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明白了，這是人工挖掘的一個鍋底塘，對吧？”我說。

    鍋底塘就是底部形狀像口大鐵鍋的池塘，上寬下窄，越靠近池中心越深，越靠近岸邊越淺的水塘。因為周圍的水淺，所以容易造成溺水者麻痹大意，最終導致溺死。

    “會不會是幾個孩子玩水溺死的？”陳詩羽問道。

    這個問題突然讓我陷入了沉思。

    林濤說：“不排除這種可能，夏天的時候，經(jīng)常會有孩子們相約游泳，而造成群體性溺死的事件，可不少見。不過，這個案子倒是有些蹊蹺，一來現(xiàn)在天氣較冷了，我都穿秋衣秋褲了，不是游泳的季節(jié)??；二來，孩子們的衣著都很完整，也不是游泳的衣著狀態(tài)啊。”

    “這幾個孩子都不會游泳?！敝齑箨犝f。

    “既然不可能是幾個孩子一起下水游泳，那么就有可能是一個孩子失足落水，其他孩子為了救他，分別入水溺死?！绷譂治龅溃斑@樣，應該解釋得通了吧?！?/br>
    幾個人分別點頭贊同。

    “可是網(wǎng)絡上的評論不是這樣說的?！表n亮在一旁仍不忘在網(wǎng)絡上進行搜尋，“本來我想抽空看看平行專案的網(wǎng)絡搜尋情況的，結(jié)果無意中看到這條。還是個大新聞網(wǎng)站報的，說是東流縣四名孩童蹊蹺死亡，網(wǎng)友懷疑系盜竊器官團伙殺人偷器官。”

    “真是標題黨！”我咬著牙說了一句，“為了吸引眼球，毫無新聞報道的底線?！?/br>
    “他們也很好推脫責任啊?！绷譂f，“他們寫的是‘網(wǎng)友懷疑’，又沒有說他們網(wǎng)站懷疑?！?/br>
    “不管怎么樣，縣局的宣傳部門要重視起來啊，該辟謠的趕緊辟謠?！蔽艺f。

    朱大隊點頭應允，走到一旁打起電話。

    “重視有什么用？”韓亮說，“反正公安機關說的話，那些人也不信，他們只信自己的猜測?！?/br>
    “我覺得吧，大部分網(wǎng)民，雖然不發(fā)聲，但還是有科學精神、相信公安機關的?！蔽艺f，“這顯然就是謠言，在評論里蹦跶的，不過就是一些‘鍵盤俠’?！?/br>
    “就是啊，不用配型，就偷？還在這荒郊野外偷？不用無菌cao作的器官，誰敢用啊？”陳法醫(yī)說。

    “辟謠歸辟謠，我們的工作還是要做好?！蔽艺f，“首先要從案件性質(zhì)開始。”

    說完，我蹲下身來，對幾名孩子進行了初步的尸表檢驗。

    四名孩子中，女孩子年齡最大，10歲；剩下的三名男孩，分別是3歲、5歲和7歲?？粗鴰讉€孩子稚嫩的臉蛋，蒼白的手腳，我的心中涌起一陣側(cè)隱之情。

    孩子相對于成人，穿得會比較多一些。幾名孩子都穿了秋衣秋褲，外面穿了外套和外褲。此時幾個孩子的衣服已經(jīng)全部濕透，鞋子也全部濕透。

    “鞋子，鞋子?！蔽摇吺瑱z，—邊說道，“怎么女孩子是赤腳的？3歲男孩也有一只腳是赤腳的？”

    “在水中掙扎，有可能會導致鞋子的脫落吧?！绷譂f。

    “在水中打撈的時候，有發(fā)現(xiàn)鞋子嗎？”我轉(zhuǎn)頭問下水打撈的輔警。

    輔警搖了搖頭。

    我說：“這個得搞清楚，如果是意外落水，那么鞋子不在岸上，就一定會在水里。這個關系到案件的性質(zhì)，所以，要么再次下水打撈，要么把水抽干?！?/br>
    “還是下水打撈吧。”朱大隊說，“我現(xiàn)在就去?！?/br>
    朱大隊是個冬泳愛好者，這種天氣，下這種水塘不在話下。說話間，他已經(jīng)脫去了外衣外褲，搓了搓身體，走進了水塘里。

    打撈工作大概進行了半個小時，朱大隊就從水塘的中心，找到了女孩子的一雙球鞋。

    “男孩子的鞋子呢？”我問。

    朱大隊上岸后，用毛巾擦身，說：“沒有，肯定沒有。塘底淤泥不深，水也還算清澈，再說了，這么小的水面，這么淺的水，要是有的話，肯定能看得見?！?/br>
    “這孩子的鞋子是泡沫的。”林濤拿起3歲男孩的另一只鞋子，說，“而且不吸水，如果落入水中，必然會浮在水面?！?/br>
    “那么，鞋子去哪兒了？”我一臉凝重地問道。

