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林濤說:“如果肩膀上這個是射入口,那么死者自己肯定是無法完成的。那么長的槍,怎么翻轉槍口,對準自己的肩胛后部?肯定不可能?!?/br> “那若是別人形成的呢?”大寶追問。 林濤說:“如果是別人形成的,怎么會有那么大的身高差?可以形成從上到下幾乎垂直于地面的槍傷?如果右腰部是射入口,那么就很容易理解了。死者右手拿著槍.槍口朝上,突然走火,子彈從右腰部穿入,從左肩部打出?!?/br> “說得太有道理了!”大寶戴著手套的手,鼓起掌來發(fā)出砰砰的悶響。 “看起來,林濤說的是有一定的道理?!蔽艺f,“但是射入口、射出口直接影響到現(xiàn)場的還原,直接影響到案件的定性,不能兒戲。我們切下兩個創(chuàng)口周圍的軟組織,馬上送到省廳,讓組織病理實驗室的方俊杰科長對這些組織進行組織病理學診斷,看看從他的顯微鏡下,能不能為我們做一個判斷?!?/br> 4 五人意外落崖的事故,因為這一處突如其來的槍彈傷而陷入了撲朔迷離的境況。我們顯然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了。方科長在電話中說,最快也要到明天早晨才能出結果。我們在現(xiàn)場傻等也沒用,就紛紛回到賓館倒頭補覺。 我這一睡不要緊,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清晨才醒來,直感覺肚子餓得快要罷工了。 我連忙叫起了大寶、林濤和比我們睡得還早的韓亮,一起到街邊的鋪子里喝一碗牛rou湯。正喝著,看到一輛省廳牌照的警車停在了對面的賓館門口。 “哎?老方怎么來了?”大寶嚼著餅,含糊不清地說。 我隔著馬路,喊住了組織病理實驗室的方俊杰科長,叫他過來一起吃早飯。 “清早出了結果,我就趕緊趕過來了?!崩戏秸f,“這結果有些出乎意料,我覺得在電話中講不清,就找車隊派了車,送我過來了?!?/br> “一個案子派兩輛車出勘,你不怕別人說你浪費納稅人的錢?。俊贝髮氝€是滿嘴食物,含糊不清地說。 我用筷子敲了一下大寶的腦袋,轉頭對方科長說:“什么情況?” “從組織病理學的結論來看?!崩戏秸f,“肩膀上的,才是射入口?!?/br> “???”我們?nèi)齻€人異口同聲,把鄰桌的幾個姑娘嚇了一跳。 幾個姑娘看到了一臉驚愕的林濤,轉頭嬉笑議論。 “等會兒再說。”我環(huán)顧四周,說,“回賓館房間再說?!?/br> 匆匆吃完,我們一起回到了我的房間。我打開電腦,接過老方遞過來的u盤,點開了u盤里的幾張照片。 “你們看。”老方說,“這幾張是肩膀上創(chuàng)口的軟組織切片。我們可以看到,在顯微鏡下,創(chuàng)口邊緣的皮膚組織有卷曲,還有細胞的灼傷壞死。而在腰部的軟組織切片上,我們就看不到這樣的情況?!?/br> “僅僅依靠這一點細胞壞死能定嗎?”我問。 老方搖搖頭,說:“那還欠缺了一點,但是我在切片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br> 說完,老方又切換了一張顯微照片,說:“肩膀創(chuàng)口周圍的肌rou組織里,有幾根纖維!這幾根纖維經(jīng)過he染色(he染色,全稱蘇木精一伊紅染色法,是一種用于病理分析的染色技術)可能變色了,但是依我的經(jīng)驗,大概可以判斷這是綠色衣物上的纖維?!?