拗不過阿珠, 江寧便將自?己疏通瘴氣?的法子告訴了對方。

    先?秦時期總體溫度比現(xiàn)代高, 雨水充足便導(dǎo)致了叢林茂密。這樣一來，茂密的枝葉便擋住了陽光, 沒有陽光照射，加上叢林內(nèi)部?潮濕，動?植物?尸體腐爛，便形成了瘴氣?，其?實(shí)說起?來瘴氣?不過是空氣?污染。

    目前解決這件事情的有效辦法除了減少樹木密度，和利用低矮的灌木代替高大的樹木。使?得陽光照進(jìn)叢林，紫外線殺菌，可以?有效地驅(qū)除瘴氣?。

    不過實(shí)施需要小心謹(jǐn)慎，否則在多雨的條件下，很?容易造成水土流失。

    “哦——”阿珠恍然大悟，“難怪老師這些年每天晚上都?會對著蜀地的地圖發(fā)呆，原來是在思考哪里的樹林可以?減少，減少到?多少合適！”

    江寧點(diǎn)頭：“今年我和許先?生?劃出了一片地方進(jìn)行?試驗(yàn)。正好?缺人手，這些人去填充剛剛好??！?/br>
    言罷，她又看向?阿珠溫和地笑道：“如果能開辟出一條通向?滇國的商路，你?也可以?借此機(jī)會回家看看。雖然你?不說，但我也知道你?是想念家鄉(xiāng)的?！?/br>
    阿珠十分感動?，一下子撲進(jìn)了她的懷里，像小孩子一樣感嘆道；“我就知道阿婭是個好?人?！?/br>
    被?發(fā)好?人卡的江寧輕笑，拍著對方后背，安撫道：“能回到?家鄉(xiāng)是好?事，可別哭鼻子，不然許先?生?還以?為是我欺負(fù)了你?，來替你?報(bào)仇可就不好?了?！?/br>
    阿珠笑出了聲，吸了吸鼻子，無奈道：“阿婭——”

    江寧見狀笑了起?來。

    在阿珠離開后，侍奉的宮人笑道：“王后真是好?脾氣?的人。”

    “有嗎？我前些日子可是發(fā)了好?大的火呢。這還是脾氣?好?？”江寧接過茶盞輕笑。

    “王后的脾氣?都?是沖著壞人發(fā)的，”一旁的寺人說道，“卻從來沒有沖我們發(fā)過脾氣?，怎么不是好?脾氣?的人呢？”

    不發(fā)脾氣?就是好?脾氣?？要求也未免太低了吧。但她轉(zhuǎn)念一想，在等級制度森嚴(yán)的時代，仆從的命比不過一頭耕牛。在這種條件下，他們的愿望也只能希望自?己侍奉的人不是一個愛發(fā)脾氣?的人，想到?這里她的心里難免一沉。

    活著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她想了想說：“冬天越快到?了，這幾年冬天嚴(yán)寒，我讓少府準(zhǔn)備些衣物?俸祿。”

    眾人眼前一亮，紛紛跪謝她的賞賜。江寧連忙叫人起?來。救命，什么時候才能沒有跪謝這個行?為！

    寒來暑往，又是一年陽春三月。

    江寧一邊打哈欠，不禁感慨，當(dāng)真是春困秋乏夏打盹，古人誠不欺我。她坐在石凳上扒拉著手指頭盤算著這一年來的事情。

    對比史書，韓非入秦提前了四年、呂不韋服毒自?盡的事情提前了三年、逐客令、趙姬回歸、攻趙九城，救燕國，還有趙王去世應(yīng)該是各自?提前一年。

    雖說是提前，但提前時間有多有少，如此一來她也弄不清楚這一年會發(fā)生?什么。江寧琢磨著自?己大概充當(dāng)了“催化劑”的角色，在結(jié)果不變的前提下，加快或者延緩進(jìn)程。

    她轉(zhuǎn)著筆心道，這樣一來，自?己的“預(yù)知”也就被?大大削弱了。很?多事情都?會被?動?起?來……天吶，那我不得天天如履薄冰？老天爺要不要這么玩？我都?穿越了，你?不給拿金手指就算了還升級難度！

