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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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柳鳳寒雖被除去了“徽駱駝”的名號,但自入了徽歙縣的地界,當?shù)氐撵ㄈ艘娏肆P寒卻都還算客氣,更有的仍是對他崇敬有加。就如柳家茶莊的管事,雖早得了家中的令,卻仍是如從前一般,恭恭敬敬地喚柳鳳寒一聲:“大當家?!?/br> 這一行,也叫周如水真正明白了甚么叫“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br> 彼時,兩人已然相熟,初見時周如水對柳鳳寒的偏見也早已煙消云散。周如水又算是頭一回出宮遠行,這般的交往之中,也未有甚么身份利益的沖突束縛。如此,就自在開懷得緊了。 再加上,柳鳳寒雖行事乖張,卻又確實是個明快敞亮的,故此常常無話不說,又是無所禁忌。他總是能叫周如水看見一番新的天地,學到一些在宮中學不到的知識。這般,就更是有趣!直是叫人見之心悅,久處不厭了。 這幾日在柳家茶山,周如水便一直跟著柳鳳寒在山間東走西竄,看著他怎么勘管忙著收茶的茶農(nóng),也順道聽聽他那滿嘴的生意經(jīng)。 有時,柳鳳寒會指著滿山的茶樹,滿嘴銅臭卻又正兒八經(jīng)地算計,“這次眼看是過了節(jié)氣要顆粒無收的,本來已經(jīng)把工人都遣回去了。誰知后頭又下起了雨,茶莊復又有了收成,這才又請了熟工來修剪茶枝。一來二去,倒是付了兩回工錢,白費了一筆開銷。” 有時,他又會風雅十足的,領(lǐng)著周如水立在山頭吹吹山風,歇在茶樹林中焚香煮茶。 他還往往會耐著性子給周如水解釋茶的門道。譬如,他會如數(shù)家珍地道:“秋茶又喚秋白露,湯色、滋味間于春茶與夏茶之間,香氣平和,在滋補方面一般不如春茶?!钡勚勚?,他又會錙銖必較地盤算起生意,精打細推地和她解釋:“因此,秋白露若賣去富庶講究的江南必然抬不起高價。如今茶山減產(chǎn)過半,就更不能往江南銷了。只有往貨物稀缺的居庸關(guān)那頭販賣,才能得利最多?!?/br> 更多的時候,二人會坐在山頭的大榕樹下品那管事帶來的糯米酒,酒水甘甜芳醇,香味濃郁,周如水極是喜飲,往往比柳鳳寒喝得要多。 柳鳳寒早知她是宮里出來的女官,便會時不時打趣她不知民間疾苦。這日,四下無人,他更是揶揄地嗤道:“宮里到底有甚么好的?明明是個華麗無比的金籠子,世人卻怎么都捅破了頭地要往里頭鉆?你父母是因何將你送進宮去的?難不成,那里頭真有稀罕的不得了的寶貝?以至于,即使骨rou分離,也在所不惜?” 彼時,周如水已飲了不少的糯米酒,她醺紅著臉,順手用袖拭了拭嘴,輕飄飄地答道:“能有什么寶貝呀!不過就是吃得好一些,住得好一些,活得更累些。又或許,是因君上是萬歲,萬歲,萬歲,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沾上了個萬歲,總能有些個好處罷!或許,還真能多活上個幾歲呢!可那又如何呢?若是活著都不暢快,還不如死了呢!”說到這,她微微側(cè)頭,癡癡地笑了一聲,扭頭,盯著幾上喝了大半的酒水,又伸手拿過,仰頭一飲而盡。 聽見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柳鳳寒揚了揚眉,他好整以暇地看著飲著酒的周如水,先是嗤她:“你吃酒的時候,真像那偷了腥的貓兒?!闭f著,又滿是不屑地嗤道:“你說得對,長命有甚么用?活得不好,活多一刻都是受罪!