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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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像一場戲,曲終了,不管留下什么樣的彷徨和遺憾,該散的總要散。 長公主有遺愿,如果哪天她不在了,希望底下的人能安然離開?,F(xiàn)在想來其實她早就做了決定,家國難兩全的時候,她除了殉節(jié),沒有別的選擇。金石答應(yīng)過她,即便現(xiàn)在她人不在了,他依舊一絲不茍地完成她的遺命。 這長公主府,最后都是她的模樣,快樂的,不快樂的,縈繞在心頭,要把人生生壓垮。告別縱然萬分不舍,但不得不走。這是南苑人的天下,誰知道現(xiàn)在遲疑了,將來還能不能活著離開。 馬車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就停在公主府大門外,一行人落魄地站著,朝陽灑在他們的頭頂,失去一人,隊伍潰不成軍。 小酉淚水長流,“殿下還沒下葬,咱們就這么走了么?” 南苑王已經(jīng)不讓任何人再接近銀安殿了,他們在與不在,都沒有意義。 銅環(huán)長嘆:“殿下十四歲那年,我到她身邊伺候,這九年來風(fēng)風(fēng)雨雨,我一直陪著她。我出身微賤,她是大鄴最高貴的人,我不知是燒了幾輩子的高香,才到她跟前的。殿下和咱們不一樣,咱們到哪里都不耽誤吃喝,她呢,鐵骨錚錚,改朝換代了她不能活。咱們一千一萬個舍不得,可對她來說,這才是最好的結(jié)果。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時候到了,她先走一步,咱們后頭趕上,看開了,其實也沒什么?!?/br> 這些都是寬慰的話,眼瞧著一個活蹦亂跳的人裝進(jìn)了匣子里,正值如花的年紀(jì),誰能不為她感到惋惜呢。然而終須一別,這就是人生。眾人哀致地對看,主心骨沒了,家國也不保了,何去何從,拿不定主意。 回家吧,家里有人的,先和親人團(tuán)聚。家里沒人的,大概會往南,先躲避了戰(zhàn)亂再說。 小酉問余棲遐,“余大人什么打算?遠(yuǎn)走高飛嗎?” 余棲遐木然搖頭,“遠(yuǎn)走高飛,往哪里飛……我是個太監(jiān),江山易主,除了宗室受牽連,咱們這些人更是一損俱損?!彼D(zhuǎn)頭看金石,“千戶呢?” 金石臉上沒有喜怒,目光卻堅定,“殿下最大的心愿,就是保住大鄴丕緒。我是個武夫,除了賣命不會別的……我打算回京,盡我所能報效朝廷,以慰殿下在天之靈。” 他的決定讓人唏噓,明明前路莫測,為了最后的忠誠,依然選擇戰(zhàn)斗,這是作為錦衣衛(wèi)的氣節(jié)。他手下的人自然要跟著他,余棲遐要與大鄴同榮同辱,銅環(huán)和小酉家在北京,結(jié)果商議下來,竟也只有一條路可走。 “你們說,平川把消息帶回去了嗎?那些只會耍嘴皮子工夫的官員們會怎么說?皇上呢?他又做何感想?” 銅環(huán)漠然道:“除了捶胸一嘆,還有什么?國家危難時,殿下可以殉國守節(jié),頂天立地的爺們兒們,恐怕沒這膽色?!?/br> 然而他們的追悔莫及又值幾個子兒?一條人命硬給逼沒了,南苑王的所作所為固然可恨,但更可恨的是那些虛偽的,殺人于無形的酸儒們。 臨別了,眾人跪在檻外,沖銀安殿方向遙遙叩首,只可惜殿下看不見了。既然決定離開,就不要再回頭。各自上了車馬,鞭子一揚,開出大紗帽巷上洪武街,日頭漸漸升高,路上也有了絡(luò)繹的行人。 銅環(huán)倚著車窗,人懨懨的不愿開口,可是走了不多會兒,聽見小酉低低一聲輕呼,她抬眼問她:“怎么了?” 小酉顫抖的手指指向街道盡頭,“你快瞧,那人是誰?” 銅環(huán)探出窗口向外看,乍見一個華服美冠的男人,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央。