    雖然不滿安排，但來都?來了，總不能混得一個開機(jī)重來的結(jié)局吧。她放下筆決定放松放松腦子，想一想今年的規(guī)劃。

    沒走多遠(yuǎn)，一張紙落在了腳邊。

    江寧撿起?紙展開，字跡猶如飛流瀑布自?由奔放，行?云流水的自?己透露出主人瀟灑不羈的性格。只是開篇的“韓侍秦三十余年，出則為捍蔽，入則為席薦[1]”，一句話入目后，她的心里沉甸甸的。

    “還好?還好?，原來被?王后撿到?了，嚇?biāo)牢伊恕！表n非快步走來，見到?自?己的欲呈現(xiàn)給嬴政的還文章無恙后松了口氣?。

    江寧沒說話只是看著韓非，只是沉默地注視著這位法家巨匠。明明知道上表此文后，自?己將在秦國再無立足之地，可他還是寫了這篇文章，將自?己置身于死亡的陰影中。

    “王后？”韓非疑惑地看向?她。

    “秦國不好?嗎？”她忍不住地詢問。明明在秦國你?能永遠(yuǎn)發(fā)光發(fā)亮，可你?卻為何選擇與那日薄西山的國度一起?隕落？生?命如此可貴，難道不應(yīng)該留下來去做更有意義的事情嗎？

    “秦國當(dāng)然好?，非在這里過得很?開心，多謝王后關(guān)懷?！?/br>
    韓非企圖靠著裝傻蒙混過關(guān)，但江寧沒有給他機(jī)會，而是更加直白地問了出來：“依公子之才，可造福萬民，締造盛世。為何要飛蛾撲火，白白浪費(fèi)性命？”

    韓非愣怔，又有些難以?置信：“王后難道沒聽到?非曾向?王上進(jìn)言……”

    江寧很?清楚韓非入秦的目的，存韓是目的之一，弱秦自?然也是目的之一。不只是她，就連姚賈等人也沒能逃得過被?這位法家大佬批評的命運(yùn)。

    說不害怕不生?氣?是假的。但她轉(zhuǎn)念一想，能被?韓非點(diǎn)評也是她的榮幸，畢竟這代表他認(rèn)可自?己做的一切是有利于秦吞六國的。至于會不會被?懷疑，她表示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開了，反正是“債多不壓身”。

    “我知道。公子在御史丞一事后，向?王上進(jìn)言遠(yuǎn)離婦人宵小，又拿了禍國妖姬舉例。”她迎上韓非的眼睛，聲音平淡不見波瀾，“我問心無愧，自?然不會心虛，也不會暴跳如雷。今日相勸也是愛惜公子之才，覺得公子不該如此。”

    韓非聞言忽然笑出了聲：“倒是非不打自?招了?！彼聘袊@一般地說道：“王后度量之大，非自?嘆不如。”

    “公子如此坦誠，亦令人敬佩?！?/br>
    “不過有時候還會羨慕師兄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實(shí)現(xiàn)自?己的凌云壯志?！表n非看向?廊外的景色。

    “只要你?想，你?也可以?跟廷尉一樣?！?/br>
    韓非卻搖了搖頭：“非生?于韓國王室，生?來便有著守衛(wèi)韓國的使?命。而且若無韓國，便無今日的韓非。一個人不能只享受了國家?guī)Ыo他的便利，而不去履行?他的義務(wù)。”

    他仰望天空，看著飛鳥自?由的穿梭在云端，輕輕道：“姓氏既是榮耀也是枷鎖，而韓非早就跟韓國捆綁在一起?，是永遠(yuǎn)不可分割的了。”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她：“王后為飛蛾撲火感到?惋惜，非卻為其?能夠完成自?己的使?命而欣慰。生?命誠然可貴，但完整的人生?更為重要。若是要非選擇的話，非更愿意讓自?己的人生?是有始有終的，是完整的?！?/br>
    那話語猶如晨鐘暮鼓，令江寧心頭一跳，她不禁在心中重復(fù)韓非的話，一個有始有終的、完整的人生?……嗎？