再說了,這從古至今吶,那些個求長生的,從未有誰真的得到過長生!說到底吶,還是金子好!” “便是真有誰得了長生的,咱們也不曉得呀!”周如水笑睇著他,擲了酒樽回幾上,掐來根嫩葉扔在他肩頭,漂亮的眼睛瞇得像天邊彎彎的月牙,調(diào)侃他道:“你真是俗不可耐!計較來計較去,你愛的總是那些個阿堵物!想你若是做了官,定會是天下第一的大貪官!” 聞言,柳鳳寒嘴角一揚,往后一倒,靠在樹上曬然笑了笑,才哼道:“呵,你懂甚么?小爺若是做了官,或許是天下第一的大清官呢!說了你這姑子懂得少吧!在這世上啊,能者多勞可從不是個好詞兒!這人吶!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死得也就越快!指不定彼時,老百姓全都得仰仗著小爺來養(yǎng)活,為了他們的溫飽富貴,小爺一人卻還得上刀山下火海!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嘖嘖,想來到是可憐!” 說這話時,艷紅的夕陽徐徐染上枝頭。 柳鳳寒絕美的雙眸被夕陽映襯得神秘而又深邃,他眉間的紅痣更是越發(fā)的嫣紅如綴了起來。盯著他,周如水也不由晃了晃神,待收回目光,也是一曬,又掐來根嫩葉往他身上一扔,沒好氣地哧道:“就你能胡謅。” 聞言,柳鳳寒亦是一笑。 彼時,就在他們頭頂,棲息在枝頭的麻雀展翅滑向漸次染紅的天空,隨著幾聲鳥鳴,落葉飄飄灑灑,一片兩片,都靜靜地落在了他們的肩頭。 ☆、第66章 徽歙朝奉第五十四章 幾乎處理好了茶山的事兒,柳鳳寒便又帶著周如水走街串巷了起來,不過這次第,卻是為了協(xié)助周如水探訪一些本地的商戶。也正因整個徽歙縣幾乎都是行商的門戶,本地的商戶常年行走四方,又都與柳鳳寒有過硬的交情。所以,這么一通問下來,所涉的消息,竟是幾近攘闊了半個周國。 彼時,周如水也才終于明白,周國鹽改之棘手,已是刻不容緩了。 這時,楚國又有了傳聞,道是前些時日楚王出游,留王后甄姜在瀛臺之上。江水大至,楚王使使者迎甄姜,使者急切,以致忘了持符。至瀛臺后,使者請甄姜出。甄姜卻道:“王上每與宮人相約,召必出示符節(jié)。今,汝未持符,妾不敢從。”彼時,使者急道:“水方起,吾再回返取符,必定不及救主?!闭缃獏s堅持道:“妾聞守貞者不犯約,持勇者不畏死,妾知今從汝出必得生,然,棄約越義,有死不為也?!庇谑?,待使者取符再歸,瀛臺已崩,甄姜也溺亡了。 誠然,忠貞守信是這個時代所提倡的?!读信畟鳌分芯驮校骸拔采c女子期于梁(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道是一個喚做尾生的少年與女子相約在橋下相見,女子未至,卻漲起了大水,尾生為了不失約,抱柱死在了橋下。于是,天下便有了三高行,“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參?!?/br> 如此,甄姜雖逝,但因她與尾生不分高下的德行,她的美名也自然而然地傳遍了大江南北。世人都道她以信成君,以禮持己,雖死猶榮。楚國以國禮葬祭了甄姜,一時之間,甄氏一門滿族榮光,便連楚女都多了個節(jié)烈的名聲。與此同時,謝氏立刻便朝甄氏遞出了橄欖枝,邀甄氏一族也來參加來年的周國賞花宴。 這事兒自然也傳到了徽歙,聽得此事時,正盯著外頭發(fā)呆的柳鳳寒轉(zhuǎn)過臉來,忽然就問正埋頭看著帛書的周如水:“你當那楚后甄姜如何?” 聞言,周如水緩緩抬起臉來,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半晌,才看著外頭滴著雨的屋檐,淡淡一笑,不咸不淡地答:“不覺有幸,只感可悲。”