    3

    “我現(xiàn)在就安排人四處尋找。”朱大隊說。

    我點了點頭。既然池塘里肯定沒有鞋子，而孩子的鞋子又不可能自己跑掉，說明這個案子還是有一些疑問的。

    現(xiàn)場太廣闊，又不能簡單地判斷案件性質(zhì)，所以現(xiàn)場勘查工作也就到此為止了。應我的要求，朱大隊陪著我們一起朝村里走去，邊走邊聊著案情。

    村子里的青壯年男性大多外出打工，留下不少婦女和孩子。死亡的這四個孩子分別來自四戶人家。雖然沒有三代以內(nèi)的血緣關系，但是因為住在一排，互為左右鄰居，所以四個孩子經(jīng)常相伴玩耍。女孩子懂事早，成了四個孩子中的老大；女孩子同時又很謹慎，所以一般不會帶孩子出村。

    事發(fā)當日下午4點，還有人看見四個孩子在村口的籃球場玩耍，女孩子手上還拿著一袋方便面在干啃。最早發(fā)現(xiàn)孩子失蹤的是3歲男孩的母親。她不像其他孩子的家長，并不擔心孩子出去玩耍，3歲的孩子畢竟太小，她總會時不時地看一下。4點半的時候.3歲男孩的母親發(fā)現(xiàn)孩子不見了。

    整個村子也就幾十戶人家，這么一喊，過半的村民都出來幫助尋找。找到6點，也一直未見孩子的蹤影，于是村民報了警。

    “我總覺得這應該不是案件?！敝齑箨犝f，“從經(jīng)驗來看，一個死亡多個孩子的事件，通常都是意外事件。人心都是rou長的，再畜生，也不至于一次殺死這么多孩子?！?/br>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畢竟還有合理懷疑沒有排除?！蔽艺f。

    “你說的懷疑，就是鞋子嗎？丟失的那只鞋子？”朱大隊說。

    我皺著眉頭說：“不僅僅如此。”

    “那還能有什么？”朱大隊問。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村子已經(jīng)到了。我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看了看之前設置的測試距離的軟件。

    “四公里！”我說，“我說怎么走都走不到呢，原來這么遠?！?/br>
    “是挺遠的?！绷譂f。

    我說：“這又是一個合理懷疑。幾個大一點兒的孩子就不說了，3歲的孩子，走四公里？那是什么概念？能走得下來嗎？走那么遠需要多少時間？”

    “這有意義嗎？”朱大隊說，“事實上，孩子確實在四公里以外溺死了，又不是死后拋尸?！?/br>
    “我覺得有意義?！蔽艺f，“不過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推測，具體的，還是需要尸體檢驗來確定?！?/br>
    “尸檢工作現(xiàn)在開始嗎？”林濤有些迫不及待。

    我點點頭，說：“出發(fā)去殯儀館。”

    解剖孩子的尸體，對法醫(yī)來說就是一種折磨。朱大隊調(diào)來了全縣的法醫(yī)，分兩組開始尸體檢驗工作。雖然小小的解剖室里擠了七八個人，但是除了器械碰撞的聲音，幾乎聽不見其他的聲音。大家伙兒都在悶不作聲地工作著。

    我們依次把孩子們的衣服脫下來，按次序擺放好，一面進行拍照固定，一面用電吹風吹干。對于水中尸體的衣物，都是需要先弄干再檢驗的，以期發(fā)現(xiàn)一些不容易發(fā)現(xiàn)的線索。衣服吹干后，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明顯的異常。但是女孩子的外套引起了我的注意。在吹干前，那就是一件普通的黃色外套，但是吹干以后，外套的背部出現(xiàn)了隱約的綠色。

    我蹲在地上盯著衣服看了良久，仿佛更加胸有成竹了。

    尸體解剖依次進行，兩組解剖分別先從女孩和7歲男孩開始。

    “常規(guī)解剖，女孩并沒有明顯的附加損傷?！标惙ㄡt(yī)打開了死者的四肢后，在檢驗胸腹腔的時候說，“沒有抵抗傷，是不是就可以判斷死者是自主入水的？”

    我搖搖頭，說：“正常成人死者可以這樣判斷，但是如果兇手和死者之間力量懸殊的話，可以不造成任何抵抗傷?！?/br>
    說完.我用手術刀打開了女孩的胃。胃里有少量黏液和不少方便面。方便面卷曲的形狀都還沒有消失，也沒有進入十二指腸。

    “我記得你和我說過，女孩子幾點鐘的時候在吃方便面來著？”我轉(zhuǎn)頭問朱大隊。

    朱大隊說：“4點整，目擊的村民可以確定時間?！?/br>
    我點點頭，說：“胃內(nèi)的消化也就是在初始階段，食物還沒有變成食糜，還沒有進入十二指腸。依照我的經(jīng)驗，死亡時間也就是末次進餐后一個小時左右。也就是說，女孩子的死亡時間，是在下午5點鐘左右。”

    “嗯，然后呢？”朱大隊還沒有反應過來。

    “之前我說過，現(xiàn)場離村口很遠啊。”我說，“四公里的距離，成年人快步行走，也要四十分鐘左右吧！何況小孩子？”

    “你的意思是說，4點鐘還在村口，5點鐘到死亡現(xiàn)場，來不及？”朱大隊問。

    “肯定來不及?！蔽艺f，“還有個3歲小孩子一起，就是跑也跑不了那么快！”