/br> “死者里面穿著白色襯衫啊?!贝髮氄f。 “可是外面確實是一件綠色的迷彩服!”我說。 “可是,這又能說明什么問題呢?”林濤問道。老方的結論推翻了林濤的推斷,他是第一個不服氣的。 “我們想一想,子彈是單一方向的?!崩戏秸f,“子彈從后背的衣服開始,打破衣服,再打破皮膚,然后從體內(nèi)打破另一側皮膚和衣服。也就是說,子彈只會把射入位置的衣服纖維帶入肌rou組織,而不可能把射出位置的衣服纖維帶入射出口的肌rou組織。否則,子彈就逆行了?!?/br> “我懂,很有道理!”我點頭認可。 林濤一時有些蒙,想了半天,他也緩過了神,說:“可是……可是會不會是你把我們?nèi)∠碌膬蓧K組織弄混了???¨ “這在我們法醫(yī)組織病理學實驗室,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崩戏綌蒯斀罔F地說,“一來,我們?nèi)〔牡臅r候,會嚴格分門別類;二來,從鏡下也可以看出肩膀部位和腰部的皮膚、肌rou細胞排列的不同。所以,不可能弄錯?!?/br> “那就奇怪了,什么情況下,子彈能從肩膀后面垂直于地面打進身體內(nèi)呢?”林濤撓著后腦勺。 房間里頓時安靜了下來,大家都在靜靜思索,只能聽見我點擊鼠標的聲音。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重重地呼了一口氣,鼠標停留在電腦屏幕顯示的一張圖片上。 大家都來看電腦。 “房塔先的腳?”大寶說,“這能說明什么???” “死者的鞋帶是散開的?!蔽艺f,“我們假想一下,如果死者因為鞋帶散開了,蹲下身來系鞋帶,那么是不是就可能有人從他的左側肩部垂直于地面打上一槍?” “?。磕恪闶钦f,這是一起命案?”林濤說。 “你說的,如果肩膀上的是射入口,那么死者自己是絕對不可能形成的?!?/br> 我笑著說,“我認可你這個觀點。只是你說別人也形成不了這樣的槍傷,我不認可。我剛才說的這種情況,有可能形成這樣的槍傷嗎?” 林濤點了點頭。 “那……我們僅靠這一點就確定這是一起命案?”大寶說,“依據(jù)足夠嗎?偵查部門會因此而立案偵查嗎?” “當然不僅僅是這一點。”我說,“之前,我就一直有個疑惑。如果是在山頂上自己誤傷了自己,也不會立即跌落山坡啊,這又不是在拍電視劇。” “那……是被別人扔下去的?”大寶說。 我指了指照片中房塔先的尸體,說:“這人有180斤吧?誰也沒那么容易扔他下去。但是踢他,讓他滾動起來,滾下山坡還是有可能的?!?/br> “我知道了,你說的是死者第十二肋骨骨折的事情?!贝髮氄f,“那為什么不能是摔的呢?” 我點頭贊許,接著說:“首先,骨折的地方,有不少出血,說明不是死后損傷,也不是瀕死期損傷,而是生前損傷。其次,骨折的是第十二肋骨。你們都知道,和別的肋骨不一樣,第十二肋骨很短,且一端是游離在腹腔的,韌性十足。如果是摔跌或者和平面物體撞擊,那么斷的應該是其他較為堅硬、固定的肋骨。第十二肋骨斷了,只有可能是突出的物體直接擊打在第十二肋骨上,才會導致這根孤零零的肋骨骨折?!?/br> “我明白了?!贝髮氄f,“一個人趁房塔先系鞋帶的時候,對他開了槍。他倒地后,那個人又踢著他的腰部,把他踢下了山坡。房塔先在滾落到二氧化碳湖平面以下時,立即窒息死亡。整個過程就是這樣了。” “還有一點,就是這個人可以拿著槍站在房塔先的身邊,房塔先還毫無防備?!蔽艺f,“這是犯罪分子刻畫?!?