她并不覺得,甄姜的做法有多么的值得驕傲。甄姜不過同前世的她一般,是個被時代,被命運推著走的可憐人罷了。 這個時代,留給女子的空間總是局促,甄姜之死,寥寥數(shù)語,低眉斂目,直像是一場騰挪不開的局促之舞。明明就是場極致的悲劇,卻竟然仍有無數(shù)人以為高德,皆是撫掌慶賀。如此又還不夠,竟還又有些人,在涓涓淚流后,憑她之死,暗自得利。 如此,還不可悲么?但這可悲,又何止于此呢? 想到這,周如水放下帛書,左手托著衣袖,自顧自地替自個斟了一杯茶,直是抿了一口茶,才徐徐地補充道:“甄姜身居后位,卻仍是身若浮萍,隨波逐流,禍福生死亦全賴他人。她到死都算計著如何叫家族得利,如何讓聲名長留。如此這般,世間至悲者,舍她其誰?” 甄姜定是不幸至極,才會在并非絕路之時也機關(guān)算盡地一心向死。由此可見,她要么是個呆笨守禮的傻子,要么就是真心求死的心悲之人。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周如水唯一能肯定的就是,甄姜不愛楚王。畢竟,愛比死難。 一晃五日過去了,終于還是到了別離的時刻。 臨別前,柳鳳寒依例前往柳氏主宅拜別,但柳家人閉門不出,只命了家中管事的出門。 那管事在大庭廣眾之下,竟是直接唱出了柳鳳寒并非柳氏親子之事。之后又道,柳氏滿門對柳鳳寒的養(yǎng)育之恩比天大,逼著柳鳳寒在欠條上畫押,叫他來日定要償還柳家養(yǎng)育他所費的一針一線。 不但如此,又還威嚇柳鳳寒,道是柳鳳寒這一路送茶都會有專人盯著,此次販賣的貨物明細柳家也已清清楚楚地登記造了冊,若柳鳳寒敢在路上從中作梗,妄圖貪它半紋銀子,柳家就絕不會叫柳鳳寒有命再回徽歙。 虎落平陽被犬欺,風霜雪劍嚴相逼。如此不顧體面的威逼之下,觀者皆是唏噓。 但,柳鳳寒又確實是柳家的養(yǎng)子。在這個時代,孝字當先。如父子天性,兄弟手足,這是一本連枝,割不斷的。儒、釋、道三教雖殊,也總抹不得“孝”“悌”二字。便是如瑯琊王三這般的人物,若是被安上了不孝的名聲,也會對名望有損。更何況,是他無權(quán)無勢的柳鳳寒。 彼時,見那管事的將欠條仍在了面前,柳鳳寒才緩緩地抬起了臉來。這時的他,桀驁依舊,卻沒了往日里的伶牙俐齒。他甚么也未說,只是慢條斯理地在欠條上畫了押,摁了印,便好整以暇地將那欠條扔了回去。 不僅如此,他俊逸的臉上還依舊帶著笑,他笑容淺淺地,寧靜地看著那管事漠然地撿起欠條轉(zhuǎn)身合上柳府大門。寧靜地看著自小向他敞著的大門再也不向他敞開。寧靜地感受著,感受著世人的無情,感受著人生而有之的孤寂。 這種孤寂,就像他多年前感受過的一般。那時母親剛剛過世,他方一跨進門檻,竟是止不住地嚎啕大哭。原來,沒有了母親,便再也沒有誰會坐在門前等著他歸家了。原來,沒了母親,他的心竟再也沒有了安處了。而如今,時過境遷,這個保有他所有美好記憶的家門,也再不會為他敞開了。 他也,再不必歸家了。 不知是釋然,還是在自嘲,柳鳳寒一直在笑著,他笑著在門前站了許久,他的脊背挺得筆直,直是過了一會,他才終于朝著門前欠了欠身,如所有將要遠行的歙人子女一般,他撩袍跪地,對著家中正門就是叩首三拜。 第一拜,他以頭點地,徐徐地道:“娘親,孩兒不孝!” 第二拜,他以頭點地,沙啞地道:“娘親,孩兒去矣!” 第三拜,他以頭點地,悵然地道:“娘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從此以后,孩兒再也無家!” 語罷,他廣袖一甩,便再也不看柳府,闊步離去了。 那一刻,正午的陽光斜映在石板路上,柳鳳寒修長挺拔的身影越行越遠,直是玉樹臨風,意氣風發(fā)。 哪怕目睹了方才的一切,卻沒有誰會真的覺得柳鳳寒是被趕出家門的落魄兒郎。