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以師弟之才自可勝任何職位?！?/br>
    雖然李斯答得沒有問?題, 但江寧總覺得李斯的語氣并沒有因?為能夠和師弟在朝為官而?高興。這令她覺得后世之人對李斯妒殺韓非的推測也許就是歷史真相。

    昔年李斯在楚為官，見到米倉老鼠曾發(fā)出“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之?處耳[1]”的感嘆。他害怕自己?如過街老鼠, 所以在得到自己?的“米缸”后, 會殫精竭慮地守護自己的飯碗。

    基于恐懼，他會除掉所有威脅到他的人。因?為他清楚地認識到人是不可能一碗水端平的, 韓非的到來必定會威脅到他。妒忌不是真正的動機, 除掉競爭對手才是。而?他后來與趙高聯(lián)手更是能佐證這個猜測。

    這也是她不能向?嬴政透露李斯未來的所作所為的原因?之?一。

    先不說客觀因?素, 光是李斯本身的敏感多疑。若是被他知道了她進言傷了他的利益，他一定會謀自保，并向?嬴政進言提防身在楚系利益集團的自己?。一個王最終會做什么決定, 她不知道。但有一點?她可以肯定，獲得羋姓對她來說不是助力而?是累贅。

    “寧你怎么在這？”

    突如其來的聲音, 讓她的思緒回籠?？粗矍暗木级诵Φ溃骸皝斫o?王上看看前些天統(tǒng)計出來的結果。沒成想聽到了王上和李大人的談話?。這是說完了？”

    “不然呢？”嬴政看向?她。

    “那?就該我說了。要請王上辛苦一點?了。”江寧轉過頭笑著邀請李斯, “李大人要不要也來聽聽？順便幫我看看哪里需要改改？”

    “王后見諒, 臣對米糧知之?甚少, 實在不如夏大人, 實在不敢隨意亂言?！崩钏够卮鸬霉Ь?。

    “我看大人不是不通粟米，是因?家有愛女，想要早些回去?陪著吧。”

    前些日子李斯的妻子誕下女兒。春風得意時，又喜得愛女, 可謂是雙喜臨門的象征。小姑娘從出生便被李斯捧在手心, 就連蒙毅都忍不住羨慕小姑娘。

    嬴政：“即使知道, 還不放人回去?？”

    “這不是準備了些薄禮嘛?！苯瓕幍奈惨羯蠐P。

    宮人很?有眼色地將兩份禮呈了上來。一人手中是產后婦人應用的補品, 一人手中是她這幾天趕出來的虎頭帽和虎頭鞋。

    “一點?心意, 還請李大人不要嫌棄?！?/br>
    “王后親手所制，臣欣喜不及, 又怎敢嫌棄。王后實在折煞臣了?！?/br>
    簡單的寒暄后，李斯便請辭離開了。而?江寧和嬴政也進屋了，剛脫下披風，便瞧見嬴政在看她。

    “怎么了？王上。”

    “昨日見到子嬰頭上的虎頭帽，我就猜是不是你做的。如今一見，我果然猜的沒錯?！?/br>
    嬴政擺了擺手，侍候的仆從便退了出去?。

    她捧著熱乎乎的茶盞，眉頭上揚。就這？就這！你剛才的眼神讓我誤以為自己?做錯什么了。

    “我倒是記得你自己?說過不善繡工的?！?/br>
    “這個啊。我閑著無?聊，就跟擅紡織的宮人學一學。”她喝了口?熱茶，“技多不壓身，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用得上?！?/br>
    “還學？我看你再學下去?，只是把這天底下所有的東西都學個遍了?！?/br>
    嬴政細數(shù)起她這些年做出來的東西。吃喝玩樂暫且不論?，光說紙張活字印刷絲綢瓷器，每一樣都讓秦國獲利。

    她連忙擺手否認：“別別別，我不過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而?已。紙張和活字印刷的發(fā)明者，我可是告訴王上了。我可不敢用別人的成果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br>
    “真不知道你圖什么?！辟u了搖頭。

    “自然是王上的承諾嘍?；斐缘人老挑~一輩子才是我的愿望?！彼诨顒蛹绨蚝?，抽出文書，“王上，我們該聊聊正事了。”

    江寧依據各郡縣的上書，她統(tǒng)計出了秦國目前的總人口?，對比史料記載多了數(shù)十萬，而?老年人和新生兒數(shù)量也很?可觀。由此可以說明，這幾年的發(fā)展確實給?秦國帶來了實惠。

    “對了王上，我還想跟你說，我又想起一個后世實用的計算工具?！?/br>
    她將算盤拿了出來，擺在了嬴政面?前。

    “什么？”

    “算盤。后世人徐岳發(fā)明的。用來算數(shù)會更快一點??！?/br>
    嬴政彈了一下上面?的算盤，看向?她：“你確定？”