    她將目光落在了韓非的身上。那人背對著滿園春色，眉眼間寫滿了輕松，從容不迫的樣子，仿佛只是去參加一場辯論，絲毫不在意自?己會因此而死去。

    “不過有件事情還是希望王后能幫忙。”

    “公子請說。我會在我的能力范圍內(nèi)幫忙的?！?/br>
    韓非微微一笑：“非相求之事，無外乎是不幸身故之后還能回歸故土。我想跟故土一直在一起??！?/br>
    江寧點(diǎn)了點(diǎn)頭，應(yīng)了下來：“我會懇求王上準(zhǔn)你?回到?家鄉(xiāng)的?！?/br>
    “那非在此先?謝過王后了！”

    韓非拱手后，便帶著文章走上自?己既定的命運(yùn)。她看著韓非遠(yuǎn)去的背影，心中滿是悵然。眼睜睜地看著一人去送死卻沒辦法阻止，到?底還是會讓人生?出無力感和傷感。只是與跟成蟜離世時不同，她的傷感中少了一些撕心裂肺，多了一些理解。

    因?yàn)樗肫?了以?前讀到?的一句話。你?永遠(yuǎn)也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同樣地，你?也永遠(yuǎn)沒有辦法救下一個想要去死的人……

    院中的桃枝上是淡粉色的花骨朵，在絲絲春雨下悄然盛開。

    燕丹站在長廊上望著在春雨中盛開的桃花，目光綿延悠長。

    侍衛(wèi)從長廊的盡頭慢慢走來，沖著他行?禮后，說：“太子，公子非觸怒秦王，眼下已經(jīng)入獄了?！?/br>
    他頓了頓，在長久地沉默后，感嘆：“他終究還是走上了這條路。”隨即又似自?嘲般地笑了笑：“不過我也一樣?！?/br>
    “太子——”

    燕丹整理好?情緒，吩咐道：“讓我們的人準(zhǔn)備吧?！?/br>
    “是！”

    第112章

    春末的天空總是陰郁的, 讓人也容易生?出煩悶。

    在聽到韓非的死訊后，江寧不禁愣了愣。她知?道，自從韓非“弱秦保韓”的思想被人發(fā)現(xiàn)后, 他的生?命也進(jìn)入了倒計(jì)時, 沒有人能終止這個過程，她應(yīng)該坦然面對。可是, 當(dāng)看著星星墜落的那一刻, 她的心中不免依舊會惋惜。

    按照當(dāng)時與韓非的約定, 她進(jìn)言送韓非安葬在他心心念念的故土，嬴政也同意了她的建議，命李斯送韓非回去。

    但她心里?清楚, 李斯的出使不單單是送人回去，只怕還有別的目的。像他們這種?身份的人, 所做的一切都要為最終的目標(biāo)服務(wù)。所以真心之中也難免會有幾分算計(jì), 是無奈也是悲哀。

    她趴在圍欄上安靜地注視外面的景色?？粗劬G的枝葉在雨水的洗禮下漸漸變成了深綠色?？粗墙k爛的夏日從濃重的綠色中悄然發(fā)芽, 又在陽光中長成參天大樹。

    繁密的枝葉割裂了陽光, 細(xì)碎的光斑散落在書案。未干的墨跡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好似活了起來。

    干凈整潔的紙上赫然寫著宮中仆從流動六個大字，而下面是總結(jié)出的幾大問題。

    而調(diào)整宮中仆從的流動，也是一個不小的工程。除了要?根據(jù)基本國情確定入宮出宮的年齡外，還要?想著如何安置出宮的人。

    這就涉及了安置方式是用錢財(cái)還是安排土地？如果是安排土地的話, 又衍生?出哪里?才合適？還有婚嫁喪儀方面要?怎么辦？以及如果特殊人群出宮的話又要?怎么安排……

    這些?問題一排, 差不多快到了二十?多個。江寧放下筆捏了捏鼻梁, 我還真是給自己?找了一個有挑戰(zhàn)性的大問題。

    實(shí)在太累了, 她便打算放松放松心情, 再繼續(xù)想辦法?解決這些?問題。

    盛夏日頭毒辣，曬得知?了都躲了起來, 不再引吭高歌。她拿起團(tuán)扇扇了扇風(fēng)，感嘆：“今日倒真是炎熱。”