更多的人唯是唏噓,唏噓柳鳳寒為柳氏賺來了這積家的大富,柳氏卻容不下這翩翩少年,還倒打一耙,嚴苛相逼。如此行徑,真是應了柳鳳寒最后說的那句,“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br> 彼時,躲在角落里的夙英也不禁感慨:“這郎君,倒是比那嶺北方氏的方狷更像個世家子。”與此同時,一向與她不善的炯七也不由地嘆了口氣。 徽歙縣路皆鳥道,鑿險縋幽,萬山環(huán)繞,在周圍崇山峻嶺的包圍中,走陸路去祁州并不省力,反是從門前新安江奔流而出,順流而下最是快捷。這趟離家,柳鳳寒自然選擇了水路。 第二日,周如水尚在夢中,便覺床帷一動。她緩緩睜開眼,就見柳鳳寒正居高臨下地立在了她床前,見她睜眼看來,他眉目俊朗的面上還揚起了一抹壞笑。 如此惡劣,如此唐突,直叫周如水挑了挑眉! 卻未待她說話,柳鳳寒已先聲奪人地道:“如姑子,日頭都快起了!卻還不肯出被窩么?”他正說著,夙英已氣急敗壞地追進了屋來,她一走近便拽上了柳鳳寒肩上的灰麻布袋,直氣得嚷道:“你這人太可惡!哪有什么咬人的惡貓?騙得我出去,自個卻進了屋內(nèi)來!女兒家的閨房也是能擅闖的么?”說著,她更是使力要將柳鳳寒往外拖,卻,柳鳳寒不動如山,他年輕而俊美的臉上笑意更濃,盯著面色變幻莫測的周如水,不過隨意地扯了扯肩上的灰麻布袋,扭頭嗤夙英道:“誰叫你蠢?” 聞言,夙英被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一旁,周如水也是無奈,她支著額,不覺嘆道:“我昨個才對你另眼相看,今個你卻就現(xiàn)了行。” 如此,她也懶得再看面前撕扯的兩人了,攏著薄被便半坐起了身,直截就親力親為地拉下了床邊的帷帳。帷帳落下,終于看不清外頭的人了,她才又慢慢坐直,對著柳鳳寒冷冷地道:“你也太狂狷了些,做甚么闖進來?” 帷帳外,見方才還看得清清的美人轉(zhuǎn)眼就隱在了一片朦朧之后,柳鳳寒失望地抹了抹鼻子。他轉(zhuǎn)身便靠在了屏風上,本就生得漂亮的眼,色澤濃郁地瞟了瞟屋外,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屏風,好整以暇地笑道:“這就得怪你了!你道要替小爺送行。小爺?shù)攘税肴眨銋s還在貪覺。” 這人若巧舌如簧起來,就永遠都會有他的歪理。周如水心知說不過他,便是說得過也要費許多口舌,索性便往枕下掏了掏,拿出紫檀彈弓系上彈珠,白如凝脂的皓腕勾著弓探出幃帳,冷冷地哼道:“懶得和你廢話!你到底出不出去?再不出去,我便打得你滾出去!” 乍見周如水的反應,柳鳳寒也是一怔,再見她那雙白嫩豐腴的小手探出幃帳,正煞有介事地拉著弓,直指著他。一時也覺得好笑,卻又曉得她方才已是咬牙切齒,實不能再逗了。便也就認了輸,急忙安撫她道:“好了!不逗你了!不過是前幾日和你道南門那邊的白面饅頭最是香甜,卻前幾日都未買著。今日我便早起去買了一些回來,這才趁熱給你送了來?!?/br> 說著,他還真的掏出幾個白面饅頭遞給了夙英,微微一笑間,一面往屋外走去,一面似笑非笑地說道:“不過你也確實得快些起了,你可得給小爺送行吶!” ☆、第67章 徽歙朝奉第五十五章 彼時,時辰尚早,初晴的天空昏暗中還隱隱透著白光,寂靜的窄巷那頭,陽光尚未穿過屋檐?;璋抵?,四人捏著干糧邊走邊食,偶爾刮過的秋風帶著夜的寒,無端端叫四周都充斥著冷清。 周如水并不算餓,白面饅頭吃了一半便有些飽了。再見柳鳳寒多瞅了幾眼她手中捏著的白面饅頭,想也未想便把多出的另一個遞了過去。 見她遞來,柳鳳寒也未客氣,挑挑眉,接過饅頭便咬了一口。 離別在即,周如水瞥著他肩上的麻布袋,終于忍不住問他:“你怎的總是帶著這個包袱?” 