    “耳聞不如親見。王上手上有需要算的賬本嗎？我演示一遍不就一清二楚了。”

    嬴政見她自信滿滿，便把治粟內使上交的附頁推給?了她：“算算吧?！?/br>
    江寧掃了一眼，微微一笑：“王上未免也是小瞧我了?！?/br>
    言罷，她將算盤往前一擺，手指撥過算珠，珠子碰撞在一起發(fā)出噠噠的聲響。沒過半盞茶，她已經算清了各郡的糧產。隨著最后一個珠子上提，秦國今年的糧產盡數(shù)落在嬴政眼前。再對照正確答案，沒有任何出入。

    迎著嬴政驚嘆的目光，她眉頭上揚：“怎么樣？好用吧，王上。”

    “恐怕學起來也不好學吧。”嬴政驚訝歸驚訝，但從事實出發(fā)，“若是太難的話?，恐怕會很?難。”

    “只是不熟練而?已，熟練了以后就好了。我宮里的宮人和寺人都學會了?！苯瓕幨掌鸺垙埡退惚P，“正好可以先讓治粟內使和少府兩位大人試著學學?？纯葱Ч绾??！?/br>
    “就按照你說的做?！辟斐鍪种竿屏送扑阒?，抬眼看向?她又問?，“最近改革甚多，下層官員事務繁忙，宣傳事務多有停滯。你有辦法解決嗎？”

    她頓了頓，看著對面?人，在左思右想后還是決定試一試。

    “或許黔首識字能解決這個問?題。黔首能夠自行閱讀下發(fā)的手冊通告，下層官員的壓力能有所緩解。”

    “識字？”

    嬴政聞言面?色果然變得嚴肅。江寧覺得對方大概是在抵觸，畢竟封建王朝一向?奉行愚民政策。

    “自倉頡造字以來，文字便以各種形式流傳在世?，F(xiàn)在雖然看似將文字控制在了上層社會中，其實不然?！?/br>
    “王上請細想商賈為了經商會學習六國文字、公卿貴族中的家仆會在主人熏陶下慢慢認字、遠在邊關軍營中也會有代?寫書信的人，兵卒們久而?久之?地也會認識幾個字、還有鄉(xiāng)官與普通人朝夕相處，同樣也能想黔首傳遞文字……”

    “文字如同河道里的水，堵截也許會阻止它停留。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河壩越來越腐朽不再牢靠，當縫隙出現(xiàn)的那?一刻流水就會泄出。如果說時常修補河壩，防止漏洞出現(xiàn)?？僧敱┯陙硪u之?時，河壩會決堤。在洪水肆虐下，構建的一切會遭受毀滅性的打擊?！?/br>
    她見嬴政沒有反駁，便裝著膽子繼續(xù)說：“常言道，堵不如疏。與其等著大壩決堤被水流淹沒，倒不如在水流可控的時候，將水勢的大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王上以為如何呢？”

    室內安靜了下來，雪光透過窗戶落入室內，留下一道光束。細小的塵埃飛舞在其中，被銀光勾勒出細小的輪廓。而?嬴政坐在她的對面?，面?上看不出喜怒，一只手富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桌面?，每一下都仿佛叩擊她的心房。

    她忽然有些后悔心道，她是不是有些cao之?過急了？要不找補一下——

    但嬴政卻先她一步開口?：“你說得有道理。只是要如何約束呢？”他雙手交叉托著下頜，墨色的眸子在陽光下更外的明亮，好似一塊上好的黑曜石。

    她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讓黔首認字，方便黔首的日常生活，也減輕基層官員的負擔。其他的吧，我不擅長，亂說會造成很?大的影響。所以王上得去?找其他幾位大人商量了?！?/br>
    “我還以為你什么都知道呢?！?/br>
    “王上你高看我了。我可只是個普通人，頂多就是知道很?多未來的事情而?已。”她嘆了口?氣，“你是不知道我每天起來，頭發(fā)都要掉一大把的。”

    嬴政發(fā)出短促的笑聲，又拆臺：“梳頭自然要掉頭發(fā)，你少誆我?！?/br>
    江寧嘿嘿一笑。

    “但你打算怎么讓黔首認字呢？”嬴政給?她續(xù)了杯熱茶，“秦國之?中可沒有適合黔首識字的書籍?！?/br>
    她思考了一會兒，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王上，下層官員也反映過黔首的姓名不好記錄？”

    嬴政點?頭：“是。所以我在考慮來年推行姓氏合一，以及姓氏平民化?！?/br>
    江寧知道在戰(zhàn)國末期，姓氏合一和姓氏平民化是主流。而?姓氏平民化可以通過姓氏辨別兩個人的親緣關系。這樣在征兵的時候也不會出現(xiàn)一戶所有的男丁都被征用，降低出現(xiàn)孤兒寡母的情況，是一件好事。