    “是啊。今兒的日頭也是忒毒了，轉(zhuǎn)個身便是一身汗。這幾日連飯食都不想吃了?！?/br>
    江寧點(diǎn)頭表示贊同，苦夏一來，弄得人食欲都不好了。要?是又能?點(diǎn)酸酸甜甜的東西開胃就好了……哎？她靈光乍現(xiàn)，我怎么忘了去年做的青梅酒了！

    她帶著人把酒壇子拿了出來，給宮里?的仆從們都分上了一碗。酸酸甜甜的味道，頓時驅(qū)走了夏日的燥熱。

    “王后把酒都分給我們了，王上怎么辦？”一個年輕的寺人有些?擔(dān)憂。

    宮人拍了他的后背，搖了搖頭：“你是笨蛋嗎？王后自然是單獨(dú)準(zhǔn)備了王上那份?！?/br>
    經(jīng)過?江寧的不懈努力，長安宮里?的仆從的膽子終于大了一點(diǎn)，不再像以前一樣動不動就跪下了。閑暇之余還能?一起講講話解悶，日子倒也不算無聊。

    江寧挑眉：“你們怎么知?道？”

    “王上和王后那次有了好玩的好吃的不是第一時間想到對方？”宮人調(diào)侃道，“王后一會兒是不是要?去找王上？”

    被對方預(yù)判的江寧：“……”

    小寺人發(fā)自內(nèi)心感嘆：“王上和王后感情真好啊！”

    “那是！王上一沒有媵妾二沒有宮妃，后宮里?就王后一個，感情怎么不好？”

    一不小心獲得“寵冠后宮”頭銜的江寧在心里?伸出手，不！你們誤會了！沒有媵妾是因?yàn)橘幌朐偃⒊?，沒有宮妃是他現(xiàn)在專心搞事業(yè)，真的不是因?yàn)槲野。?/br>
    但她有苦難言，只能?默默忍受著仆從的誤會，繼續(xù)扮演溫柔體貼的妻子。

    剛到章臺宮，她沒見到嬴政，反倒先遇到了從韓國回來的李斯。說起來這還是韓非去世后，她第一次見到對方。只不過?因?yàn)橹圮噭陬D，對方的氣色不太好。

    “大人一路辛苦了?！?/br>
    李斯搖了搖頭：“一切都是為了秦國，臣不覺得辛苦。”

    話音一落，又是一陣沉默。當(dāng)她打算找個借口離開時，李斯先開口道：“多謝王后讓師弟回到了故鄉(xiāng)?！?/br>
    江寧沒料到李斯會因?yàn)檫@件事情道謝，但她很?快客氣地說道：“舉手之勞，大人不必放在心里?。”

    “此?事絕非王后所言那般簡單，其中風(fēng)險(xiǎn)，臣自然清楚。王后愿意為一個承諾冒險(xiǎn)，實(shí)在令人佩服。”

    聽到李斯的話，她便知?道對方是去見了韓非最后一面。只是這兩個人會說什么呢？那杯贈予那杯毒酒到底是出于妒忌還是別有原因呢？

    “大人，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你。假如，可以選擇的話，你還會讓公子非入秦嗎？”

    李斯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思考了許久，神色悵然道：“或許，我會想公子非入秦，韓非留在蘭陵?！?/br>
    一個看似在意料之外，但好像又在意料之中的答案浮響在她的耳畔。

    公子非是政敵，留在世上遲早會對統(tǒng)一六國造成威脅，所以公子非一定要?死掉的。韓非是師弟，他活在自己?心中的凈土中，遠(yuǎn)離塵世的紛紛擾擾，做蘭陵中最明亮的公子。

    “臣還有事，便先告退了?！?/br>
    李斯斂去臉上的懷念，又變回了秦臣恭敬地作揖后離開。她望著李斯的背影心道，只可惜，那些?美好的愿望終將被現(xiàn)實(shí)撞得支離破碎，快樂的時光也會化?作齏粉消失于時代的洪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