/br> “即便是刻畫了,還是很麻煩啊?!绷譂f,“第一,從前期調(diào)查看,房塔先到底是一個人去打獵,還是約了別人一起去打獵,沒有人看到。第二,即便是有人看到了他和誰一起去打獵,我們也沒有任何可以甄別犯罪嫌疑人的依據(jù)啊。 沒有任何證據(jù),如何談破案?” 林濤說的是事實,大家伙兒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先把情況給縣局通報吧,事不宜遲?!蔽艺f,“我們要相信偵查部門,能夠查出這個背后打黑槍的人?!?/br> “現(xiàn)在想想真是后怕?!贝髮氄f,“如果真的依了村主任,不進行尸表檢驗,尸體一燒,就真的產(chǎn)生冤魂了。” “冤案就冤案,什么冤魂?”林濤捶了大寶一下。 “所以說,法律和規(guī)范的制定,都有它的道理?!蔽易院赖卣f,“既然有這些規(guī)范,我們就必須要嚴格執(zhí)行?!?/br> 說這話的時候,我想起了數(shù)年前,我第一次出勘命案現(xiàn)場。死者是我的同學饒博(饒博的案子,見“法醫(yī)秦明”系列第一季《尸語者》中“初次解剖”一案)。若不是嚴格的尸檢,怕是也無法對幾名傷害他的犯罪嫌疑人進行追責了吧。 雖然我們的這個勘查結果有些出乎意料,但是我們言之鑿鑿,楊大隊和諸多偵查員也并沒有提出異議。 按照我們的部署,偵查員們開始對全村的村民進行排查,排查那些和房塔先較為熟悉,而且喜歡打獵、具備自制槍支能力的人。 在我的要求下,重點排查對象是以前和房塔先結伴打獵的青壯年。我覺得,能用腳把一個180斤重的人踢下山谷,必然是個青壯年男性。 而林濤在會后,提出再赴現(xiàn)場的要求。 “你是說,要我們尋找彈頭彈殼?”我驚訝地說,“那么空曠的地方,怎么尋找那么小的東西???” “找不到也要找?!绷譂f,“我的牛都已經(jīng)吹了,槍痕是我們痕跡檢驗專業(yè)的專長。事實也是如此,一旦我們找到彈殼或者是彈頭,就可以依據(jù)那上面的痕跡來和發(fā)射它的槍支進行比對?!?/br> 我也知道,槍支撞針打擊彈殼底火的時候,在彈殼上留下的痕跡都是很有特異性的。而槍管里的膛線在彈頭上形成的痕跡,也一樣可以作為同一認定的依據(jù)。也就是說,案件至此,只有彈殼或者彈頭,才是唯一可以作為證據(jù)的線索。 “我要是兇手,一定會把彈殼帶離現(xiàn)場?!贝髮氄f。 “是的。但是,彈頭穿過人體,從上往下,打進泥土里,怕是連兇手都找不到吧?!绷譂f。 “連兇手都找不到的東西,我們怎么找?”大寶說,“我們連開槍的地點都不能認定。況且,現(xiàn)在我們重新回到現(xiàn)場,天又該暗了,光線不足啊?!?/br> “那是因為兇手啥也沒有。我們嘛,即便是天黑,也不怕!”林濤神秘一笑,從勘查車的后備廂里拿出一個物件,說,“你們看看這是什么。” 這是一個長相和戰(zhàn)爭年代的探雷器一模一樣的東西,只是小了很多,大小和一個大號的鍋鏟子差不多。 “這不是鬼子的探雷器嗎?”大寶說。 “道理是一樣的?!绷譂f,“這是金屬探測器,我把這玩意兒改良了,很小,易于攜帶,而且探測效果確實棒棒的?!?/br> 說完,林濤把探測器在我的身上掃了一下,發(fā)出了嘀嘀嘀的聲音。 “那你還不如把機場安檢的物件拿過來直接用?!蔽页靶α譂墓逝?。 “和那個差不多,反正很好用就是了?!绷譂龑擂蔚卣f。 雖然我知道金屬探測器這個東西,但是我們很少用它。