    “那你的意思是？”朱大隊問。

    我沉吟了一會兒，說：“走路不行，乘車呢？”

    “現(xiàn)場那里，汽車是過不去的啊，你知道的！”朱大隊說，“摩托車、自行車也不可能同時帶上四個小孩子?。　?/br>
    我微微笑著，盯著朱大隊。

    朱大隊一拍腦袋，說：“啊！電動三輪車！”

    “對。我進村以后，看到很多家都有電動三輪車?！蔽艺f，“這樣的交通工具在農(nóng)村是非常實用的！”

    “如果是電動三輪車的話，估計四公里的路，十分鐘時間就能到現(xiàn)場?！敝齑箨犝f，“而小孩子們不可能駕駛電動三輪車，現(xiàn)場也沒有電動三輪車，也就是說，這說不定真的就是—起案件！因為有電動三輪車的進入！”

    我點了點頭，說：“是不是案件，還不好說，但是首先要找到這輛涉案電動三輪車才是。”

    “這不太好找吧？”朱大隊說。

    我點點頭，說：“挨家挨戶找電動車，看能否發(fā)現(xiàn)電動車有什么異常。另外，還可以動用警犬嘛?！?/br>
    朱大隊點了點頭，說：“好的，我馬上安排?！?/br>
    尸體解剖工作繼續(xù)進行。

    雖然大家都希望可以盡快結(jié)束對孩子的解剖工作，但我還是要求大家對孩子的后背部也進行解剖。

    在對女孩背部進行尸表檢驗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肩背部貌似有一些平行排列的點狀痕跡。我立即拿來酒精，對局部進行了擦拭，點狀痕跡逐漸明顯。

    這些痕跡是一個個孤立的、直徑大約在兩毫米的圓形皮下出血，約有二三十個?？梢钥闯鲞@些皮下出血的排列是有規(guī)則的，有些仿佛可以排列成行。最關鍵的是，每個皮下出血之間的間距是大體相等的。

    “這應該是簡單的壓跡吧?！标惙ㄡt(yī)說。

    我搖搖頭，說：“如果和地面等物體壓迫，不該形成這么規(guī)則的壓跡。既然是規(guī)則排列，說明死者生前在具有相同形態(tài)的凸起物上被壓迫了?！?/br>
    “現(xiàn)場是池塘，周圍也就是玉米地，怎么會有這么規(guī)則的形態(tài)呢？”陳法醫(yī)問。

    我皺皺眉頭，說：“我猜，會不會和電動三輪車有關？”

    話音還未落，另一張解剖臺邊的林濤叫道：“快看！這具尸體上也有！”

    原來林濤看見我們發(fā)現(xiàn)了這一特征性的痕跡后，立即聯(lián)想到其他的尸體，于是走到另一張解剖臺邊觀察。果不其然，在7歲男孩的背部，也發(fā)現(xiàn)了類似的痕跡。不過男孩身上的痕跡不在肩背部，而在背部正中。

    一時想不出原因，我們只有繼續(xù)解剖。

    7歲男孩和女孩的背部肩胛下，都發(fā)現(xiàn)了塊狀的出血痕跡，但都不是非常明顯。

    “有這樣的損傷，能不能斷定死者生前遭受過侵害？”陳法醫(yī)問。

    我說：“還是剛才說的那樣，如果兇手和孩子體力對比懸殊，有可能這種約束、壓迫性損傷不重。但是，畢竟是小孩子，也有可能是在一起打鬧形成，或者在入水的時候掙扎形成。很多溺水的尸體，肩胛附近都會有肌rou出血，是掙扎所致?！?/br>
    “也就是說，現(xiàn)在還是什么都不能確定？”林濤問。

    我點點頭，說：“我覺得還是不好說。如果背部的壓跡和肌rou內(nèi)的出血有關系，則可以判定有侵害的可能，但現(xiàn)在也不能確定是不是巧合。畢竟，兇手侵害孩子無須用溺死這種不保險的手法，完全可以更輕易地殺死他們。”

    又發(fā)現(xiàn)了疑點，我實在放心不下，繼續(xù)對孩子的四肢進行了解剖觀察，可是并沒有發(fā)現(xiàn)明確的損傷。我又對女孩的會陰部進行了檢查，因為入水的緣故，會陰部附近聚集了一些泥沙。

    我讓林濤拍照后，對會陰部進行了檢查。會陰部沒有發(fā)現(xiàn)明確的損傷，處女膜也是完整的?？磥恚⒁矝]有遭受過性侵害。

    兩具尸體解剖完了，心里還是沒底，大家更加沉默了。

    我們繼續(xù)默默地解剖完3歲和5歲男孩的尸體，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一點兒可疑的損傷。

    “若不是你提出這么多疑點，通過尸體解剖，我們絕對可以確定這是一起意外案件?！标惙ㄡt(yī)說，“四具尸體的口鼻腔都有蕈狀泡沫，手指間都有泥沙和水草，肺內(nèi)大量液體，水性肺氣腫，胃內(nèi)也有水草和溺液。這是標準的溺死尸體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