對上她疑惑的目光,柳鳳寒笑笑賣起了關(guān)子,走了許久,直至太陽初升,寬廣浩瀚的江流已在面前。他才放慢了步伐,懶洋洋拍了拍肩上的麻布袋,嗓音輕慢地解釋道:“這里頭,可是小爺全部的家當!” “可是足金?”盯著他肩上那鼓瓤瓤的麻布袋,周如水下意識地便以為那里頭會有些金銀財寶。 聞言,柳鳳寒飛快地白了她一眼,直是沒好氣地道:“柳家若能留一包袱金子給小爺,小爺還用得著去販茶么?”說著,他又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諷刺地嗤道:“小爺辛苦了十幾年,如今的家當啊,卻不過只有一袋子歙餅,三條繩?!敝v到這,他又是一笑,一拍腦門,朝周如水飛了個小眼神,笑瞇瞇地道:“也不是一無所有吶!算起來,我包袱里,還有你給的那只玉簪子哩!” “一袋子歙餅,三條繩?”幾個字一出,周如水便呆了呆,她慢慢地眨了眨眼,一臉的茫然。 見她傻傻的,柳鳳寒挑了挑眉,他轉(zhuǎn)過身來低低一笑,俊美的輪廓在朝陽下朦朧不清,直睨了一會兒周如水清艷的小臉。才輕笑著,極認真地道:“歙人出門都是如此,歙餅乃飽腹之物,三條繩嘛,更是有些來頭。我們歙人有句話叫,“出門身帶三條繩,可以萬事不求人。”身背的行囊壞了,繩斷了,或是轎杠、扁擔斷了都用得著這三條繩。”說著,他頓了頓,聳了聳肩,無比隨性地劃了劃脖子,十足輕佻地補充道:“必要時,這三條繩還可用來上吊!便如我,何日慘死,都不必埋葬,不過一繩了事。便是曝尸原處,遭人鞭撻,也都無所畏懼,亦是甘愿受著?!?/br> 還是那張美如婦人般英俊妖美的臉,還是那樣隨性張狂的語氣,可周如水卻從中聽出了破釜沉舟,不勝不歸的決心。她更想起了風蕭蕭兮易水寒,想起了他如今被家族拋棄的凄冷處境。昔日的成見早隨著這些時日的相處歸于平靜,這一刻,她對柳鳳寒,唯剩下老友般的默契與發(fā)自內(nèi)心的憐惜。 壓下萬般思緒,周如水緩緩朝柳鳳寒走去,她大方地朝他一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隨著她的動作,她耳邊的珊瑚耳墜輕輕晃動著。她的聲音又細軟,比夜空中飛過的黃鸝還要好聽,她小小聲地,揶揄地說道:“世人都知,禍害遺千年。那三根繩吶,你這禍害是絕對用不上的?!?/br> 這一聲,是玩笑,是期待,亦是叮囑。 徽歙算是半個水鄉(xiāng),雖是清晨,碼頭邊卻早已人聲鼎沸了。彼時,江邊停滿了漁船、木舟。碼頭之上,也早已聚滿了將要遠行的商販。 山高水迅,石險浪激,將要遠走他鄉(xiāng)的游子們都是淚滿了衣襟,他們依依不舍地與親人道別,有人嘶聲唱道:“前世不修,生在徽歙,十三四歲,往外一丟。”又有人高喝哀哭:“徽歙朝奉,自己保重?!?/br> 委屈不平也無用的便是命運,遠行的人兒誰也幫不著,唯有靠自個的雙足去一步步捱過苦難,行出道路。 這個碼頭,寫滿了黯然*的離別之苦。百年來,徽歙商人一次次地從這里別離家鄉(xiāng),又一次次地在這里棄舟登岸,衣錦還鄉(xiāng)。 柳鳳寒是沒有家人相送的,這個碼頭,最凄然的是他,最佻達的也是他。 他一躍跳上了舟頭,正對著為他送行的周如水,正對著晨霧中還不及蘇醒的村落,下顎微抬,迎風而立。他的目光由遠及近,最后落在周如水身上,似是想著了甚么,他又古怪一笑,忽然朝周如水道:“如姑子,你懂得不少,記性卻差了些。小爺?shù)锰嵝涯慵聝?,子弟中俊秀者多入貿(mào)易一途的并非徽歙商幫,而是晉陽商幫。在咱們徽歙,至中材以下者,才會用于貿(mào)易。” 他是在提醒,周如水那日試圖寬慰他的話是錯的,她將事兒給記錯了。在徽歙,子弟中俊秀者多是去讀書學道的,只有無才之人才會被送去經(jīng)營生意。 