他靜靜地,隔著幾道坊墻,滿面愁容地向南眺望。那出眾的面貌和身段,即便相隔七年,也還是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 他是來接殿下的吧?銅環(huán)忽然大淚滂沱,如果早一點多好,終究太遲了。人的命運就是這樣,差了一點兒便成陰陽兩隔。他一定也傷感,殿下是他看著長大的,加封了長公主,成了南苑王妃,每一件事都是他經(jīng)辦。國破已在預(yù)料之中,只是沒想到她會這么倔強(qiáng)。倘或早來半個月,殿下就不會死。看來命中注定,無論如何都逃不脫,耽擱了幾天,錯過的就是一輩子。 不過也許是長公主庇佑,已經(jīng)攻到九門的南苑大軍幾番失利,居然重新被打退至廊坊。如此一來給了朝廷喘息的機(jī)會,幾位告老還鄉(xiāng)的大將軍重新起復(fù),征戰(zhàn)沙場多年的老人兒了,哪怕久別刀槍,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還是精熟的。于是一百多里的戰(zhàn)線逐漸延長,逼得南苑大軍不得不退守滄州,后來真正攻入北京城,已經(jīng)是四年后的事了。 城破,一個王朝宣告完結(jié),有種宿命難違的感覺。烏泱泱的大軍潮水一樣涌入紫禁城,那座象征著至高無上權(quán)力的帝國中心胸懷大開,不情不愿,卻又無可奈何。 瀾舟一腳踏進(jìn)奉天殿,把阿瑪?shù)呐莆桓吒叻胖糜邝劢瘕堃紊希疤然虬斣?,何至于虛耗四年!如今兒子也算不?fù)您所托,把這江山,打下來了?!?/br> 叱咤風(fēng)云的戰(zhàn)將,到底還是沒有逃脫情的煎熬。他在攻打九門的時候接到南苑的消息,長公主下葬沒多久,阿瑪也追隨地下了。這個噩耗擊碎他的脊梁,痛得他直不起腰來。多少次了,午夜夢回都讓他驚惶顫栗,他以為阿瑪會振作的,那樣世事洞明的人,不會看不穿。結(jié)果就是心死了,無論如何不得活。據(jù)說那段時間瘦脫了相,他想盡方法折磨自己,直到最后一刻,仍然抱著那堆荷包香囊不放。 阿瑪正是春秋鼎盛,走得那么突然。所有人都在看著他,他不能回去奔喪,只能面向南方嚎啕大哭。先是額涅后是阿瑪,不一樣的打擊,同樣讓他痛斷肝腸。一切苦厄的根源都在慕容高鞏,沒有他一次又一次的逼迫,她何至于死?她不死,阿瑪就安然無恙。他問清了里頭緣故,她在辭世之前,曾經(jīng)接過宮里來信,信件的內(nèi)容哈圖看見了,據(jù)說言詞委婉。一個大老粗,也許瞧不出什么端倪,但對于心思細(xì)膩的長公主來說,字里行間以退為進(jìn)的技巧,卻是比泰山還要沉重的壓迫。 她一身傲骨,怎堪如此的毀謗,于是以死明志了,慕容高鞏終于滿意了。 不殺他,何以告慰先父和夭折的兄弟?他下了令,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個狗皇帝刨出來。沒過多久底下人來回稟,明治皇帝的尸首找到了,這位道爺還算有骨氣,沒有等人勒斃,自己在長/春宮里,一根繩子上吊了。 他趕過去查看,丟了江山的道爺穿著中單光著雙腳,蕩悠悠掛在梁上。大概是自覺無顏以帝王自居,連龍袍都沒有穿。外間傳來呼喝聲,他轉(zhuǎn)身出去,一個穿著錦緞的小女孩被人粗魯?shù)刈屡_階,她無言地望著嚎哭的乳母,眼神讓他想起她來。他微微抬了下手指,示意留她一條命,他知道那是慕容高鞏唯一的女兒。 覆巢之下再無完卵,亂糟糟的攻占和清理,殺紅了眼的巴圖魯們,幾乎把明治帝的后宮都整頓完了。其中包括所有皇zigong妃,還有幾千的宮女太監(jiān)。 煌煌帝都血流成河,天街上的血跡花了上萬桶水才洗刷干凈。煥然一新的皇城重顯河清海晏的氣象,一個生機(jī)勃勃的王朝拔地而起,國號大英,改元乾始,從今以后,它姓宇文。 他是開國皇帝,但他知道,一切根基都是阿瑪創(chuàng)造的,他站在他肩上,才有今天的輝煌。有時候也想,如果阿瑪當(dāng)了皇帝,不知是怎樣一位明君,自己那點勉強(qiáng)的功績和他相比,連零頭都不及。