不過,我確實小覷了這個東西。在現(xiàn)代化社會,到處都是金屬,所以用這個東西在一般現(xiàn)場尋找金屬,一點兒也派不上用場??晌覜]有考慮到的是,這是個在野外的現(xiàn)場。在這個被植被覆蓋的山頂上,想用rou眼尋找一個小物件確實不容易,但是用這個金屬探測器尋找一件金屬制品確實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畢竟,荒山野嶺,是沒有金屬物件的。 據(jù)說,他們只用了半個小時,就找到了彈頭的位置,然后用了十分鐘,就從泥土里挖出了彈頭。 之所以用“據(jù)說”,是因為我實在爬不上山坡了,在車里等著他們凱旋。 找到了這枚彈頭,不僅僅印證了方俊杰的推斷——子彈是從上往下打的,也為破案堅定了信心。有了這個確鑿的證據(jù),只要能找到槍,我們就能進行認定。 我們一路哼著小曲兒回到了專案組,專案組還不知道我們這個好消息。在楊大隊的率領下,所有的偵查員都眉頭緊鎖,翻看著卷宗。 “我們找到證據(jù)了!”我從物證箱里拎出一個物證袋,袋子里裝著一個黏附有泥土的彈頭。 “真的嗎?¨楊大隊異常興奮,說,“我們也有嫌疑人了?!?/br> “哦?怎么發(fā)現(xiàn)的?”我問。 “通過一系列梳理,我們大概知道了有八九戶人家是有槍的?!睏畲箨犝f,“但是這些槍是不是都藏起來了,誰也不知道。所以,我們用了一招‘打草驚蛇’。” “打草驚蛇?”我驚訝道,這破案就和打仗差不多,三十六計都用得上。 “我們請示了市局,然后在村里張榜公布。因為這起原本大家都認為是意外事故的案件,涉嫌槍殺案,所以我們對所有的槍支都進行了摸排。”楊大隊說,“現(xiàn)在公安局完全掌握了槍支的動態(tài),并要進行搜查。今天晚上為最后期限,如果在這之前上交槍支,一律不拘留,只罰款。如果不交,就會按照涉嫌殺人進行處理?!?/br> “結果,所有人都交了槍?”我說。 “是的,除了村主任家?!睏畲箨犝f。 “村主任家有槍?”我問。 “有的。”楊大隊說,“而且村主任的兒子房鐵門,是房塔先的好友,經(jīng)常相約打獵?!?/br> “那就很可疑了。”我說。 “不僅如此,我還聯(lián)想到,村主任一直在妨礙我們解剖尸體。”楊大隊說,“當時我就覺得他很可疑?!?/br> “那現(xiàn)在咋辦?”大寶問。 “我們已經(jīng)在部署對他家進行強行搜查了?!睏畲箨犝f,“村子里一直有我們的人,所以這段時間,他想出去丟棄槍支都不可能?!?/br> “那我們就回去睡覺,等好消息嘍?”我笑著問。 “你們可以,林科長不行?!睏畲箨犈牧伺牧譂募绨?,對我說,“等我們找到槍,還需要林科長立即進行槍支檢驗呢?!?/br> 第二天早晨,見林濤在我隔壁床上呼呼大睡,我就知道,案件已經(jīng)順利偵破了。 在強行對村主任家進行搜查的時候,民警還遭到了村民的抵抗。好在楊大隊也是山里人出身,對他們還是很有辦法的。很快,楊大隊就做通了村民們的思想工作,組織民警對村主任家強行搜查。 當楊大隊在村主任家的鍋灶里發(fā)現(xiàn)一把短槍的時候,就確定了房鐵門是犯罪分子。槍在鍋灶里燃燒,周圍的木質部分大部分都被燒毀了。 當時楊大隊還緊張了一下,好在林濤確定地說,進行痕跡檢驗認定,是根據(jù)鐵質槍管內(nèi)的膛線進行檢驗,楊大隊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