鄙蝈敬蛐难劾锵矚g這么磋磨一個老實人,一抬手夠了一顆棗兒,隨意蹭蹭,放在唇齒間。 喀嚓一聲,清脆悅耳,“這會兒想想,趁沒人說給我,也許一輩子就這么一回——娶的不是自己喜歡的人,說給她聽也沒意義?!?/br> 話是狠話,有她一貫的果決。 顧承無可奈何,“我這人,注定沒多大出息,全無封侯拜將的指望。姑娘家跟著我,是要受委屈的。我怕照顧不好,也不知道上哪兒,能找著一個和我心思一樣的人。” 沈寰點頭,“那不能算是沒想過,只能說是心里明鏡,眼前摸黑?!?/br> 她再轉過身子,正對他,一字一句笑著道,“這樣人興許不難碰,你面前兒就有一個。你別慌,我可沒別的意思,就是告訴你,不用把自己想得太糟。三哥,你不是沒本事的人,就是不走仕途,也一樣能把女人照顧好?!?/br> 心里有那么一瞬歡喜,像是被輕軟鵝毛筆撩撥了一記。 顧承收斂住,趁著夜色她瞧不見,羞澀發(fā)笑,“是么,我倒更愿意聽你說,我照料你,照料的還不算差?!?/br> 這是難得俏皮的應對,簡直快趕上一句俏皮話了。他竟然也是會說幾句,可見老實的程度還是有限。 “我說真的,自然也就有那個意思。”沈寰大方承認,“不是所有女人都急功好利,過后再悔教夫婿覓封侯?!?/br> 顧承抿著嘴,想了想才問,“你真這么想?我是說,你……” 沈寰似笑非笑,目光幽幽,“我的事兒,你最清楚。早年什么風光沒見過,也正趕上我們家赫赫揚揚的好時候。一朝敗了才知道,過眼云煙四個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再求富貴揚名,官場里打滾,就是一個字,蠢!說真的,我連京城都不想呆,頂好離了這是非地,去外頭闖蕩一番,看看旁人是怎么活的。是你說的,天大地大,總能尋著點心里向往的東西?!?/br> 她本是存著逗弄他的心思,可說著說著就露出了真心話。剎不住,也找補不回來。 顧承聽著,胸膛里一陣痛,一陣熱。心智恍惚間,很想告訴她,外頭的天地沒有想象中那么好,木樨頭油比桂花頭油價兒高,尋常人也吃不起鰣魚這樣的稀罕物。 由奢入儉難,她是千金小姐的身子,就該有個千金小姐的歸宿,至起碼不能太差。 可這話他按下了,不說也罷。他只是陪她走上一段路的人,關于這段路,他承諾過,一定會將她照顧好,僅此而已。 徐氏雖病著,cao辦起兒子的事卻毫不含糊。半個月功夫,已選定了一位兒媳,五城兵馬司副指揮家的獨女,姓方,閨名巧珍。 門楣不算高,純粹是沖著姑娘本人去的,遠親近鄰一圈打聽下來,沒人不夸方姑娘長得好,性情好,人如其名,心巧手巧如珍似寶。 沈寰在徐氏跟前坐著說話,淡淡聽著,如今徐氏已把她當成自己閨女一樣看待,凡事不瞞她。 說完方家女孩,沈寰已撥完一整盤東山枇杷,捧到徐氏面前,笑盈盈起身,回西屋去了。 翌日云淡風輕,沈寰撂下句,去給太太取藥,一襲水色涼衫,頭戴黑色飄巾,仍做男兒扮相,出門而去。 街面上的事不難打聽,五城兵馬司副指揮宅門坐落于哪條巷子,更不難打聽。 不大的院子,一乘小轎停在正門,方家小姐背影纖長苗條,裊裊婷婷。沈寰在心里贊了一聲好,穩(wěn)著步子跟隨其后。 方巧珍是去胭脂鋪子,小戶人家不算講究,姑娘日常用的水米分胭脂不交婆子小廝采買,這在以前沈家門里是決計不會發(fā)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