還有她,母儀天下,又是怎樣的仁愛寬厚,德澤四方??上Ф既チ?,沒有機(jī)會澄清和好,她到最后都恨著阿瑪。 她留給他的那封信,他一直珍藏著。她不愿意和阿瑪合葬,他心里雖然萬般糾結(jié),可這是她的遺愿,他怎么能夠違背! 他建皇陵,尊阿瑪為高皇帝,從南苑把墓?fàn)窟^來,用了最高規(guī)格的大典重新安葬他??墒撬齾s讓他為難,如果追封皇后,就必須從葬。斟酌了再三,只能給她一個皇貴妃的銜兒,不入慕容氏的泰陵,也不入阿瑪?shù)男⒘辍K谛⒘暌詵|二十里為她另修寶頂,怕她斷了香火供奉,專派太監(jiān)守陵,每逢生死忌,他也必定親自前往祭拜……沒有送她最后一程,是他永遠(yuǎn)的遺憾。他記得他的嫡母,是個神光高潔,不染塵埃的奇女子。 當(dāng)然這一做法,給他招來了諸多非議。說他私心作祟也罷,小肚雞腸也罷,他咬住了牙關(guān),只說“朕意已決”。 太后卻很高興,“這才是我的好兒子,不枉我生養(yǎng)了你一場。禮可亂,名分不可亂。合德長公主畢竟是前朝公主,進(jìn)孝陵實在不像話?!?/br> 他臉上淡淡的,多年的征戰(zhàn),早就養(yǎng)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習(xí)慣,“奶奶不必開解兒子,兒子這回的確是亂了規(guī)矩,嫡庶不分,該當(dāng)被人撻伐。” 太后很不滿,“什么嫡庶不分?如今你是皇帝,哪里來的庶?是你心里一直解不開這個疙瘩,到了這會子還管我叫奶奶!” 他這才勉強(qiáng)揖手,叫了聲額涅,“您的那只白貓,朕命人處置了?!?/br> 太后唬了一跳,“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它吃了她送給他的藍(lán)靛頜,當(dāng)然容不得。 這座皇宮太富麗,太大,他雖入主這里,好些地方都沒去過。某一天進(jìn)了文淵閣,那是專門用來修撰書籍的地方,底下一層是官員們辦事的場所,二層用以收納各色典籍和歷朝的著作。三層寬敞明亮,設(shè)有御榻,是準(zhǔn)備他隨時登閣覽閱的去處。 他在書架上挑揀,挑了本前朝翰林陳積厚所著的《鄴書》,上面錄有歷代發(fā)生的重大事件,也有直系皇族詳盡的一生。大多數(shù)皇親國戚的宿命他都知道,慕容家沒留下什么人了,她都不在了,他們連個乞命的渠道都沒有。 他循著光亮上三層,坐在御榻上慢慢翻閱。直欞窗上照進(jìn)一片金芒,無數(shù)細(xì)碎的粉塵在光線里飛揚。眼前浮起她舉著風(fēng)車,和他并肩坐在臺階上的樣子,那時無憂無慮,以為就是永遠(yuǎn)……他嘆了口氣,這一嘆把景象都吹散了,不由悵然,怔了很久才回過神來。 慢慢往后翻,在孝宗子女篇里,找到了關(guān)于她的那段文字記載。短短數(shù)行字,囊括的是一生—— “合德帝姬,諱鈞,字婉婉,孝宗女也,賢德皇后所生。隆化元年惠宗即位,奉長公主,開寶元年,適南苑王宇文良時。主少明悟,雅好讀書,尤擅丹青,四歲臨章草,縱任奔逸,孝宗特所鐘愛。明治受禪,溺道學(xué),主出降在即,三諫其言,帝允,未幾復(fù)萌。開寶二年,主有孕,帝急令返京,待之甚薄,駙馬大怨。鎮(zhèn)安王亂,駙馬率精銳以平之,誅王鼎,虜大潰,斬首六百余級,授行右驍衛(wèi)大將軍。開寶六年南苑僭,主慟曰:‘夫既反,何以婚姻待之。’未幾殉節(jié),帝登樓望哭,追謚曰昭。” ——完—— 作者有話要說: 小伙伴們,本文全部完結(jié)了,感謝三個月的陪伴~~ 番外要作出版用,實體書上市三個月后加到本章里,到時候會有更新提醒,大家再來看。新坑《菩提生香》預(yù)收已開,可以提前收藏,開始連載也會有提示,咱們新坑再相見=3= 最后感謝打賞的小伙伴,破費了,愛你們~~ 本書由(慕寒雪影)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