說著,他又是一笑,嘴角上揚,眼角下彎,好似嫌她不夠惱,又壞笑著提醒她道:“你可是要伺候主子的,往后可莫再記茬事了!” 他講得輕巧,直是有意要惹惱周如水,沖淡一些澀然涌上心頭的離別之苦。周如水卻氣不上來,這一刻,看著隱在彌漫水汽之中的柳鳳寒,看他笑得璀璨,笑得輕松。好似甚么都不在乎,好似生命的長河如何狂風大浪,他都能扛過去。周如水心中只有酸澀,別無惱怒。她只是在想,其實,不論身份高低,他也罷,她也罷,這蕓蕓眾生,都只不過是血rou之軀而已。 如此,這一次,明明是被柳鳳寒遲遲揭了短,周如水卻是柔柔一笑。她眨巴眨巴眼,好半晌,才輕輕地嫣然笑道:“不讀書也沒甚么大不了的?!?/br> 她就那么靜靜地立在水邊,冰雪瑰姿,瓊姿花貌,實是讓人見之忘俗。她的語氣又太柔軟,像霧里初開的花骨朵,每片葉瓣都溫柔地滾著水珠。再見她清澈真誠的眼眸如是日光下一眼就能見底的池水,柳鳳寒的瞳孔微不可見的縮了縮,他撇過臉,忽然垂下了眼眸,沙啞地感嘆道:“而今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聚?” 一時間,因他這一問,兩人都是默然。幾分傷感涌上心頭,卻也分明的知道,漫漫長路,終須一別。 周如水是個心善的姑子,這一路行來,也知這突兀率性的兒郎本性上卻是個好的。小姑子目光微微一動,淚光隱隱,瞟過柳鳳寒肩上的布袋,再次極認真地說道:“你聰慧非常,前路雖難,卻定能東山再起。萬不可因心灰意冷,僅憑一根繩索了罷此生?!?/br> 聽她如此叮囑,柳鳳寒也是一怔。這些話,竟在倏爾間,與昔日他娘親的叮囑重疊在了一起。 他墨羽般的眉微微擰起,忽然就想起了,在更久遠的曾經(jīng),他的娘親也曾說過這樣一番話。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她那么的無力,那么的無能,卻總是試圖用她柔弱的肩膀為他撐起一片天來。也總是不知疲憊地教誨他,“人生道路,本就險阻。萬不可因心灰意冷,僅憑一根繩索,了罷此生?!?/br> 即便玩世不恭如他,心中亦有軟肋。 這一刻,柳鳳寒只覺有一股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不受控制地向他襲來,根本經(jīng)不起細想,他一躍上了岸來,下意識地便從懷中掏出了一枚極其精致小巧的銅質(zhì)虎頭鈴,一把便強塞進了周如水的手心。 周如水愣愣接住,再抬眼,便見他又躍回了舟上。 彼時,他的眉頭還糾在一處,卻在問她:“如姑子,你今年多大了?” 聞言,周如水仍未反應過來,她只覺得這小鈴鐺煞是可愛,便舉著虎頭鈴,愣愣地看著柳鳳寒。 見她如此,柳鳳寒登時也有些氣短,他翻了個白眼,慢慢的,他低下頭,沒好氣地,一鼓作氣地說道:“宮婢二十五歲便能放出宮來,你到時若是愿意,可憑這銅鈴去任何一家鳳記商行尋小爺相助?!彼窍氲溃骸皩m婢二十五歲便能放出宮來,若小爺能僥幸活下,定以金山為聘,等你自由。”卻結(jié)果,說著說著,他生生僵了舌頭,終是未說出那些話來。 看著柳鳳寒隱隱暈紅的耳根,周如水捏著虎頭鈴搖了搖,鈴音清脆悅耳,叫周如水不禁撥了撥那憨態(tài)可掬的小虎腦袋。 半晌,她笑著點了點頭,眉眼彎彎,小心翼翼地將虎頭鈴收進了懷中后,才揶揄地看向柳鳳寒,笑嘻嘻地說道:“鳳記商行?你又胡謅了,這周國哪來的鳳記商行呀?”她倒不是瞧不起柳鳳寒,只是想起柳鳳寒那絕情無義的家人,便知道,柳鳳寒來日若是真想要東山再起,柳家那一門白眼狼定會是頭一個擋在他前頭的路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