    “或許，我的識字可以跟王上的政策合在一起?！?/br>
    “哦？”

    “王上需要無?姓的黔首有姓，便于統(tǒng)計，而?我希望黔首認識些常用字，便于他們自己?。將兩者合二為一，朝廷編纂姓氏錄，讓無?名黔首選擇姓氏。在選姓氏的同時，也就認字了。一箭雙雕，”江寧眉頭上挑，“王上覺得如何？”

    嬴政捧著茶杯吹了吹熱氣：“我看你已經有腹稿了。識字書籍你自己?來編纂吧?！?/br>
    江寧：“……”不是，王上你怎么看出來了？

    雖然納悶嬴政是怎么看出來的，但她還是把百家姓拿了出來，修改了秦嬴二字的位置后上呈給?了嬴政。當然她同樣沒自居為作者，以傳播者自居。

    開春后，百家姓也跟著其他政策一起下放到了各郡縣。而?識字選姓的風氣在秦國的大街小巷中蔓延開來，使得秦國呈現(xiàn)出喜氣洋洋的氣氛。

    早上的時候，江寧便聽到常在身邊時候的宮人興奮地討論?自己?的姓氏的聲音。她搖了搖頭，在現(xiàn)代?平平無?奇的姓氏，在這個時候卻是極其珍貴的存在。

    剛走到章臺宮，她便看到了嘆息的李斯。處于社交禮儀，她詢問?：“李大人為何如此唉聲嘆氣，可是遇到了難事？”

    李斯被驚到了，但很?快就按下了驚恐，恭敬道：“讓王后見笑了。臣只是在想見師弟的話?要準備些什么。”

    她微微一愣，這個時候就要去?接韓非了嗎？

    “今早王上提議的?！崩钏剐α诵?，“不知王后可有推薦？”

    江寧：“之?前匆匆一見，我對公子非不甚了解?；蛟S可以代?寫瓷器絲綢，想必不會出錯?！?/br>
    “王后所言極是。不過師弟生性跳脫，大概會想我?guī)┫∑嫱嬉??！崩钏惯@副苦惱的模樣，頗有幾分縱容弟弟的兄長模樣，“好在離出使韓國還有些時日，我再找找?！?/br>
    “那?便預祝大人覓得心儀之?物?了?！?/br>
    “臣在此謝過王后吉言。希望這些禮物?能讓師弟盡早地適應秦國，不要過于思念故土?！?/br>
    江寧聞言一愣，想再看看李斯的神色時，但對方卻行禮告退，將神情藏得寬大的衣袖后，落下后已然跟往常無?異。她看著李斯的背影直覺告訴她，李斯剛才的話?絕對是擔心韓非執(zhí)著故國遭到攻訐。

    這下她又有些捉摸不透李斯的心思了，他到底是希望韓非死，還是希望韓非活呢？

    第104章

    初春的新綠渲染而過, 咸陽城中是一片盎然的生機。清風拂過，從層層綠意中翻出粉色的花瓣。水色的波紋從草地上劃過，落在了?木色的地?板上。

    春光緩慢移動, 一點點地點亮了女眷們華麗的宮袍。茶水注入茶盞中, 清淡的茶香味彌漫在宮室中。

    江寧取出一點茶膏，在茶湯上作畫。在她的細細描繪下, 一直栩栩如生的九鳳逐漸出現(xiàn)在茶盤中。

    “王后的手?藝越發(fā)精湛了。”昌文君的母親夸她, “起初聽我還不信, 但在去年一見，當真?驚嘆不已。太后和丹夫人當真是好福氣?！?/br>
    華陽太后微微一笑：“文候夫人過譽了?。小孩子總喜歡稀奇玩意，不過也是不成?體統(tǒng)罷了??！?/br>
    “怎么會？幾位是不知道, 自從王后做出了?這?茶百戲，又經商賈之后傳到六國, 受到了?諸多文人雅客的追捧。更有甚者, 千里赴秦就是為了?一睹這?茶百戲。茶館里幾乎每日爆滿。”一位貴婦人笑道。

    另一人接言：“是啊。這?些日子賺得鍋滿盆滿。還是太后王后明?智, 失去些粟米卻換來?真?金白銀?！?/br>
    面對兩人的拍馬屁, 江寧淡然一笑：“能幫到大家就好?！?/br>
    年前為了?讓府兵制和均田制順利推行下去, 她跟華陽太后商量，用開茶館的錢來?彌補楚系因為均田制帶來?的損失。

    剛開始楚系還有些遲疑，但昌文君的大力支持茶館順利開設，而在開設的第一季度就有了?可觀利潤。見到有人得利, 其他?人才徹底安心?賺錢, 不再?去關注自己損失了?多少粟米。少了?阻力政策也就順利地?實行了?下去。

    “我聽說李斯最?近要?出使韓國了??！比A陽太后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姝兒你可知道是何原因？”